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些羞涩地将身上的包裹往身后一藏。
跑什么跑,多大点事。
不就是齐民谏君王,这是将世间不平事上表到他面前,让他主持公道嘞。
箫争还让人端来了小板凳,他坐着慢慢听。
小眼睛还一眨一眨的,来来来,将要诉的苦大声说出来,越大声越好。
韩寓也不急,还真的带领着一群读书人一句一句的开始上谏。
来之前,谏文就写好了,好长几大张纸。
韩寓念一句,后面的读书人就跟着念一句。
因为人多,颇有一番口出章,惊动风雨鬼神的气势。
整个皇宫,似乎都在韩寓带领的读书人的声音中在颤抖。
这是读书人的声音,这是百姓的声音,在撼动这冰冷无情的制度。
这种事情,也只有可能出现在大齐,皆是因为开国皇帝留下的这一天下绝无仅有的制度,堪称这个时代的奇迹。
整个皇宫的混乱可想而知,哪怕他们知道有这样的制度,但当真出现的时候,那种震撼感还是无法想象。
这是当着统治者的面的发泄和怒吼。
这是面对皇权和统治阶级的挑衅。
要是以往,就算有这样的制度,这些挑衅的读书人估计也是活不成的。
但现在情况十分的特殊,因为明面上,他们挑衅的最高统治者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挑衅者和被挑衅的人是一伙的,这估计连大齐的开国皇帝都没想到过的情况。
按理皇帝也是权贵,还是权贵中最大的那一个,所以一般情况来说,利益都是和权贵捆绑在一起的。
可惜周复礼生生弄出来一个均地制度,将箫争和百姓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让他和权贵对立了起来。
所以,现场就稍微有那么些古怪了。
韩寓带着的读书人呵得越大声,小皇帝越开心,嘴巴都笑得变成了月牙。
现场也比较混乱,看热闹的,维持秩序的,在各宫执勤的,以及公公和宫娥,奔走得到处都是。
这毕竟是突发事件,没有事前演练。
有不知道情况的人,有拿着包裹逃命的人,也有知道点情况的,跑来围观。
总之,惊恐者有之,淡定围观的人也有。
用一个字来形容,乱。
韩寓的上谏文写得特别长,估计得念老长一段时间。
时间一久吧,人就有三急,人群中的读书人也有三三两两离场去方便的,然后又匆匆忙忙的回来继续。
周复礼,司马煜,司马鹿鸣,还有赵玄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穿着学生服,大摇大摆地走在皇宫。
看着携着包裹,卷带银两逃跑的宫女,“她们应该是以为有人攻打进来了吧?”
这种没有事先通知的突发情况,肯定会有误会的。
而周复礼他们需要的正是这种混乱的情况。
现在发生了这种大事,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了,更没有精力关心他们在干什么。
周复礼他们就是趁着混乱混进了读书人的队伍。
来的读书人太多,禁卫也没有时间一个个盘查,只是将读书人围在中间守起来,尽可能减少意外。
周复礼就装成人有三急,去方便后回来的读书人,他们现在就被禁卫围成在读书人中间。
几人对视一眼,只要他们和这些读书人抱成一团,就能顺利出去,现在的禁卫为了不激发矛盾,肯定是不会提出挨个挨个验证身份的,他们巴不得这些读书人立马从皇宫滚蛋。
等大齐的人有那个空闲去关注周复礼他们的时候,他们估计都不知道走多远了。
不过,周复礼他们走进读书人群中的时候,周围的文人还是投来了疑惑的表情,这几人怎么站他们旁边来了?好像也没见过。
司马鹿鸣正要开口,想办法糊弄过去。
这时旁边就有读书人道,“这是我们清风书院的学生,进来的时候走得比较乱,现在才找准位置。”
说完话还微不可察地向周复礼几人使了个眼色。
密谍!
