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又转过头继续走。
等所有人都离开,这落寞的长亭又回归了平静,长路上的尘土也都散了,两边林立的树木依旧在风中摇曳。
但是叶棠还是没走,他一个人在长亭枯坐到了天黑。
这天夜里,叶棠发觉红烛泪发作得更加剧烈了。
这一次出征,韩烬一走就是大半年,毫无音讯,偶尔会有一封信从边关长途跋涉送到叶棠的府上。
每次拿到信后,叶棠都不舍得在第一时间拆开来看。
通常他都会把信放在枕头底下,等到白日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洗漱沐浴过后,点上一盏小灯,然后才坐在床上拿出信来慢慢地看。
每一次的信都不长,只有一张纸,不论韩烬在信里说了些什么,都会反反复复地说想他了。
每封信叶棠都会在灯下反反复复地看上好几遍,然后重新放回枕头底下,以后再拿起来重温。
入夜之后,红烛泪又开始发作。
被这毒折磨了这么久,叶棠甚至都已经能够习惯这种痛苦了。
只不过今日的毒似乎来得特别剧烈,比以往都要疼痛难耐好几倍,大概是远在边境的韩烬也在想他。
叶棠的手指攥紧了被单,强压下喉间细碎的呜咽,默默地蜷缩起了身子。
“哟哟哟,小可怜在自己默默承受呢。”一道戏谑调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叶棠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从床上起身,抬头看去,只见月照君正坐在屋顶上,从天窗里往下看着他。
“月照君。”叶棠忍住喉间的腥甜之意,出声叫道。
刚才他也是被这毒折磨得大意了,竟然没注意到有人爬上了他的屋顶。
月照君看了他一眼,嘿了一声,接着便从天窗里跳了下来。
由于位置没有找准,还摔坏了叶棠的一套茶具。
“……您不能走门么?”叶棠的声线虚弱,却也是满满的无奈。
“有屋顶不走走门干什么?我武功盖世,闯进这里不是轻轻松松吗?”月照君哼了一声,随意道。
叶棠有些头痛地出声:“是我爹放你进来的吧。”
“……好吧,是的。”
叶棠点了点头,问道:“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带我夫人来京城玩玩,顺便来看看你,没想到你……啧啧啧。”月照君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袍。
叶棠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窗里的月亮,没有出声。
月照君的神情也微微沉了下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月照君先起身走到了叶棠身边,一把按住叶棠的肩膀:“好了好了,你趴下,我给你扎两针。”
“不用。”
“没事,就扎两针而已,我你还不信么?”月照君执意让叶棠趴下。
叶棠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最后还是背对着月照君盘腿坐在了床上,顺便摸出自己的银针递给他。
月照君接过银针,直接大咧咧地扯下叶棠的衣服,露出了他光洁的后背。
“你家夫人呢?”叶棠低着头,出声问道。
“夫人今日在花市玩累了,已经歇下了。 ”
叶棠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又说道:“明日我去拜访他吧。”
月照君应了声好:“正好他也想你了。”
顿了顿,月照君又犹豫着出声:“其实……我主要是来看看你的。”
“嗯?为何?”
“你看看你,都把自己给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你这么做有意义吗?”
叶棠微微垂下双眸,狭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片刻后,他轻笑了一声:“当然有意义。”
月照君替他扎针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傻不傻啊……”
“若是你夫人得了这种病,非得你的心头血用作药引,你会见死不救么?”叶棠沉默了片刻,低声喃喃着。
他说这番话时的声线极低,像是在和月照君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月照君沉默了片刻,无奈道:“你懂什么?如果是我,我肯定和我家夫人到地底下去做亡命鸳鸯。”
叶棠闻言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就算你豁出你的性命救了他,你以为他就会感谢你么?如果他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世上了,你就不会恨他吗?”
叶棠静静地听着月照君的话,眼眸之中隐隐闪着泪光。
然而他却是笑出了声。
“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会不懂?”叶棠的嗓音嘶哑得厉害。
月照君微微愣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叶棠。
“我要是丢下他一个人走了,他定是会恨我的……是我负他,可我只能做到这样自私,这样狠心。”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月照君有些不忍地打断了叶棠的话。
叶棠闷闷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等月照君替他扎好了针之后,在叶棠体内作祟的毒素才好了些。
叶棠静静地拢好衣裳,和月照君道谢:“多谢。”
“你不用谢我,是我夫人看不惯你这孩子犯傻。”月照君冷哼道。
叶棠笑了笑,没有说话。
“所以你现在的计划就是让韩烬恨你?”月照君收好银针,问道。
叶棠轻轻点头:“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起码……他就不会再怪我留下他一个人了。”
“哎,我的棠棠小可怜……”月照君一脸惋惜地看着他。
接着他又恢复了正经,从怀中掏出一瓶药递给叶棠。
“要做就狠下心来做,别犹犹豫豫的,这几年你一点长进也没有,优柔寡断,该断就尽快断,不然就不会毒发了,你以前的那股狠劲呢?哪儿去了?”
