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璧性子又有些执拗,即便知道自己不敌,但为了丁雪茶也得奋力一试。
“谢少侠,谢公子,你快走啊!若你不去搬救兵,我们二人都会陷在这儿。”追那头目便费了不少力气,又开始下雨了,沈望舒感到丹田隐隐作痛,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谢璧又被击得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血来,却咬牙道:“为何不是你去?”
我去?只怕等我回来之后,你就已经横尸当场了!
沈望舒算是看出来了,谢璧是一定不会走了,为了丁雪茶的下落,还只是一句可能的回答,他就算把命交代在这里也在所不惜了。
只是又忽而想到秋暝,那个沈望舒生平仅见的温和男子。萧焕说他的妻儿多年前就已遭难,至今也未有续弦,更不曾再有子嗣,谢璧又是他唯一的徒弟,所以才对他耐性格外的好,毕竟这也算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倘若谢璧就这么折了,秋暝该怎样难过呢?
长这么大,沈望舒就几乎没有得过长辈的关怀,便是苏闻,也不过是为着他“沈千峰之子”的身份,偏偏是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却给了他难得的温暖,哪怕只是轻轻一句,却是发自内心的。
魔教少主当得久了,沈望舒自问也是冷心冷性的,除却自己视作自己人的,也就这一个秋暝让他感到了不忍。
谢璧本来功夫便差了些,实战经验又委实少,能支持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一股子孤勇耗尽了,也就越发不支,任由那汉子一脚狠狠揣在肋骨上,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那汉子一击得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当即追了过去,扬起手中的峨眉刺就要去捅谢璧的胸口。
本该趁此机会逃去求援的,但一向不做不利己之事的沈望舒却如同被绊住脚似的,竟跟着谢璧窜了出去,甚至比那汉子身法更快,扑到在谢璧身上,把自己胸膛给亮了出去。
“你……”谢璧一双眼睛都瞪圆了,实在不敢相信沈望舒竟然会舍身相救。到底他只是个陌生人,且方才在船上看他那杀人不眨眼的架势,还以为此人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唔!”沈望舒等了许久,也不曾感受到利刃刺入身体,耳边却传来一声闷哼,刚想睁眼去看,面前就有重物砸了下来,暖呼呼的,是人的身躯。
恰巧这人的身子他还很熟悉,缠|绵过了多次,是萧焕。
“小、小舒,你没事吧?”含含糊糊的,但声音确是萧焕的无疑。
“萧师兄!”谢璧先叫了一声。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应该等在船行附近么?
“你……”沈望舒喉头一哽,张嘴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你做什么来的?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来送死么?”
萧焕竟笑了笑,“不早不晚,偏在你最危险的时候到的。”
这人是不是傻子?凭他的功夫,就算不能一击制敌,但多半也能引开那个汉子去,然他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最笨的那一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挡利刃。
萧秋山,你欠我一条命,但你以为,就这样便可还上了么?
那汉子也没料到会忽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愣了一愣,复又狂笑不止,“竟还有人上赶着来送死?可真是妙啊,也省去本座不少麻烦!”
本座?他说的是本座!沈望舒所认识的人中,敢这样自称的,第一个就是沈千峰,第二个是巫洪涛,恰好他二人又系出同门,一个是九嶷宫大司命,一个是九嶷宫湘君。那么这个人……
愣神的时候,萧焕忽然发出一阵痛呼,沈望舒凝神一看,不由得睚眦俱裂——那汉子的峨眉刺尚刺在萧焕体内,他倒也不急着拔出来,只是握着刃柄,狠狠地在他血肉里旋了一圈。饶是沈望舒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徒,也看得怒火中烧,不假思索地就拍出一掌。
那人离得近,又不曾在意被萧焕护在身下的沈望舒,竟被这一掌拍了个结实,倒退了一步,连带手里的峨眉刺也一并拔了出去。
沈望舒眼疾手快,连忙拍了萧焕身周的几个大穴,将他扶了起来,同时问谢璧,“身上可有带金疮药?”
“有、有的……”谢璧着实吓着了,再没有扬言要和那汉子一决生死的勇气。
“你替他上药。”沈望舒把萧焕放到谢璧怀里,握紧了手上的软剑,干脆利落地跃起。
“小舒你做什么!”萧焕见他大步迎了上去,端是吃惊不小,“你快些回来啊!”