果然韩寓不可能不在读书人中安排接应的人。
这倒是方便的他们隐藏身份行动。
疑惑的几人心道,原来如此,刚才的确乱了点,然后又全身心的投入韩寓的上表谏文中去了。
声势浩荡的一群人,反复的齐颂谏文,从上午到了下午。
皇宫从最开始的混乱不堪,也慢慢变得有了些秩序。
至少知道是他们开国皇帝留下的齐民谏君王的祖制,而不是什么人攻打进来了,心里轻松了不少。
最终,在箫争大声回应中,这场轰轰烈烈,震惊京都,震惊大齐,震惊天下的上表君王的突发事件才宣告结束。
“朕有罪,朕治下的朝廷腐朽不堪,朕愧对百姓,朕带领的权贵不思百姓之苦,贪图享乐,朕一定会认真实施均地制,惠及百姓……”
这次的齐民谏君王十分的成功,因为陛下连“罪已昭”都弄出来了。
只是,小皇帝看上去激动了一点,差点从凳子上面蹦了起来,能不激动吗?文昌公此举,简直就是他口渴了将水送他嘴边。
陛下轻易地就承认了朝廷的错误,承认了权贵的腐败,还承若会实施均地制度。
倒是让一群读书人有种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当然,那群权贵们现在的脸色就没办法看了。
从此以后,天下皆知,他们大齐的朝廷有多腐败了,他们大齐的陛下要实施均地制了。
但现在他们有什么办法,齐民谏君王,谏的是君王,是要得到君王的承诺,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还能冲进皇宫阻止不成?
他们可不是手持圣人书的读书人,他们冲进去那就真是造反了。
所以,当韩寓带着人踏入皇宫那一刻,他们能做的仅仅就是在皇宫外等着看着。
他们现在期望地就是这场闹剧赶紧结束。
齐民谏君王,是让君王答应一些事情,但弄出这个制度的开国皇帝何曾想过,君王也有无法掌控朝廷的时候,答应了也实施不下去的。
韩寓带着人声势浩大的进了宫,有了结果后,又声势浩大的出了宫。
等在宫外的百姓激动得哭了,因为韩寓一出来就大声对百姓道,“陛下已经答应责令朝廷实施均地制度。”
惊天动地的哭声。
读书人中,周复礼却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些激动的百姓,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
朝廷要是掌控在箫争手上,箫争的这句承诺的确重如千金,但现在嘛,听个开心也就罢了。
韩寓带领的齐民谏君王就一点用都没有吗?
不,非常有用,至少让大齐的百姓知道,大齐的陛下是真的愿意实施均地制,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
以前的传单上虽然也表明了箫争的态度,但那些纸张毕竟不是来自官方,真的假的谁能说得清楚?
百姓一但为了这种事情和官府作对,官府就有借口找闹事的百姓的麻烦,因为那传单虽然传遍了整个大齐,但谁知道上面写的是真是假。
但现在不同了,有了韩寓带领的齐民谏君王,就像得到了官方承认一样。
哪怕是朝廷阴奉阳违的做些什么,也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当然,周复礼比任何人都明白,哪怕做到了如此地步,想要在这个时代颠覆制度,也是不可能的,箫争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现在的这些人的欢呼,不过是还没有看清事实,徒劳而已。
周复礼他们几乎是在欢送的人群中,走过大街的。
然后又走了好远,欢送了人才少了,读书人也各自抱拳告别。
他们居然没有死,估计也得回去消化消化,冷静冷静。
等其他人都走光了,韩寓才带着他们向河边走去,“渭河上已经打点好一切,只要抢到那艘船就能安全离开?”
他原本安排了更多的接应的。
周复礼回复道,“渭河又宽又急,只要我们上船,就没有人能拦下我们。”
而且比在大齐境内逃窜还要安全得多。
他们就是这样从大魏一路逃出来的。
周复礼他们的那艘船是被大齐人看守的,等周复礼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场血腥的争夺战。
而守卫船只的大齐人差不多已经躺地上了,也亏得现在京都乱,不然他们这么抢船,早有大齐人来支援了。
水手和掌舵也已经在船上等着了。
韩寓当真是打点好了一切,只需要等待将周复礼他们从宫内接出来。
在转角的位置观望着船上的情况,韩寓老态龙钟的说道,“去吧,离了大齐,赵玄武的人就在边境接应,便能一路顺风地回到大晋。”
周复礼看着送别他们的韩寓,“你老不跟着我们一起回大晋吗?”
