温庭云呛了一口水,“为什么这样问?”
秦筝道,“一眼不多看,也不让别人看,可不是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样子?若不是有心上人,何必跟我还拘礼呢?”
温庭云琢磨琢磨这意思,有点吃味,“我没这么洒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脱衣就脱衣,要洗澡就洗澡。”
秦筝一愣,仿佛在被人说不检点,尴尬道,“方才是不想他们再问才出此下策嘛。”
温庭云沉声道,“以后若有人再逼你,哥哥也不要脱了衣服让人瞧见那些伤口。他们有何龌龊感想我不想知道,可是我瞧见了。”他嘴一瘪,“心里难受。”
秦筝心里一暖,温声答应下来,“我保证,再也不随便脱衣服!”
这一招对着十二岁的苏子卿管用,没想到对着温庭云也这么管用,秦筝看着他的脸从阴沉瞬间恢复到灿烂,甚至有些得意地弯着嘴角,就像小猫小狗被顺了毛以后舒服地翘尾巴一样,把秦筝都逗笑了。
既然聊到这个问题,温庭云把醋坛子盖了起来,正色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秦筝差点脱口而出等死,又不想破坏了重逢的美好气氛,想了些别的说道,“南疆还挺好的,就在这不走了。卖卖艺要要饭还能苟活……”
这也没有比等死好到哪里去,温庭云一听,急了,“我怎么可能还让你去卖艺讨饭?跟我回无忧谷吧。”
秦筝摇摇头道,“外面都怎么说的,恶人秦筝,勾结魔教偷盗宝物,心怀鬼胎人面兽心。本来就牵涉魔教,我怎么能跟你回去呢,何况到底是不是魔教拿走了那几个东西目前存疑,我要是去了,一旦传出去岂不是坐实了魔教是始作俑者么?”
秦筝耐耐心心继续解释,“子卿如今身份不同,你是无忧谷谷主,我要是跟你回去了,这件事就变成了你干的。不必因为想给我个容身之地,成中原武林的眼中钉吧。”
温庭云走近一小步,又停下,道,“脏水都泼到你身上了,你还担心弄湿了别人的鞋?”
秦筝笑笑,“我不在乎的东西,未必别人就不在乎。多少人甘愿为个清白名声玉石俱焚,我不是这种人。”
温庭云沉吟一会儿,道,“我也不是,你说过,行的端做得正自己相信自己是好的就行了,管别人说那么多呢。”
秦筝有些惊讶,“我说的?”
温庭云动了动眉毛,“可不是你对我说的么,你不记得了?”
再一次被自己年轻时候的狂妄之语给噎住,也不知那时候犯什么毛病,见人就爱说这些屁用没用的道理,这些瞎揣摩出来自以为是的人生准则,要是听过的人知道以后秦筝会是这个下场,不知道是不是都要一笔一划把这些写下来编纂个恶人语录贻笑大方。
秦筝搓着自己的手指头道,“虽然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看来这么去做的人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大概这句话就不一定对。”
温庭云靠近一步,“这句话很对,对极了,我不就挺好的!”
秦筝瞧着温庭云一点一点的挪近,好笑道,“你之前说温庭云是真名,那苏子卿是?”
温庭云道,“哥哥还记得我娘叫苏峤吗?当时你救下我们母子俩,可是穷途末路,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突出重围求得生路,怕我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万一知道了我姓甚名谁,必然是要斩草除根的,所以我娘冠了自己的姓,临时起意给我取了个苏子卿的名字。”
秦筝想了想道,“我记得你娘说过,让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是沉仙谷前谷主温彦舒的儿子?”
温庭云点点头,“嗯。他是我父亲。”
秦筝疑惑道,“沉仙谷行三,无忧谷行九,难道当时我送你回地藏神教,你并没有去三谷而是去了九谷?”
温庭云道,“是,我没法再回沉仙谷。无忧谷谷主苏耽受我父亲荫庇多年,把我接回了他的谷里教养。”
秦筝道,“什么叫没法再回沉仙谷?你是已故谷主之子,回去不是理所应当吗?”
