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长时间,那少年看上去都神志不清。
不搭理人,也不说话。
眼神看上去极为空洞,就连断骨重接那么疼的时候,都不会叫。
但即便是这样,那少年异于常人的美好容貌也依旧让人深刻。
以至于再后来影二被召回京中,一过多年,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顾景愿,就是那个少年。
影二回京以后后面的事情便不知晓了,龙彦昭只能看向影八。
……杨晋没救到阿启,可能与程阴灼所说的,阿启几次逃亡又被抓回的时间对应上了。
北戎距离大宜还是太远,来回传递消息,时间很难掌握。
由此可见,杨晋不是没去救阿启,只是没有救到。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即便不令人满意,但好歹是有了个答案。
龙彦昭痛苦地揉着太阳穴,问影八:“接下来的事,你来说。记住,无论是什么情况,朕都不会追究。但朕要知道真相,小八,你懂吧?”
影八看了看影二,又看了看皇上,最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将事情全都交代了。
“皇上恕罪,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将军……”
那位被救回的少年数个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将军也没有想到他就是那位阿启。
彼时已经听说北戎多出了一位皇子,叫程阴灼,容貌昳丽天下无双。
他们也是有一次碰巧在边境看见了那位镇南王,发现他与那位不说话的少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才意识到了什么。
事实上那断腿少年的身份也不简单,几次都有人来大营行刺他,只是都被将军挡了回去。
但那少年依旧不言语,也从不提自己是谁。
将军便还是每日悉心照料他,从不逼问。
直到有一日,那少年突然开口说话,介绍自己叫程启……
“将军才知道,他便是皇上您当初要救之人……”
“既然如此,杨晋为何不在知道以后便对朕说?!”龙彦昭越听越急,越听越暴躁。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杨晋救回了顾景愿。
也不知道阿愿受了那么多的苦。
他掌握的所有消息,就只有杨晋传信回来告诉他并没有见到那位阿启。
以及数日以后,他收到的一封阿启写给他的信。
……那最后一封阿启写给他的信,告诉他他过得很好的信!
现如今,单是听说阿启治病经过的时候他都快疼死了。
心疼到至极,一想到杨晋可能的背叛,一想到这么多年了,自己竟然才知道阿愿的这一段往事……便再也控制不住,一掌拍在了书案上。
结实的黄花梨木桌面硬生生地被他拍断,影八有些胆颤,后面的细节他本不应该再说。
毕竟当初将军也是迫于无奈,并且也已经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了代价。
但眼见着顾大人自己折磨自己这么多年,影八便想着,莫不如就让皇上都知道了吧。
陛下知道了,说不定就能救顾大人了,将他从过去将军之死的阴影中带出来。
……
当初影八锻炼五识的时候总是不开窍,因此经常被军中教授他武艺的师父责骂关小黑屋。
他始终记得有一天晚上,已经大好了的顾大人经过他被关着的柴房,发现他在里面偷偷哭以后,就站在柴房外面,给他讲了许多锻炼听力和视力的法子和心得。
影八一直练不好,只是因为不开窍。
但顾大人就是可以从与他的聊天中判断出他到底哪里不理解,进而给他讲明白。
顾大人那时候话还是不多,可那天以后影八就开窍了。
但他是之后才知道,顾大人是拄着拐杖站在外面跟他说的,就那般拖着一条残腿,一站就站了半宿。
那之后他也问过顾大人是如何知道那么多技巧的,顾大人也只是笑笑,说书本上学来的。
……
影八当时还很小。
才十二三岁,他并不知道顾大人身上的苦难是因何而来,也无法想象对于顾大人来说永远都不能再动武、从此以后都要抛弃过往的身份经历、只能说自己都是看书而来意味着什么。
直到后来他长大成人,才逐渐理解了一些。
“朕是问你,为什么杨晋已经知道阿启的身份了,还不来向朕禀告?!他不仅没有告诉朕……竟然还……”皇上的双目再次变得赤红一片。
竟然还送回了一封阿启的亲笔信……
影八说:“信?将军并没有差人送回什么信。”
他说:“将军只是没有将那名阿启少年的事情告诉您……”
“所以为什么?”皇上再次爆吼:“杨晋他好大的胆子!他……”
影八再次叩首:“皇上恕罪……皆因顾大人当初的情形……任何人见了都会……将军知道您对那名叫阿启的少年极度重视,当时的情况,他担心您会……”
“担心朕会什么?!”龙彦昭突然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气势惊人。
吓得影八将头埋得更深:“当时的情况……您的身体……将军说……您实在不适合与顾大人再有瓜葛。”
“咣——”龙彦昭听后,直接将手下的桌子拍了个粉碎。
一掌拍下去,他气血攻心,竟然生生地喷出一口鲜血出来。
影二影八齐齐过来扶他,又被皇上一掌拍开。
“好一个杨晋……好一个……忠心耿耿的杨晋!”