沈望舒并不听他的话,软剑一抖,起手便是一记烂熟于心的杀招——纷乘玄云。
这一招并不是苏闻所授,也不是他自己从明月山庄已被颠倒的心法中悟出来的,而是多年以前沈千峰所传的绝学。
那时,沈千峰便与他说过,这一套招式使出来,便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若是有半点犹豫,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也便是靠着这一套剑法,沈望舒横行潇湘这么多年,几乎就没碰到过敌手。
初时并不明白这一套武功何来如此大的威力,想来苏闻与沈千峰都是九嶷宫的弟子,按说功法也该各有千秋不分伯仲才是,如今却忽然明白了——少司命掌生,大司命掌死,身为九嶷大司命,沈千峰的武功原就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乘以清气、御之阴阳、折疏瑶华……
在拜入明月山庄的那一天,沈望舒曾经暗暗发誓,既然做了苏闻的弟子,便该与过去一刀两断,沈千峰教他的功夫,便不要再使了。
他也从来都不想做一个杀人如麻的邪教少主啊。
可今日忽然又动了强烈的杀心,这一套招式便自然而然地用了出来,比先前他用明月山庄的功夫要强横太多。
果然,他还是那个看淡了生死无常的沈望舒。
先前还志在必得的那人也教沈望舒给吓住了,挺峨眉刺抵挡几下,喃喃地道:“果然还是倚霄宫长大的,太像了!”
萧焕已然被伤痛与谢璧的笨手笨脚折磨得意识模糊,却还强撑着把目光钉在了沈望舒身上,看他使出了许久不曾见过的剑势。这套功夫极其霸道,对内力消耗甚剧,沈望舒的身子根本就吃不消。
他想喊小舒回来,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小舒……小舒他是为了我!
这本该是个甜蜜的认知,但萧焕却不敢细想,只要一想,便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他的确是……不配去想。
沈望舒的确是气急了,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但听那人这样说,杀心却又更盛了。
他认识这功夫!他知道自己是倚霄宫的余孽!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可不管这是什么人,都必须得死!
眼前似有红光闪过,沈望舒的剑招更加凌厉,身法也更加迅疾,都不管峨眉刺究竟是从何方刺来的,也不管那银芒有没有刺中自己,他只想取了那人性命而已。
“小舒!你快回来!”萧焕拼了命地喊出一声,仿佛喉咙都被撕破一般。
“沈少侠,你受伤了,快走啊!”谢璧也吓得语无伦次。
只是沈望舒已然听不见了,他的五感中只剩下无边的血色,所有的念头,不过一个“杀”字而已。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那汉子想来也不是要与沈望舒以命相搏的,他发起狠来,也实在招架不住。
对啊,的确是不要命了,也不知这一命……是为何而留。
丹田开始剧痛,已经没有多少内力可以用了,但沈望舒手上的软剑仍然密不透风地舞着,连他自己都要看不清剑势了。
即便不能力毙对手,至少也能重创吧?
“沈少侠?沈少侠!”忽然有人高声唤他,有些熟悉。
一个愣神之间,腰间忽然被牵扯,沈望舒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力道后退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峨眉短刺擦着他的鼻尖落下,劈到了他方才站过的地方,青石板登时四分五裂。
是谁?竟还能再这个节骨眼上救他?
沈望舒呆滞地往回望去,只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身染月华的儒雅男子,正满目担忧地望着自己。
是还顶着一头乌发秋暝。
从他那双古井般幽深又澄澈的眼眸里,沈望舒看到了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影。
仿佛地狱修罗。
第53章 章九·涌波
“还有谁不服?尽管站出来。”
“老子不服!想当年我们一群老哥们是豁出命去陪着宫主建立了这基业,倚霄宫如今能在江湖上有这样的名声,那全是咱们这些老人的骨血给浇筑起的。宫主年轻,但手腕硬,咱们也愿意听他调配。但是你——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小野种!你凭什么就踩到了老子头上去!”
口出恶言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发丝花白,身形佝偻,面似橘皮,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手上握着一柄铁杖,说话的中气却很足。
这人不是倚霄宫御下万福洞洞主仇三公么?这老东西也入土有些年头了,怎的如今又在此嚣张?