温庭云面上拂过一丝不屑,道,“跟着我父亲出谷迎敌的都是忠义之士,可惜的是已经尽数战死他乡,留在谷里那些蛇鼠蝼蚁原本就对父亲和刘叔之事耿耿于怀,那次失利谷里损失惨重,他们倒戈相向说是我父亲领导无方,为着一个外教细作马失前蹄才让沉仙谷遭此重创,而后从上而下将父亲的旧部清理出去,沉仙谷虽然还是叫沉仙谷,可已非能容我之地。”
当年,刘永是胜义堂细作一事在沉仙谷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件事也是刘永亲口对温彦舒承认的,二人彼此扶持,风里来雨里去,才有了沉仙谷当时的辉煌。且刘永自入谷之后,地藏神教行事做派和谷外相传大相径庭,所谓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教众在刘永看来却是有情有义,偏安一隅的普通习武之人,心有忠义,求得也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久而久之他也从心底认可了地藏神教,以及谷主温彦舒。
刘永自揭身份,温彦舒坦然接受,二人从此再无可彼此相瞒之事。情谊堪比亲兄弟那般,温彦舒甚至通传谷里上下,不能以过往之事苛责刘永,否则驱逐出谷,自生自灭。温彦舒行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服他的人自然不会说三道四,心有不甘的暗地里总觉得温谷主太过偏私,被奸猾之人懵逼了双眼,就等着他迟早有一天被所谓的武林正道算计。
只是没想到后来竟是被人利用了二人这生死之交的情谊,温彦舒重情重义选择出战为刘永报仇,胜义堂看准下手,在他人眼中反而成了作茧自缚,自己跳进了算计里。
秦筝叹息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那你留在苏谷主这里,沉仙谷的人会寻你麻烦吗?”
温庭云冷笑道。“他们才不敢呢。苏耽虽然武功很废,可却是一等一的用毒高手。就算真有人想来无忧谷对我下手,人还没见到,就被毒死在门口了。”
秦筝道,“多亏了苏谷主这么些年护着你,不然我送你回去,岂非把你往火坑里推么。早知道沉仙谷如此,也许当时我就……”
温庭云挑眉,“你就什么?把我带回广寒山庄,照顾我长大成人吗?”
秦筝道,“倒也不是不可以。要是我跟师父磨磨嘴皮子哄哄他老人家,或许你成真了我师弟也说不定呢。”
温庭云一点都不期待,反而恶狠狠道,“然后看着他打你,把你逐出师门?我要是你师弟,一定先把他杀了再说!”
秦筝被温庭云这一身突然冒出来的戾气给惊到了,缓缓道,“这世上很多事,不是杀了就能了结的。恩怨情仇即便人死了,也没那么容易就消散。”
温庭云小步小步地挪到秦筝身边,隔着一个手指的距离停下,故作淡定地靠在石头上,“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些事你没做过,白挨了一顿打,我记着了。”
秦筝觉得他宣布自己记仇特别像个小孩子的行径,笑出声,“你怎么这么肯定我没做过?”
温庭云偏过头对着他笑,秦筝一晃神,觉得这笑在氤氲水汽里显得柔和缱绻,更加迷人了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尤其那颗小虎牙。
温庭云转了转眼珠子想措辞,笃定道,“你在我心里是怎样一个人,不是别人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秦筝哥哥顶天立地,坦坦荡荡,就算你如今装得垂头丧气颓废不堪,可我知道你没变过。”
温庭云边说边靠过来,俩人上衣未穿,这样肉贴着肉秦筝有些尴尬,但温庭云似是故意如此,还从水下把他手腕给扣住,继续道,“你不说,我就不问。哪天你愿告诉我了,我一定好好听着。”
秦筝侧过脸看着他,遇上温庭云灼灼目光,甚至让他觉得有点扛不住匆忙移开眼去,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喃喃道,“事到如今,相信两个字对我来说,极其珍贵,也极其沉重。”
温庭云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没有说话,陪他静静靠在一边。
秦筝被这一捏,像是得到了鼓励和安慰,不自知地开了口,“我没杀人,也没有对师妹心怀不轨,没有偷盗宝物。”他哽咽了一下,声音颤抖起来,“更不可能残害我自己的亲娘……”
温庭云怔住,见秦筝脸上笑容褪去,哀伤不已,眼睫垂下盖住了他的眼睛,却从眼角滑了一滴泪下来,滴到了池水里化为无形,没有惊起水面波澜,却让温庭云的内心揪得难受无比。
秦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憋不住了,难过排山倒海地袭来,竟然滚了几颗热泪出来,当着温庭云的面就这么流下了男儿泪,着实丢人,可是他控制不住了,反反复复低语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温庭云有些无措,想把他抱进自己怀里揉揉安慰一下,可是现下要是他二话不说抱上去恐怕会把秦筝吓坏,只好咬着下唇生生忍着冲动,可这人自顾自的难过,难道要他杵在一边什么都不做搓手等吗,他不忍心,于是半蹲在水里,头一仰,从下往上眼巴巴地望着秦筝,伸手把他眼泪擦了,边擦边道,“以前我难过的时候,你会背我去街上买甜糕吃,还诳我说哭着吃甜糕会变味,吃多了辣嗓子眼就要发烧,发烧了就要喝苦得倒胃的药。我竟然信了,每次吃甜糕都要调整情绪,心平气和的吃,生怕它会突然变成辣的。”
“现在子卿长大了,知道甜糕就是甜的,吃了辣嗓子的那些是你拿回家偷偷洒了辣椒面骗我的。可我现在只吃撒过辣椒面的甜糕,因为我知道难过的时候有人担心牵挂,我就不是一个没爹没娘没人疼的野种。”
温庭云握紧秦筝的手道,“你又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资瓷!我都看见了,鞠躬!!!!!!!
