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二看了一眼,眼珠微微有些颤动,随即单膝跪地,行了个侍卫礼,回答说:“认得,似乎是从前将军常佩戴之物。”
龙彦昭仔细打量他的反应,表情不动。
只是有掂了掂手中的扳指,问:“那你可知杨将军身陨后,这东西去了何处?”
“这……卑职不知。”
影二恭敬回答道,并没有抬头。
九五之尊坐在龙椅上,声音自上而下,幽幽地传了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和恐怖:“影二,你不会有事情在瞒着朕吧?”
“……卑职不敢。”
影二这次将头埋得更低。
他尝试询问:“陛下何出此言?”
龙彦昭没有回答。
他从座位上站起,双手背在后面,极为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屋里静的可怕,只有皇上的脚步声。
龙彦昭便是这样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影二的反应。
身为陛下的影子,哪怕是在陛下面前,影卫也是一身蒙面黑衣的打扮。
更何况别说他本身就蒙着脸,就是他如今头埋的这般低,也让龙彦昭看不出什么。
虽说他早已料到,在影二这也问不出什么。
杨晋出事的时候,一众影卫都留在京城,无一人知晓当时战场上面的经过。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杨晋失踪的小半个月是去了哪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谁将他的尸身送回到杨家的。
龙彦昭最后说:“起来吧。”
他摩挲着扳指上面的翡翠棱角,一脸深思状。
杨晋有时候要变换隐匿身份,出任务的时候如此形状明显成色鲜明的扳指自然不会戴在手上,不然很容易被人认出。
所以也不排除是他丢了扳指,又被人捡到的可能性。
……但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顾景愿?
顾景愿和杨晋……
顾景愿入京之时,已经是杨晋身陨后的第二年。
照理来说,他们不可能会认识。
那时候顾景愿才多大?
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是个读书很好的文弱书生,又怎会与大宜已故的少将军扯上关系。
但一旦开始假设他们可能认识……就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丝线被扯住了一根线头一样,很多事情又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比方说,顾景愿偏偏就是杨丞相给引荐的。
——若不是一早便知顾景愿就是杨有为的人,他也不会放任自己与他那般亲近。
又比如说,阿愿在京城里没什么朋友,偏偏与杨林最为亲近,还给足面子,关怀备至……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枚扳指就是杨二少爷的,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人心里骤然生根发芽。
尤其还有一件令他最最在意的事情,那便是顾景愿今日的失态,以及他为何突然出了城?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龙彦昭面色阴沉不定,他对影二说:“你下去忙吧。”
“是。”影二应道。
从躬身下跪到迅速直起身体站立离开,影二只在一瞬间完成。
但他人还未彻底走出皇上视野之中的时候,还是被叫住了:“等等,你去把杨丞相给朕请过来,就说朕有事要询问他。”
“……是。”
“不,不找杨丞相。”龙彦昭又说:“你带两个人去把杨二公子找到,秘密带进宫来见朕。”
说着,他又叮嘱:“记住,别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进来。期间不许任何人跟杨二公子发生对话,也包括你们。”
“……卑职领旨。”
“影二。”龙彦昭又叫他,深邃的目光看向他,里面隐隐透着一些阴鸷。
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朕还能相信你吧?”