龙彦昭再次紧咬住牙齿,眼睛因为暴怒也突出鼓起,几欲瞪出眼眶。
再多的事情也不用影八说,他都懂了。
皇上的头更疼了,几欲炸裂。
“不告诉朕也便罢了。他为何不告诉阿启,告诉阿启……朕……有派人找过他。”
龙彦昭越说声音越小,他几乎摇摇欲坠。
杨晋不上书告诉他阿启情况的原因他知晓了,但为何刻意隐瞒阿启……
若是阿启知道他也有派人找过他,是不是就不会那般绝望了。
至少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牵挂着他,也好啊……
“这个……属下也不知。”影八老实道。
后面他也被调回了京城,将军的想法他也一概不知了。
“……”
龙彦昭最后用袖子擦了擦唇角上的血迹。
没再提这事,只说了一句:“这件事情,朕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否则你们两个,杀无赦。”
“是。”
他虚弱疲惫地闭了闭眼:“……尤其顾大人。绝对不能知道。”
吩咐完,皇上竟不顾身体,抬脚向外走去。
杨晋的事情他心里多少有了数,再下一步,便是该解决……
他一路疾行,直接出了宫,来到了驿站。
昨天将顾景愿带走之前龙彦昭便下令软禁了程阴灼。
一天过去,镇南王已经不似昨日那般神采奕奕。
见到他来了,程阴灼也没有继续贴近献媚,只是愤恨地质问他:“难道大宜朝的皇帝就可以随便软禁人么!”
昨天皇上在他脖子上掐出的指印还明晃晃的,十分醒目。
“是可以啊。”龙彦昭面色阴郁。
他看见了那指印,却没有看他的脸。
只是对着程阴灼一挑长眉,丝毫不跟他客气:“你如今才知道?”
足足两队侍卫把守着大门,龙彦昭进门以后直接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你……”
程阴灼再次吃瘪,气得跳脚,龙彦昭也无所谓,他叫人:“来人,将东西端上来。”
程阴灼脸色青白地站在一侧,待发现有侍卫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面还放了一个盛装着浓黑色汤汁的瓷碗的时候……脸色更是大变!
昨日他就已经知道,龙彦昭不会再帮他了。
失了这个依仗,程阴灼在太子面前便再无还手之力,他已是心如死灰。
而与大势已去、做不了北戎王相比,暂时被龙彦昭软禁则完全没被他放在心里。
他虽然顶撞了大宜的皇帝……但一直以来对龙四的轻视又让他在面对龙彦昭的时候,总忍不住觉得他只是龙四。
龙四生气的时候会想要杀死他,但他不会那么做的,因为自己的容貌……因为自己是程启的弟弟!
可直到看见了这碗汤……
“这、这是什么?”程阴灼面色大变。
“化元汤,没听过?一种毒药啊。”端坐在一旁的九五之尊用昨日程阴灼的表情和语气回敬了他。
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得很,不能在这里多耽搁。
于是一笑过后,皇上脸色一变,直接下令:“来人,伺候镇南王喝汤。”
第45章 我心向阳
“啊!”程阴灼吓得大叫了一声,连连后退数步。
“你们别过来!”他再次大叫。
他记得这药的气味,龙彦昭不是在骗他……
程启喝过以后叫得撕心裂肺,他吓坏了,后来很长时间,当时的场景都成了他的梦魇。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这种味道?!
