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苏耽是谁,断水崖下九谷之一的老谷主,魔教头一号医邪,凡他出手,没有救不活的死人,更没有药不死的活人,他亲手交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连脉都能号错。温庭云知道回去传话的人若是说出他号错了脉这才要老谷主出山亲自诊断,大概能把苏耽给活活气死。可他这个活招牌不得不自己砸上一砸,逼苏耽颜面全无地走这一趟。
秦筝遭了这么大的罪,没死已是万幸,温庭云不惜调动啸月楼的势力,联络了安插在江湖各处的眼睛才寻到些蛛丝马迹找到这里来,七年未见物是人非,本想他只要活着便好。
哪料命数已定,温庭云从来要谁死谁必须死,可他头一次这么希望一个人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活着,清明是自己的,坦荡也是自己的,谁也不亏欠。
而这些话,是七年前的秦筝,亲口对年仅十二的温庭云说的,他听进去也活下来了,便要清明坦荡地走到秦筝面前。
只是现在,比起告诉秦筝自己是谁,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让秦筝再也不遭难,好好的活在眼前。
黑衣人轻扣门扉,才让温庭云回过神来。
“进来。”
温庭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医书看,黑衣人例行禀报,就自己开口道,“陈大俊用了膳,是主人吩咐的剁椒鱼头,他吃的十分开心,也享用了茶水。”
温庭云并未抬头,问道,“他歇下了吗?”
黑衣人摇摇头道,“他给自己铺了床铺,叠好被褥就起身往深山里去了。我们的人都悄悄跟着,见他是回了平日里落脚的荒庙。”
温庭云疑惑道,“既然铺好了床铺,怎的又回去了?”
黑衣人有点无语道,“那荒庙后面有一池野温泉,陈大俊他回去后径直去了温泉。”
温庭云哑然失笑,“他回去沐浴??”
黑衣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是,泡了大约一个时辰。”
温庭云将手里书一砸,面有愠色,“你们也看了一个时辰?!”
黑衣人特别诚实,“回主人,小的们不敢懈怠,将温泉周围五里包围了,盯着大俊兄弟,这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异常,他泡得很舒服!”
“……”
几十个人看一个男人洗澡看了一个时辰,还能看出他洗得舒服,那是得盯得多紧多细致啊,温庭云有些怒火中烧,觉得此举对秦筝大为不敬,他都没看过凭什么给别人先看了,这一气把茶杯给捏碎了。
黑衣人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他,哆嗦了一下趴在地上。
“以后他沐浴的时候,方圆十里连只鸡都不准放进去,包括你们,听见没有?谁要再偷窥,我挖了谁眼睛。”
黑衣人有些委屈,他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明明是盯梢,却莫名成了偷窥男人洗澡,还有被挖眼睛的风险,实在是有苦难言。可是温庭云此人行事,诡异乖张不受约束,另外八位谷主集体教训他都吃了闭门羹,何况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哪有回嘴的份儿,便连磕带爬地应下,屁滚尿流地出了门。
秦筝此人,虽然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高贵出身,但自小是师父师母带大的,他师父卫冰清将他视如己出,在名门大派成长起来的人,也可称得上世家公子之名。且向来教习得当,礼数周全,倒从来没人拿他的出身腹诽过什么,即便落到这般境地,有些多年里化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改不掉。比如天天沐浴,对秦筝来说跟吃饭睡觉一样是缺一不可的大事。
和他同住过的乞丐兄弟笑过他穷讲究,都靠讨饭卖艺过活了,还定时定点洗澡 ,又不是个大姑娘,每次都要耗掉一个多时辰,这么讲究做什么。秦筝可不敢苟同,渍形为邪,当日日净身为正,他就是流落异乡成乞丐,也势必要做最干净无瑕的乞丐,来日遁入空门,也势必要成为佛祖坐下最干净无瑕的秃驴!
他搓手等待着成为一名干净无瑕的秃驴,白白在佛门前耗掉了两日的时光,这两天说来也奇怪,每到饭点就有好心人送来吃的,头一天放着的被褥床铺也不见有人收回去,他本以为要在宁吉寺门口吃点苦头,多挨几日,大师一定会见其可怜无助收入门下,哪知他好吃好喝好睡,比在荒庙里过得还滋润,扫地僧连门都不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眼不见为净故意不出来。
直到第三天清晨,秦筝还在睡梦中混不知味,被扫地僧用扫帚活活戳醒了。
“要饭的,你别跟我这耗了,三天了,我看你又吃又喝睡得香,半点悟性没有,杵在这白白浪费时间,我寺今日有贵客要来讲经论道,你若还有点对佛祖的敬畏之心,赶紧收了你的东西走罢!”