第18章
一席话听得秦筝心中暖流不止,三个月以来,他自己折断了一身傲骨,披着脏兮兮的斗篷穿行在嫌弃和鄙夷的目光里,已经快忘记从前意气风发众星捧月的模样,并非是留恋风光,而是那时候,师妹师弟,师父师娘都是真心待他的。如今围绕在身边的人一个个弃他而去,他逼不得已地远走他乡,其中苦涩从未能对第二个人说过半句。
可是温庭云一语道破,他知道秦筝在意难过的只是一无所有。
要在一无所有里孤苦赴死,化作一抔黄土之后,留给后世的竟只有一身骂名,想想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凄凉。
秦筝甚至还想过,要是有好心人给他立个碑,恐怕连悼唁烧纸的人都不会有,没准儿三天两头就能迎来一顿吐沫星子。
可温庭云并非玩笑,捏着自己的手认认真真的说这几句话,着实是一记醒神汤,把秦筝从头淋到脚,恰到好处地浇在了他心里最灰暗伤感的地方。
秦筝眸光闪烁,隔了许久才回神缓缓抬起来,他真的想再听一遍,或许多听几遍心里就不难受了,于是他渴望地看着温庭云的眼睛,假装没听清楚。
温庭云刚要开口再明明白白说一遍给他听,哪料秦筝咧嘴一笑,一头栽进了他怀中。
温庭云扣着秦筝的脉门,随便一号就知是那碗药捣的鬼。心里泛起一丝不悦,咬着后牙想道,苏耽这个老毒物,治病救人的时候也不知道分分轻重缓急,什么药猛就来什么,秦筝这明显是药效过猛太上头直接晕过去了。
本来温庭云还准备了一箩筐加油打气的话,直接被苏耽一记猛药搅黄了,心头有些恼。
他无奈地把人从水里拖上岸,擦干净身体披上外袍,抄着秦筝的膝弯抱起来,回到了荒庙里。
温庭云顶着一张红得发紫的老脸给秦筝宽了衣,换上干净舒服的里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秦筝挪到床铺上盖好了被子,见他舒舒服服地睡安稳了,温庭云这才随便披了件外衣出门去。
苏耽一直等在外面,低着头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温庭云开了门踱步而出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知觉,满嘴念着这个草药那个毒物的名字,温庭云两眼一眯,看在他是为了秦筝斟酌用药的份上,没有发作刚才被搅黄了的事。
他咳了一声,垂眼睨着苏耽,“他嗜睡严重,药效又过猛,这会儿已经昏睡了。服药后我号过脉,尸王散的毒性一旦压下去一分,三旬钩吻就会成倍暴起,估计也是因为这个让他不敌药力陷入昏迷。”
苏耽这才发现温庭云已经出来了,抬眼看他,却见一头披散的乌黑湿发垂在肩上,白色的里衣也没拉严实,看上去有些妩媚,披在身上的外袍不但是湿的,还有一股药味。
刚才肯定用这东西裹过什么人,苏耽满脑龌龊画面,移开目光道,“我只是试试这样的治法会不会反噬,果然会反噬,那就换一种。”刚说完,发现温庭云瞪着自己,他急忙改口道,“我试试的意思是建立在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的前提下,你不用那样看着我,伤不到他的……”
温庭云“嗯”了一声,道,“他身子不比从前,如今功体全废,又被毒给伤到了,用药需十二万分的小心。”
苏耽赶紧点头,想起方才有人战战兢兢求他再跟温庭云提一提大谷主的事,鼓起勇气开口道,“我听说大谷主这次动用掠火令召集九谷齐聚是因为武林正道要讨伐地藏神教,你还是去一去吧。”
温庭云蹙眉,不屑道,“他们不是年年都要讨伐我们么,什么时候真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