“……当然。”影二忙又跪下,“卑职誓死效忠陛下。”
龙彦昭一摆手,神色有些疲倦道:“嗯,去吧。”
影二再次应了,他脊背早已出了一层冷汗,只是硬挺着,不敢在圣上面前表现出一丝异常。
出了偏殿以后影二直接跃上屋顶,干他们这一行的,走屋顶要比走地面方便得多。
只是他人还未跃出偏殿,便看见一身红衣包裹的修长身影已经缓缓步入殿内。
——接到京城府尹通知的顾景愿已经进了宫。
顾景愿又换回了往日惯穿的红衣。
今日他腰身依旧束得很高。
外披的大氅长度几近脚踝,伴随着顾大人的步伐衣袂翻飞,倒越显得他步伐沉稳,姿态凌人。
他抬头像影二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像是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一样,直勾勾地向前走去。
身为宫中极少知道影卫们存在的人之一,每回在宫中相遇顾景愿都假装什么都未察觉。
这是常态。
也是对他们这种影子的一种保护。
这次也不例外。
稍稍顿住的影二稍一迟疑过后,发现顾大人已经直直地步入殿中。
……影子从来只忠于皇上。
影二在心中这般提醒着自己,便再次腾身而起,这次没有任何迟疑,按陛下的吩咐做事去了。
顾景愿一个人来到了皇上的书房,在外间将沉重的大氅交给太监收好,如往常一样步入殿中。
龙彦昭已经重新又拿出那本《国策》读了起来。
那枚扳指就被他放在书案上,顾景愿一眼便看到了,眼睫下垂,尽量与寻常一般给龙彦昭行礼。
“参见皇上。”
“起来吧。”放下了手中那卷已经完全不知内容在讲什么的书,龙彦昭抬头看向顾景愿,不知怎么的,本来心中酝酿的火气和疑云,竟突然消散了大半。
剑眉一挑,皇上对顾景愿说:“过来。”
等成功地将顾大人掌控在了怀里,握住那截窄腰,龙彦昭率先问他:“阿愿不曾受伤吧?”
顾景愿冲他轻轻地笑:“臣什么事都没有,原本只是一桩小事,没想到竟惊动了陛下。”
龙彦昭问:“当真没事?”
顾景愿说:“是。”
龙彦昭将人直接拉到腿上坐了,说:“可朕还是不放心,要好好地给顾大人检查一番才行。”
顾景愿依旧只是淡淡地笑。
不说话也不推拒,安安分分地坐在他怀中,一副任他摆布的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发觉阿愿还是那个阿愿,龙彦昭心中的疑云才又淡去了一些。
他手不规矩地在顾大人身上检查着,问他:“说吧,阿愿今日出城是做什么去了?”
“臣只是今日无事,便到城外走一走,散散心。”
“散心?”
龙彦昭缓缓打量着他的眉眼,只觉得这个答案虽然说得过去,但是太普通。
普通得都叫人觉得诡异。
他又伸长手臂,将案上的翡翠扳指勾了过来,捏在指尖。
“听人说阿愿的东西被那几个劫匪顺走了,你看看,可是这个物件?”
顾景愿便依言看了一眼,“正是。”
忍住直接那陛下手里将东西拿过来的冲动,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龙彦昭:“这物件对臣很重要,陛下可以将它还给臣吗?”
“很重要?”龙彦昭的语气很缓。
视线亦是缓慢地在扳指与顾景愿的脸上回荡,一寸一寸,恨不得将人刮得心惊肉跳、皮肤生疼。
随后他深吸口气,也轻轻地笑起来:“怎么个重要法,阿愿跟朕说说。”
顾景愿便说:“是挚友所赠,因此极为重要。”
“挚友?”龙彦昭眉头又挑高了几许,一种危险凌虐的气息骤然爆发出来,差不多席卷了整个书房。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寻常关心的语气问:“什么样的挚友?”
“是……”
未等顾景愿说出答案,殿外便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出任务的影二已经折返回来。
“禀主上,杨二公子带到。”
“唔唔唔!”
杨林是被人捂着眼睛捂着嘴,直接从屋顶房梁上用轻功带回来的。
他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吓得不轻,这会儿终于被放开了,忙解开自己眼上的黑布,看见的就是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
这时候顾景愿已经从皇上怀里坐起,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独自端坐在书案后的龙彦昭。
登时被吓得更傻了。
“皇上?皇上?!”杨林大惊小怪地叫,“妈呀竟然是皇上!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要绑架我!”