扫地僧好言相劝,奈何秦筝还是不依不饶。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起床气还没消,便道,“谁来?谁来我也不走,多大的贵客,竟让佛祖清早八晨来轰我这个可怜人吗?”
扫地僧忍着脾气,弯下腰低声道,“自然是你惹不起的贵客,我劝你快些走,别碍了旁人的眼,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秦筝被勾起了好奇,这种南疆不起眼的小镇,怎么会来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便问,“我一个要饭的,谁都惹不起,也谁都敢惹,反正烂命一条无所畏惧,大师你就告诉我,是谁要来?”
扫地僧无奈的咳了一声,直起身道,“贵客乃丘池国国师。”
第 5 章
丘池国势大力强,虽在南疆蛮夷之地,却也是唯一和朝廷有一战之力的国家,国主穆之厚以河为界,同中原划清界限多年,彼此相安无事,非但不用纳贡称臣,时到年节还多有往来庆贺。
在丘池国界内,国主万人之上,受百姓爱戴尊崇,而掌国运戒律之事的国师,则是人人胆寒不敢随便提起的角色。
穆之厚十分信任国师院,上到治国之策,律例条款的制定,下至节日庆典,王族祭祀的举行,事无巨细都要亲自问过国师院。百姓常说国师说的话比国主还有分量,毕竟国主有了什么主意,需得国师点头,国师有了什么主意,国主却听之任之不敢反对不说,还赞赏有加。
曾有穆之厚的第七子犯了事,仗着王亲贵胄的身份无人敢拘无人敢审,国师府越过监察司连夜将其捉拿,审案认罪处决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国师先斩后奏亲手砍下皇子的头,后自行去国主穆之厚御前禀明缘由,竟也未惹怒国主天威。
不过都说是国主敢怒不敢言罢了。
今天要来的便是这样一位狠角色,秦筝一个初来乍到的叫花子,偶尔也听说过南疆国师的赫赫威名,但真没亲眼见到过南疆的大人物,一听是国师驾临,突然心生期待想瞄上一眼。
于是他妥协了。
“既然是国师,那我坐过去一些,在那边等,等国师走了我又搬过来。”
所谓的坐过去一些不过一丈之远,也就屁股抬起来迈一脚又坐下罢了。
扫地僧闻言觉得自己被恶意戏耍,这人还真打算把这里当家了吗?!本以为抬出国师之名,这人但凡有点眼色就该赶紧滚的,可他对国师竟毫无敬畏之心。
“你别妄想可以等到国师帮你跟住持说上话,国师不管这个,住持也不想搭理你。”
秦筝诧异,“住持都未曾出来看我,怎么也不想搭理我?”
扫地僧抬起扫帚准备走,临了打算最后劝一句,“住持问你,人有一百零八劫,你才几劫?当真看破红尘愿意从此青灯古佛的人,不会日日以酒浇愁醉生梦死。”
“不放不住,方可久持心念,你既然做不到就没必要强求,若真是放不下,捡起来也无妨,有心修佛,坐亦禅行亦禅,不拘非要在我寺中为僧修行。好自为之吧!”
秦筝有些怔住,品着住持的话,暗暗感叹大师果然是大师,轰人都轰得这么有道理让他难以反驳,可秦筝是真的无处可去,难道大师就没考虑过他不仅是个放不下看不破的人,更重要的他如今一无所有,只想寻个栖身之所而已。
罢了,既然决定走出家这条路,就要将油盐不进贯彻到底,总不至于和尚的心都是石头做的。何况最近也不知道积了什么福报,好心人日日送吃食来给他,恐怕沾了佛门福气,既然在寺门口能吃得饱穿得暖,他怎么可能会舍得走呢。
扫地僧撂下最后一句话就进去了,没隔多会儿寺中传来了撞钟的声音,念经声也此起彼伏,听得秦筝一阵晕眩。
晕眩过后手脚发麻呼吸不畅,五脏六腑像有蚂蚁爬过似的苏痒难耐,秦筝顿时连坐都坐不稳,单手撑着地颤颤巍巍地往怀里掏酒壶。
他这三日过得太舒服,对自己身体状况一时疏忽大意,忘记到了时辰必须喝一口酒,闹得现在双毒齐发连开酒壶的力气都没有,霎时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一头栽在了寺庙门口。
一人刚好出门,见他躺倒地上筛糠似的发颤,吓了一跳,忙不迭又转回寺里叫人来看,住持和一众弟子正襟危坐在坛前听着国师讲经,被人这么一打岔,也不好见死不救,只好跟国师欠了欠身到寺门前探查。
住持并未踏出寺门,见秦筝躺在地上已经不再发抖,只是毫无动静,便叫了弟子将他扶起,掐了人中也没有反应。
“听闻此人在这躺了三日了,赖着不走,这是突发恶疾了吗?”住持冷眼相看,并不想近身。
弟子掐着秦筝的脉探了探,没探出个所以然来,道,“脉象虚弱无力,不知是何缘故。”
扫地僧也跟了出来,虽面露嫌弃,见他突然这个样子也有点担心那句少喝一口酒便会当场去世是真是假,便道,“我见他嗜酒如命,把他酒壶打开让他闻闻看有无反应,实在不行灌他一口,也许能醒?”
