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杀了这个狗东西!给咱们谷主报仇!”
“还我涅罗刹兄弟的命来!”
“卫冰清你这个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卖国贼!”
“丘池国师意图坑杀我们所有人, 万幸他算盘落空了, 此等歹毒的南蛮子,决不可放过!”
高台上的人们义愤填膺, 冲着金券里的人高声叫喊。
“虚慈大师执掌少林几十载,德高望重受人敬仰, 竟遭了你们的毒手!广寒山庄上上下下形如蝼蚁, 梅庄胜义堂为虎作伥, 还将这南疆蛮夷招惹来进犯我中原!我等岂能容你们继续兴风作浪!”
这话声如洪钟地总结了一遍,来回震荡在大厅里,清虚道长站在武当众弟子前, 此刻竟说不出的威风。
梅庄和胜义堂已经名誉扫地,武当一马当先,地藏神教的人都在等着温庭云发话,他却并不着急,就这么抱着手看。
卫冰清此刻已经汗流浃背, 他不知道这些人站在那里究竟有多久了, 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或者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和宿涵说过的所有话已经一五一十, 堂而皇之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戏子站在台上,好歹披着戏服, 脂粉盖过了真面目,嬉笑怒骂演的是别人。
可卫冰清演的是自己,最真实的欲望和野心,甚至最后一点尊严的遮羞布,也在那臣服一跪里荡然无存。
“好一个温庭云……好一个秦筝……你们……哈哈哈哈哈哈!”
他第二次爆发出一阵狂笑,扯着满面肌肉,青筋怒爆,眼底泛着红光,笑够了又狠狠地用眼睛剜了一圈。
彼时彼刻,这些人也是这样的眼神,恨不得瞪一眼就把秦筝剜得血肉横飞,他们唾弃之辱骂之,而卫冰清高高在上,惩戒得力,他以为自己能一直站在不败之地,俯视着他人的悲哀。
事到如今调换过来,才明白这境地有多彻骨寒心。
“秦筝!”卫冰清奋力一吼,猛地转头看过去:“没错!你父亲顾元赫是我杀的,你母亲……哈哈哈哈,我的结发之妻,好一个结发之妻,十多年的夫妻情爱竟可在一朝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反目成仇,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恨她吗?!”
他提剑指着秦筝,“你要报仇是不是,来啊!给你父母报仇!不过在这之前,让我先把宿涵这个畜生给了结了。”
说话间剑尖下移,指着宿涵的脑门,“我卫冰清一生做过的事,好的坏的都在这了,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有人戳脊梁骨,可你若还念着雪晴,她好歹……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妹妹,雪晴何辜!你把宿涵给我,我要他死,给我女儿报仇!”
“给你个机会为女儿报仇……”秦筝笑了,“我要是不给呢?”
“秦筝!!你是我养大的,何至于如今要拿我女儿的血仇来同我置气?我知道你不是个狠毒的人,把他给我!给我!!只有我才有资格杀他!”
卫冰清拿剑的手因为怒极而颤抖,纵使彻底失势,他一声怒吼,依旧震得金券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可秦筝不为所动。
“孽徒!!!”
曲尘在漩涡中心又似置身事外,分着神时刻注意着高处的动静,又怕卫冰清情绪奔溃打乱自己阵脚,故而按兵不动。
温庭云微微向后横了一眼,示意众人等待。
张穆远就站在他身后,看他沉着脸,不由好奇起来:“兴师动众让大家跟来这一趟,还不收网么?卫冰清就算是困兽,但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咱们恐怕还有一场恶战。”
“不急。”温庭云欣慰地注视着秦筝,“这是他的私事,给他自己解决。谁插手都不合适。到如今这地步,秦筝再不是谁都能随便欺负得了的。这口气总要他自己讨回来才甘愿。”
“交了心了啊……”张穆远意有所指,“我竟有些糊涂,到底是不是被你那番豪言壮志给骗了,跟着你到这来,就为了给你心上人报个私仇。”
温庭云淡淡一笑:“谁还没点私心?我这生人所有的私心和私愿,都给他一个人了。”
秦筝原本并不想亲手杀了宿涵,虽然把人吓得痴傻疯癫,留一口气无非是想从他嘴里挖出更多鲜血淋漓的真相,真相于自己已经是无所谓了,该知道的他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光是看宿涵这深埋内心浮在皮肉上的恐惧,他也有了答案。
逼得宿涵把事情宣之于口,哪怕前言不搭后语都无碍,“观众”听完,这场戏才算圆满。
可他突然就不想再违背自己的本能,去做一个别人口中宽宏大量的善人了。他从万丈高楼掉到了阴沟暗洞里,饥寒交迫生不如死地苟且了三个月,世态炎凉尝了个够,心冷得透透的,是温庭云捂热了他。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想为这个人好好再活一遭,凭什么再把善意分给这些不值得的人,哪怕半分,他也不给。
于是他狠下心,轻轻划破了宿涵的脖颈,伤不致死,可疼痛能让疯子短暂清醒过来。秦筝伸出手指把渗出的血抹到指尖上,在宿涵身后蹲下,突然从后面掐住了他的下颚,把手指上那些血迹抹在了他的脸颊上,强行让他转过头看着自己。
“一剑杀了你,你是痛快了,我可不好受。宿涵,你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转过来看看我。”他忍着恶心,故意把血揉搓在宿涵泪水模糊的脸上,鬼魅似地笑了起来:“看清了吗,我是谁?”