韩寓愣了半响,这才答道,“回不去了嘞。”
是啊,他哪里还回得去。
如果让大齐知道,他是如何愚弄他们的,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对大晋发动战争。
他所做的事情,已经不是伤害大齐颜面和感情这么简单了。
有些东西一但暴露出来,必定是天崩地陷。
所以无论他怎么想,他都不能回去。
周复礼沉默了一下,这就是一个密谍的命运吗
听说韩寓是十岁离开大晋的,那还是一个什么都无法分辨的年龄吧。
在大齐待了六十多年,或许在韩寓的记忆里面,大晋可能都模糊得不成样子了吧。
比起大晋,大齐才更像是他的家。
周复礼不知道韩寓的内心得多强大才能做到现在这地步,但想着韩寓一生的经历,又不免有些悲伤。
他明明可以只是单单纯纯的一个文学泰斗的。
是大晋害了他,让他变得不再那么纯粹,但人的命运本就是如此,从来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上。
赵玄樱和司马鹿鸣司马煜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感谢这位老人为大晋付出的一切。
大晋孱弱,如果不做些什么,不过是等死而已,所以大晋有了遍布天下的密谍网。
站在大义上这是必须的,为了生存,但站在个人的感情上,又有多少人能承担得起这份沉重。
韩寓也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身份,不然那将是大齐和大晋共同的灾难。
悠悠七十载,却不知道家在何方,也无家可归。
那老人的背影实在让周复礼无法忘怀,人的一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皇宫中,箫争正甩着小短腿往周复礼他们的宫殿跑,或许在这混乱不堪的时刻,也只有箫争还会想起周复礼他们吧。
他得将好消息告诉周复礼他们,他们大齐的文昌公居然支持他了,有了文昌公的支持,那些权贵在道义上就说不过他了,他觉得他混得比以前好了。
只是一进入宫殿,却空无一人。
面对空荡荡的宫殿,箫争有些出神。
“太后?”
“小圣人?”
“师哥?”
声音在回荡,可是却没有任何回应。
突然,箫争吧嗒吧嗒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们走了!
就这么不告而别的离开了。
箫争从小就很懦弱,别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就如同一个应声虫一样。
他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直到太后的到来,让他看到,原来只要将自己武装起来,就能保护好自己。
然后小圣人的到来,教了他好多好多别人都不会的东西。
还要司马煜,他从来没有朋友,但他真的将司马煜当成了他的朋友。
和这些人相处,他才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
他活过来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能为自己思考问题。
但……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
“哇”的一声,箫争哭了出来,张大着嘴,眼泪流过脸颊,流进了嘴巴里面,好苦。
然后向宫外跑去。周复礼他们抢船离开,这么大的争斗,很快还是被大齐的人发现了。
但他们的船已经开到了渭河中间,任由大齐人如何叫骂也无济于事。
船的水位很高,又是光滑的铁皮,就算大齐精通水事的奇人也休想直接从水里面爬上船。
再说他们拿着武器往下面捅,大齐人休想从河里面爬上来。
岸边射上来的箭矢也毫无威胁,射在船的外仓上,那可是铁板做的,直接将箭矢反弹掉进水里罢了。
周复礼几人对视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们终于从那层层守卫的深宫逃了出来,期间做了很多事情,甚至为此将大齐狠狠地摆了一道。
“安心的回去罢。”赵玄樱说道,“我们这次出来的时间也够长了。”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但真的没有任何留恋的东西了吗?
船才开没多久,周复礼的眼睛突然一震。
岸上,一个小小的人影,甩着小短腿,张着嘴,边哭边跟着船在跑。
或许跑得太急,摔在了地上,膝盖上都是血。
“哇哇”的哭声如同能撕心裂肺一样。
是箫争!
周复礼的心都收缩了一下。
“骗子,你们都是大骗子。”
箫争忍着膝盖上的痛,一边擦眼泪一边追。
为什么要丢下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他们是唯一让他觉得他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