叶棠愣了愣,伸手接过那瓶药。
“这药你让韩烬服下,可以让他一夜之间忘了和你以前的种种经历,不过他对你爱得那么深,对他可能起不到作用,但多多少少总会忘掉一些事的,你看着用吧。”月照君出声介绍道。
闻言,叶棠不禁用力捏紧了手中的药瓶,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骨节都微微有些泛白。
月照君看着叶棠的表情,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出声:“当断则断,再不舍得,也弃了吧。”
“嗯,多谢。”叶棠对着月照君勉强一笑。
月照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留,问了两句关于红烛泪的情况便离开了。
等他走了之后,整个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叶棠一个人。
叶棠蜷缩着腿坐在床上,低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那瓶药。
突然一滴泪就猛的砸到了白玉制成的药瓶上。
看到眼泪时叶棠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已经已经全是泪水了。
他伸手去擦掉那些眼泪,可是眼泪却根本不受控制似的,疯狂地往外涌。
叶棠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人在深夜里失声痛哭。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非得这样……为什么……”
“你快回来吧,我一个人坚持不住了……我很想你……”
鲜血从叶棠的嘴角溢出,缓缓地流下,很快染红了叶棠的整个下颌。
刚才月照君替他压制住了的毒继续开始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叶棠无比痛苦地撕扯着身下的被褥,喉咙间不断发出低低的呜咽,鲜血顺着脖子一路滑下,最后甚至染红了叶棠的衣襟。
这一夜,叶棠又失眠了。
第二天叶棠依旧神色如常地去拜访了月照君,也见到了他的夫人宋轻淼。
他还送了宋轻淼许多奇花异草的种子,宋轻淼一开心便又拉着他聊了许久。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叶棠整日都是恍恍惚惚地度过。
白天就专心研究医术,晚上就灌上一堆药来对付红烛泪。
直到韩烬大获全胜,收兵回朝。
刚回到宫里第一天,韩烬就听说叶棠已经卧病在床一个多月了,顿时觉得整个人心绪不宁。
庆功宴到了一半的时候,韩烬便想方设法从宫内溜了出来,一路赶去了叶府。
到叶棠房里的时候,叶棠正躺在床上睡觉,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止一点,嘴唇都没了血色,脸色也是极差。
“棠儿……”韩烬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才一年不到,他的棠儿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韩烬急切地握住了叶棠的手,眼圈迅速地红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似乎是被韩烬给惊动了,躺在床上的叶棠微微蹙起眉头,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和叶棠对视上的那一刻,韩烬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在颤抖。
叶棠缓了一会儿,看清楚了来人,轻轻笑了一声:“你来了……”
听到叶棠虚弱的声线时,韩烬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直接汹涌而出。
“棠儿,棠儿……”韩烬一头埋进了叶棠胸前,紧紧地抱着他,只能不知所措地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叶棠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无奈地搂住了韩烬的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
“哭什么呀,好不容易见了面,本来开开心心的。”叶棠无奈地出声哄着韩烬。
“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你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为什么……你得了什么病吗?”韩烬抱着叶棠,声线抖得厉害。
叶棠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是不是庆功宴还未结束就偷跑过来了?我其实是想去参加你的庆功宴的,但是我的身体……”
“别说了!”韩烬猛的拔高了声调,声线哽咽,像是十分艰难才能说出这句话一般。
叶棠不由得愣住了。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韩烬抱着叶棠,泣不成声。
叶棠看着韩烬,沉默了半晌。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
韩烬抱着叶棠,也不说话,只是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往外滚落。
“看到你这么伤心,我也会很难过……是我不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叶棠伸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韩烬的头发。
“是我的错,我不该走的,我不该走的,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永远也不要。”韩烬不停地摇着头。
这话令得叶棠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染上了些许悲伤。
片刻后,他低声再次道歉:“抱歉。”
这一次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韩烬冷静下来了之后,便一直不停地询问叶棠生病的原因,又是试他身上的温度,又是抓过他的手来把脉,惹得叶棠都有些哭笑不得。
“你又不会医,这么看有用么?”叶棠笑问道。
听到叶棠这话,韩烬顿时整个人都焉了,有些颓然地松开了叶棠的手,低着头,也不说话。
叶棠伸手捧起韩烬的脸:“来,抬起头我看看,都这么久没见到你了。”
由于刚刚哭过,所以此刻韩烬正闹着别扭,不停地别开头,不让叶棠看。
“好了好了,看看嘛。”叶棠柔声哄道。
韩烬最终还是败在了叶棠的温柔中,乖乖地抬起头看着叶棠,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还是红红的。
叶棠有些心疼地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手指轻轻揉了揉他被泪水濡湿的眸子。
“晒黑了。”叶棠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
“总比你好,你这样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韩烬闷声回答。
叶棠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有人端了药送到了叶棠的房间来:“少爷,这是今日的药。”
韩烬的动作最快,直接走了过去,双手接过药:“你退下吧。”
那人答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韩烬则是捧着那碗药往回走,在叶棠身旁坐下,叶棠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眼睛里满是柔和的笑意。
韩烬用调羹舀了一勺药,吹了吹,然后才送到叶棠嘴边:“喝药。”
“嗯。”叶棠应了一声,张嘴喝下了那一勺药。
咽下这一口后,叶棠才开口说道:“这么一大碗药,一口一口地喂得喝到什么时候,我都是直接喝的。”
韩烬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那我去让他们拿个大些的调羹。”
叶棠忍不住失笑:“算了,你就这么喂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
韩烬愣了一下,随后耳根子便有些微微泛红。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一勺勺喂药给叶棠喝,叶棠每一口都乖乖地喝了下肚。
“你以后要多吃些。”韩烬一边喂一边说道:“我每天都过来陪你吃饭,看着你吃。”
叶棠笑了一声:“行,听你的。”
喝完了药之后,韩烬便一直缠着叶棠,寸步不肯离开,叶棠便也让他缠着。
入夜之后,韩烬更是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说什么都不肯走。
叶棠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上次月照君给他的药放在了水里,让韩烬喝了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在水里掺了自己研制的药,这种药可以让服用者很容易产生暴躁憎恨的情绪,而且时间可以维持很久。
月照君之前和他说的话是对的,当断则断,这样对他们两人都好。
亲眼看着韩烬喝光了那杯水,叶棠的心里突然有了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一时间竟然就呆坐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人的回忆,竟然是他亲手设计让韩烬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