“秦筝……”宿涵涣散的瞳孔猛地集中在一点,不可置信地道:“秦筝?!!!!”
出人意料地,宿涵眼底的惊恐转瞬即逝,他抱住秦筝的手臂,哭喊起来:“大师兄!大师兄你回来了!你帮我哄哄师妹,她生我气了,从小她就听你的话,你帮我去说说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兄……”
“大师兄你最好了,再帮我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嫉妒你不说你坏话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真的真的!我们三个还要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的一辈子,过一辈子,一辈子……”
秦筝心里一动,五脏六腑疼起来,“一辈子……怕是来不及了啊宿涵。”
宿涵抬头天真地看着秦筝,张嘴还没来得及“啊”出声,就突然被断虹洞穿了身体。
“有些事做错了能改,有的不能,师兄早就告诉过你的,是你没往心里去。”
秦筝缓缓地把剑抽出来,看着宿涵逐渐暗淡的眼神,五味陈杂。
宿涵身子彻底软了,全靠那把要命的剑在支撑,就在秦筝彻底抽走之际他握住了剑刃,头已经低了下去。
“大师兄……”宿涵呛了一口,血从嘴里流了出来滴在了剑刃上,“你永远都在我前面,论我怎么费尽心思也追赶不到,这条路太累了。”
最后一句话只剩了气音,但秦筝就站在一边听得真切:“我错了……对……不……”
起字未出,人已断气,尸体单薄地挂在剑刃上,秦筝出了会神,并非是哀痛宿涵惨淡收场,人是他亲手杀的,早就把可笑的怜悯抛之脑后了,他晃神是因为想起了三个人的小时候,勾肩搭背对天发誓,长大了一起浪迹天涯,此生相伴……
居然会闹得如此难堪。
秦筝伸手扶住宿涵的肩,把剑抽了出来,给了卫冰清一个冷笑:“我什么都不会给你,连报仇的机会也不给,黄泉路上,再见故人,卫冰清……你这辈子欠下的债再一个一个去还吧!”
他手一扬,把宿涵的尸身扔了下去,沉闷地砸在了卫冰清眼前。
“好了,该你们了,要什么自己去讨回来!”温庭云手往下一压,地藏神教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随后,只见他提着寒牙,直往曲尘而去。
卫冰清被绝望激起了斗志,两步一点掠到了秦筝面前,师徒一较高下,谁也不敢插手。
秦筝早就摩拳擦掌等着这一战了。
沉寂了许久的金券,如今被一片厮杀声彻底淹没,广寒山庄的弟子懵懵懂懂地应战,却还没从掌门谋反的惊愕里回过神来,谁也没给他们选择立场的机会,谁也没耐心再听一句解释辩驳,宿涵已死,卫冰清伪善的面具也彻底挂不住了,他们却身先士卒地成了他人私欲和野心的牺牲品。
在这样的情绪下,广寒的人马纷纷败下阵来,已无力再跟对方一战。
卫冰清是剑术大家,一招一式都是他亲手教给秦筝的,二人对彼此的路数再熟悉不过,秦筝占不了上风,却也丝毫不落下风,卫冰清把宝压在秦筝温吞善良的性子身上,见金券里各路人马打得分不清你我,他提气跃到了穹顶,冷剑一划,硬是砍断了一条沟槽。
铜盆失去牵引的支撑向下倾斜,火油泼墨似的浇到了人群之中,顿时烧着了好几个,身上着了火的人四处乱跑又蹭得别人一身的油污,地上石壁上也不能幸免于难。
“小心上方,躲开!!”秦筝原本紧紧追着卫冰清,见他又使下三滥的损招,只能无奈地调转方向,用断虹生生劈开了火油,甩到了高墙上以免落到下面,丘池国士兵披坚执锐,火油烧不起来,可其他人穿着单薄,一点就着,要是曲尘让人排布过火/药,简直可以把这整个大殿里的人瞬息之间炸得灰飞烟灭。
温庭云在和曲尘缠斗,脱不开身,秦筝不能冒这个险,是以只能阻止卫冰清发疯似的拆穹顶的莲花灯。
可卫冰清穷途末路,硬拼没有胜算,他就声东击西地分散秦筝的注意力,一连砍掉了七八条青铜沟槽,最大的莲花座灯“呜”地一声斜了很大一个弧度,摇摇欲坠地往外泼了些油出来。
曲尘眼看着广寒的弟子已经不中用了,自己的人马在这狭小的地方和见惯生死打杀的江湖人武斗,说实在话也确实胜算不大,遂边打边想办法撤退,温庭云瞧出了他的心思,紧紧咬着不放。
“真正的金券不在这里……是不是!”曲尘咬着牙,挡下了寒牙好几个狠招,虎口都震开了一条血口子。
“当然不在!除了我和秦筝,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找得到金券的大门!”