沈望舒正迷糊着,忽然又见一名年轻男子从上头的虎皮座上慢腾腾地起身走过来,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男子也真是岁数极轻了,面庞上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稚气,神色却是骄矜又桀骜的。他一身织暗纹的玄色劲装,戴牛皮护腕,腰间的一掌宽腰封上还镶着细巧的金饰,衬得越发腰细腿长;头上高高束着马尾,束发的亦是金环;脚上登一双密实的皂靴,靴子上绣着龙飞凤舞的纹样。
他认出了,那就是他自己呀。
是四年前的倚霄宫少主沈望舒。
“三公不服么?也无妨,哪日你管宫主叫父亲了,宫主大小事务自然也会听您吩咐的。”沈望舒轻轻一哂,并不把这倚霄宫的老功臣放在眼里。
他想起来了,四年前,倚霄宫最后一位长老仇三公反叛,沈望舒就带着一个萧焕,几乎算是单枪匹马地剿灭所有反叛之人,震慑了倚霄宫三十六洞,此后整个宫中提起少主沈望舒无不畏惧,再无人敢生不臣之心。
那一战其实沈望舒也没太有印象了,只不过是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无数场恶战中的其中一次罢了,若非得说那一次有什么好说的,便是他受伤格外重罢了。
好歹也是倚霄宫元老,功力比他多出近一个甲子。
那时候沈望舒也没想着自己能胜,所以特意把萧焕带上了。其他人他不愿意牵连,也不乐意下了黄泉之后还见着,但唯有萧焕,他舍不得。
这个人是我的,生当同衾,死亦同穴。
仇三公定下的规矩,只要他一人迎战,旁人都不许插手。迫不得已了,沈望舒使出了生平绝学。
仍旧是那一柄软剑,虎虎生风,越饮血却越锋利。
也幸而那时候他的身子还好,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鏖战了一日,总算是割断了仇三公的咽喉。
一条人命,湮灭就在顷刻。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慢腾腾地朝萧焕走去,向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伸出手去便要让他抱。
一开始,萧焕迟疑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秋山?”沈望舒看见自己的笑意也凝滞了片刻。
当年并不曾注意,如今终于发现了,萧焕的眼神躲闪了一阵,咬了咬牙,到底只是走上前来扶住他,轻声问:“你……当真把命看得这么轻么?”
他的命不金贵,被沈千锋那样养着,还能好好的长成,真的不金贵。
不过似乎萧焕问的,却是其他人的命。
也难怪了。
透过萧焕的瞳孔,沈望舒看见了一个形容狼狈的人,披头散发,满面血污,从阿鼻地狱爬出的恶鬼也未必有他恐怖。
————————————————————————————————
“呃……”沈望舒忽然惊醒,很想干脆利落地坐起来,只是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仿佛被烈火狠狠灼烧过,又似乎被巨石细细碾压过,无一寸不疼。他想喊,可嗓子也疼,连发出声音都勉强。
“小舒你醒了!”眼前忽然就凑近一张脸,急切地望着他。这张脸是萧焕的。
忽然想起梦里萧焕躲他的事,沈望舒就心下一阵抽疼,挣扎着想要躲远些,奈何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拼命地把脸扭向床里。
“沈少侠醒了,萧师兄也不必担心了吧,你也有伤,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谢璧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哦对,仇三公早就死了,不过是做梦才又见着了。先前与他恶战的,大概是那远运船行的薛老板。
只是这一回他拼尽全力也不曾剩,反倒是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最后似乎是……被秋暝给救下来了。
萧焕并没有理会谢璧的招呼,只是伸手在沈望舒的额头上碰了碰,小心翼翼地问道:“小舒你感觉怎么样?你睡了一天了,要不要喝点水?”
沈望舒这才发现萧焕坐在床边的姿势十分别扭,整个上半身都使不上劲的样子,却还强撑着没有趴到沈望舒身上来。
虽然只是一柄峨眉刺,但那样的力道刺入体内,还狠狠拧了一圈,这样的伤应当是比他力竭要严重得多,他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你……回去……”沈望舒强忍着喉间撕扯搬的剧痛,说话的声调无比怪异,“谢少侠,那个黑衣人……你师妹?”
“啊?”谢璧一时没有听懂。
萧焕就着这个怪异的姿势,却愣是把沈望舒扶起来一些,又将水碗递到他唇边,淡声道:“你刚醒,就别想这些事了。秋居士说你这次伤得很重,须得小心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