至少不是被绑架,杨林这会儿有些喜极而泣的感觉。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九五之尊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行礼,安静了下来。
“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在地上磕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撑着地面。
五指分开,明晃晃的清晰可见,上一次一起吃饭时被他戴在拇指上的扳指不见了。
龙彦昭的眉头不禁挑得更高。
“平身。”
杨林这才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站在皇上身后的顾景愿,彻底懵了,一副明明有满肚子疑惑却又不敢问出口的样子。
龙彦昭一直都在观察他的反应。
而后他又看了看顾景愿,终究什么都没问。
只字未提顾大人因为遭遇匪徒所以险失挚友所赠扳指之事,他只是让人将杨二公子再完好无损地送出宫去。
期间,杨二公子依旧是一脸的问号。
他这反应不似作伪,待他走后,龙彦昭终于将搁于掌心把玩的戒指递还给了顾景愿。
皇上这会儿突然变得和颜悦色。
他说:“若是杨林所赠,那的确是挚友之物,怪不得阿愿会如此紧张。”
顾景愿接过戒指,低垂起眉眼,恭敬道:“谢陛下。”
“景愿。”龙彦昭又唤他。
待顾景愿抬头,对上那双妩媚生姿的桃花眼,龙彦昭突然问:“你可认识杨晋?”
顾景愿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片刻过后,他回答:“臣……听说过。”
桃花眼泛红的眼尾向上轻挑,他一本正经地说:“杨将军少年英才,威名远扬,臣自是听说过的。”
.
顾景愿从皇宫出来,名义上是要去安抚受到惊吓的杨二公子。
皇上虽再没问起那扳指的事,却明显还存有犹疑,也没有留他,只让他好生回家休息。
圣心难测,顾景愿也没解释更多,他走出皇宫,走到一偏僻处,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上了一辆外表低调的马车。
马车上所端坐之人,正是当朝右丞相杨有为。
顾景愿见了他,率先行礼道:“微臣见过丞相大人。”
“贤侄快请起。”杨有为说,“这里就咱们两个,曜阳不必客气,请坐。”
顾景愿身为顾源进的义子,平时为了避嫌从不与右丞相有任何接触和会面,更有甚者二人在朝中还势同水火。
但私底下,杨有为直接唤顾景愿的字,而不是称他顾大人或其他,可见关系不同寻常。
杨丞相今年未到五十岁,但中年丧子,几度痛不欲生,所以看起来比同龄人都要苍老了许多。
顾景愿每每见到他,心中都会有几分不忍。他说:“今日之事都是我的过失,还连累了二公子……”
说着,将手探入怀里,双手将那枚扳指呈上:“为今只有将此物归还于丞相,还望丞相海涵。”
“哎。”杨有为摆手,并不接他手中之物,道:“老夫接到你传来的消息,便让杨林将手中扳指摘了藏于家中,如此而已,举手之劳罢了,怎么会说是连累?至于这扳指……”
“既然是小儿生前所赠,我这个做父亲的又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只是陛下那边……他还不知道贤侄与小儿之间的过往吗?”
顾景愿摇了摇头,算作是回答。
他仍旧举着那枚扳指,躬身低头,模样比他在宫里时还要低微乖顺。
杨有为看着他这副执拗的模样,不由越发叹气。
当初顾景愿拿着虎符、令牌和玉扳指前来找他,自请帮助陛下统一局势之时,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
甚至杨丞相也只知他从哪里来、因何而来,再多的……两个孩子之间的那些事,他也没有问过。
事实上杨有为还从未见过如此心智成熟、深沉如海又心思至纯的年轻人,他考验过他,也测试过他,结果就是顾景愿在京的目的亦如他这个人一样单纯明净。
——他就是要除顾源进,肢解干预朝政的外戚,为陛下铲除所有阻碍他掌管天下的障碍。
这的确是杨晋未完成的心愿。
杨有为念子心切,又被顾景愿的至诚之心打动,所以才有了后面的那些布局。
至于顾景愿与皇上之间的那些私事,他倒是从未过问过。
若说要管,那也是出于心疼顾景愿才会劝说他一二。
可惜曜阳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固执。
杨有为说道:“皇上是最能分辨忠奸善恶之人,即便曜阳与陛下坦然交代,料想皇上也不会生出什么旁的想法。”
顾景愿闻言,又轻微地摇了摇头,只是说:“晚辈只是觉得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虽然看皇上今日的反应,他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想到这里,顾景愿又说:“当然,如若日后皇上真知道了,要治晚辈欺君之罪,那也是晚辈一人之事,丞相您与其他人一概都不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