温庭云横刀一劈,毫不客气地砍下了曲尘的袖子,“啧啧啧”道:“国师的手不老实,摸别人的媳妇儿,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手我要了,拿回去喂狗!”
曲尘愕然,发现温庭云知道自己在牢里对秦筝做的事,恼羞成怒:“滚开!”
温庭云步步紧逼,凌厉的刀法摧枯拉朽地把护卫曲尘的士兵砍得眼睛发直血脉喷张,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没人再敢上前送死,曲尘有些气喘,好不容易退到了金券的门口,却还是被温庭云堵了个正着。
他突然放下剑,暗自笑了下,“我得不到他,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出三年,这个人不也一样是尸骨冷透!哦我忘了,照秦筝这样消耗自己,一年时间都没了。”
温庭云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曲尘冷笑:“猜都猜得到他肯定不会告诉你,你以为利用无相般若找回失去的内功,打通断绝已久的筋脉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他品着温庭云的神色,“哈”了一声,有些难为情地整理着那只断袖,继续道:“你果然不知,那我告诉你,秦筝体内两种剧毒之前因为他筋脉尽断,毒素对五脏六腑的侵染速度很低,可他为了找回功法强行打通筋脉,功法是回来了,那毒素也是以你不可想象的速度在侵蚀他的全身。原本是三年,现在最多一年,他越是动武运气,这速度还能快上一倍。”
温庭云心里一沉,秦筝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不止一两次了,在百花宫主动要献身于他的时候,温庭云就深深地怀疑过秦筝是有事瞒着他,而且不是什么小事,一定事关生死和未来,不然他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要把自己交付给温庭云,还说什么“不留遗憾”。
可曲尘当下说穿,温庭云又不太敢信:“危言耸听。”
曲尘知道他不信,慢腾腾地道,“卫冰清对我肝脑涂地,你猜是为什么?哈,他身上和秦筝中的毒一样,连续命的毒都一样,刘堇栀给他下的,他不得解法,又用了同样的方式施加在秦筝身上,以此泄愤。”
温庭云蹙起眉来。
曲尘冷冷一笑:“可我能解。”他靠近温庭云,觉得自己拿住了这个冷血魔头的软肋,胆子也大了起来,低声道:“你带我去金券,我就让你的心上人活下来,可好?”
第109章
那一刻, “好”字差一点脱口而出,这颗压在温庭云心里的大石头已经发酵成了一坐无坚不摧的巨山,他运筹帷幄, 机关算尽, 在动荡尘世里尚且能轻松自如的应对,唯独这一件, 从得知到如今一筹莫展。
秦筝身上的两种剧毒,即便知道了来历他也解不了, 不但如此, 对苏耽威逼利诱万般手段使过, 那人也只是憋了个“尽力而为”。饶是苏耽有医邪之盛名,其中一种毒还出自他手,而炼毒之术变幻莫测诡谲万千, 三旬钩吻和尸王散单独挑一种出来,花上些功夫要解倒不是难事,可两种毒性彼此压制又在体内催生,互相作用下生出了什么新的变化就不是人力可控的,是以温庭云一直不敢贸然在秦筝身上试药, 安排苏耽日日给秦筝进补的汤药也都是最温和的药材, 除了让他身体机能保持现状, 不至于被毒素侵害得连七旬老翁都不如之外, 对解毒毫无作用。
这确实是温庭云的心结, 曲尘捏住了他的软肋,方才的紧张一扫而过, 面上又恢复了淡淡的骄矜:“本座得不到他,也并不想瞧着他死,不过你若把本座逼到绝处,也无非是舍了一段虚无缥缈的少年情谊,而你将失去什么,可在心里丈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