弟子照他说的做,先给秦筝闻了一下,没反应,最后撬开了他的嘴灌下一口酒。
酒入肺腑,以毒压毒,秦筝咳了一声,转醒了。
扫地僧叹了一声,“看来是酒瘾犯了。”
住持见人已转醒,不欲多言,转身要走,突然看见前方众人往这边过来,立马恭恭敬敬合掌行礼,“国师怎的出来了,不过一件突发小事,哪敢劳动国师大驾。”
秦筝还有些精神恍惚,弟子将他靠在墙边后就跟着住持走了,他听见住持在跟谁客气,可是听不大清楚,眼睛也有些模糊,又是没人搭理他,他便不管不顾地补了几口酒先缓过这口气再说。
“无妨,正好稍作休息。”
被唤作国师的男子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品貌端方,气质高雅,一身雪白华服衬得他出尘脱俗,倒不像终日和国主打交道之人,他肩上趴着一只雪貂,不知是不是闻见了酒味,毛茸茸的雪貂嗅了嗅鼻子,朝着门外“吱”了一声。
国师见雪貂反应奇怪,轻蹙眉头,往门外走去。
秦筝灌了自己几口酒后,虽是暂时压下了毒性,可酒劲儿也蹭地上了头,热得难受,把斗篷给放了下来,哪料这时国师恰好出门和他撞上,见他面容登时脸色大变。
秦筝看不清东西,只知道出来了个白得扎眼的人物,眯眼朝着那人细看也没看清长相,嘟哝了一句,“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国师阴沉着脸,当即斥退了众人,只留了一个亲信在旁。见人都走干净了,他这才蹲下扶着秦筝的双肩,喃喃道,“秦筝??真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刚摘下斗篷就又被人认出来,这南疆破破烂烂的小镇当真是跟自己命里犯克吗,秦筝不答,甩甩头努力聚焦去看国师的脸,等看清了是谁,他也有些无措了。
此人断断不会害他,可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造化弄人天要亡他。
“曲尘?”秦筝努力让自己笑得不是那么难看,咧嘴道,“那个,你都当上国师了啊,恭喜恭喜!”
这声恭喜出自肺腑,可这样的他说出口,让人听了心酸不已。
当年二人旗鼓相当,试剑大会秦筝力战群雄拔得头筹,一时风光无两,唯一与其并肩不分高下的便是夺得榜眼的曲尘。
那时他只是一名刚刚崭露头角的南疆剑客,只身参加中原武林盛会,年纪虽轻却也能有如此成绩,和秦筝同样声名鹊起,江湖中热议如沸。
也是由那五年前的盛会起二人从此相识,以剑会友,无话不谈,称得上知己二字。曲尘比秦筝长了一岁,某日喝多了就,秦筝酒后戏言,说要认下他这个异姓兄长。
然而分道扬镳之后,多年未见,本以为各有所成,奈何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再相见,竟然这般潦倒仓促。
曲尘上下打量秦筝,五味陈杂,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问道,“剑呢?”
秦筝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封了。”
曲尘想起来人禀报时说他倒在地上抽搐意识全无,遂紧张起来,“刚才你怎么回事?”
秦筝笑了笑,“还能怎么回事,酒瘾犯了呗。”
“傻话诓别人也就算了,你对我也没实话了?”曲尘显然想知道秦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声调都高了几分。
秦筝也没了笑脸,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见到知己老友自然欢喜,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能说,见到就是负担,别人问一句他必须扯谎骗十句,实在是没有什么多聊的必要。
于是他沉下一张脸,把曲尘的手挡开,没好气道,“傻话就是实话,不信算了,国师日理万机,我一个叫花子也不便打扰,就此别过。”
曲尘见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就要走,也起身想拦他,却见秦筝抬手又挡在二人中间,“千尊万贵的国师,不好在佛门前同我这个讨饭的拉拉扯扯,你让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