“你是自己喝,还是朕派人喂你喝?”坐在那里的龙彦昭面无表情,“看在程启的面子上,朕要你自己选。”
“你……”
程阴灼打量着他的表情。
突然发觉自己根本就看不懂他的想法。
如果这会儿龙四是笑着的,表情是戏谑的,那么他还可能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龙四为什么面无表情?
满面厉色,还隐隐带着一点不耐烦。
好像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吓唬自己。倒更像是解决完这里的事情,还有更重要的要做……
“你凭什么要我喝?!”程阴灼更害怕了,失控地大叫:“当初灌程启喝它的是我的父王!跟我有什么关系!”
面对质问,龙彦昭无所谓地摆弄着茶杯。
“冒充阿启,意图欺骗朕,要朕借兵给你。”他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发出几声“咚咚咚”的轻响,声音很随意。
但其后,皇上又蓦地抬眼看向程阴灼,眼神阴鸷得可怕。
“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他漆黑的眼睛正对着程阴灼,像是要将一切都吸进去一样。
他说:“不过你是阿启的弟弟,朕不杀你。只要你喝了它。”
“我、我……你要我喝它有什么用!”程阴灼说:“无论你现在找谁出气,阿启他都不可能回到从前!再说当初那汤又不是我灌的!……”
“或者你不想喝这汤?”龙彦昭语气如寻常谈天说地一般轻松,他打断了他,“你是想死?要朕直接处死你?那也可以。”
“不!”程阴灼慌了,这种时候龙彦昭越是这般平静,他就越是害怕。
龙彦昭现在看起来太理智了。
理智到程阴灼心里完全没有了底……
到了自保的时候,他自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汤真的跟我没关系!是太子哥哥的提议!下令给阿启喝的人是父王!……要找你找他们去!你找他们去啊!”
“太子哥哥?”龙彦昭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他长眉一挑:“如今的北戎王?”
“对啊!”
“你当朕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胆子利用朕……”
“不!我说的是真的!”
眼见着他眼神又变得可怕,程阴灼下意识地继续后退半步,连忙解释道:“真的是太子提的!他对父王说阿启武艺高,很容易逃跑,若是被他逃走,没在阴月阴时献祭,北戎便会遭到惩罚!”
“……真的是太子!这事你可以去北戎问,很多人都知道!你相信我!”
“化元汤也是他提议的,一切都是他在搞鬼!小时候我与阿启被养在王宫外,他与他的母亲何皇后便经常处处刁难欺负我们兄弟!程启他太出色了……他们忌惮阿启,他们才是最恨不得阿启被废被处死的!”
“北戎王……”
龙彦昭听完,继续用手指敲着桌子,稍一沉思过后,他兀自说道:“好好好,北戎王倒也不错,正好正好。”
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一番思量过后,龙彦昭竟然笑了起来。
笑声也跟着变为阴鸷。
他继续看程阴灼,诚挚道:“谢谢你将这么重要的信息告诉朕。不过……”
但紧接着,他嘴角一垂,继续崩回一条直线,说:“还是快把药喝了吧,别逼朕动手。”
程阴灼:“……”
程阴灼快疯了。
他觉得自己都这么软下来跟他求情给他提供消息了,对方还如此无动于衷,龙彦昭这是在侮辱他。
虽说如今他大势已去,没有了大宜皇帝的庇护,他很快便会被太子的人杀死。
但士可杀不可辱,程阴灼从小到大就只在他父王那里服过软,在外面又哪里受过这样的恐吓羞辱。
他咬牙问道:“程启呢?程启知道你要这样对我吗?我要见程启!”
“龙四,你可要想清楚!我是阿启的亲弟弟!你知道对他来说我意味着什么吗?你敢这样对我……”
“你还好意思提阿启?!”
“哗啦”一声,茶杯被皇上砸在地上。
他最近着实已经砸了不少东西,但没有哪一次,表情是像如今这样,瞬间由平静换成了暴怒。
这样的变化将程阴灼吓得抖了一下。
这般阴晴不定……怕不是疯了吧?
程阴灼更绝望了。
跟冷静睿智的人说理也好过跟疯子讲道理!
龙彦昭已经暴躁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