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琰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出来?柳岐没跟你讲过为什么打晕你吗?”
褚锐道:“岐哥讲过了……”
那日褚锐被打晕, 再醒过来时,已经在郊外溪边谷地的营子里了。
他一冲出营帐,就与平城郡王的囚车来了个面对面,懵了都不知道有多久, 才有人叫了柳岐来,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所谓前梁州军中的五千人劫走平城郡王和世子是一出逼真的戏,那五千人的确是平城郡王旧部不假,但谁也不知道平城郡王手里已经拿到了皇帝暗中给出的圣旨,上面承诺只要平城郡王不反,保留其父爵位,与其子一同圈禁于京,其子满十四充军,总归是一条活路。
所以平城郡王答应了承兴帝要演这一出戏。
旧部“劫走”人后,他们直接把人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那里不仅有备好的囚车,还有靳苏和陆云城领着一万大军等着他们。
而前梁州军那头,主要将领们也是知道内情的,至于“挑唆士兵半路滞留”,也是为了让京城那边的人更相信平城郡王是真的逃了,同时,成国公想要动手的时候,便会想到柳问的兵马正在牵制梁州来的兵马,所以皇帝想要追捕平城郡王,肯定会从京城派人,到时候他们便可以从中作梗,把抓到平城郡王的时间拖延得越长越好。
褚锐道:“你是顾及我的安危,才让我和岐哥藏在军中,不事先告诉我,是怕我不知轻重逞能非要跟着你们一起行动,也是怕我成了惊弓之鸟,反而暴露。”
“既然知道,那你跑什么?”
褚锐抿了抿唇,有些自责地说:“我……大哥的担心没错,我就是不知轻重。我那时不服气,觉得父皇看扁我,偏想着去证明自己是能保护大哥的……可却是大哥护了我。父皇和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却连这也看不透。”
褚琰有些意外他是这样想的,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褚锐想起那至今还留有阴影的一巴掌,柳岐对他拳打脚踢一顿,他都觉得没有那天褚琰按着伤口扇他的那一巴掌重。
“你别打我……”
“我不打你。”褚琰说。
褚锐怕他以为自己是埋怨他对自己动手,解释道:“你要是不解气想揍我,就让岐哥来,你不要动气。”说着他直接走过来跪在了褚琰腿边。
褚琰想说也不用那么近,但看看褚锐的表情,倒也没说出口,只是道:“我救你,有一半的原因是有父皇的嘱咐,明面上是你护送我,暗地里是你做诱饵,但不能亲自做诱饵,我答应过父皇,必须得让你平安回去。”
“另一半……是因为打从我清醒,你没有再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反而一直算得上敬我。”褚琰真心实意地说,“我知道你其实有一片濡慕心,年幼的时候濡慕父皇,后来发现父皇不是常常能见到的,也不是能放肆依赖的,于是你就把这份心移到了褚赫身上,时时想与他在一起。”
褚锐吃惊地看着他,这些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小的时候恨不得跟褚赫形影不离,但是皇后和贵妃形同水火,他们就只能偷偷地玩在一起。
褚琰又道:“等我好了,你虽不说,其实心里也是高兴多了一个能陪伴你的哥哥。”
所以虽然会耍小性子,会幼稚地捣乱,却能没什么面子负担地履行赌约给褚琰赔礼道歉,也能替褚琰挡成亲酒,以至于那些小捣乱都成了博关注一般,令人又可笑又无奈。
后来褚锐成熟得迅速,又会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他想没想过那个位置,他随口糊弄一句,褚锐便愿意信他,其实何尝不是褚锐在劝自己相信,因为他潜意识里不希望与褚琰的关系也变得如同仇人起来。
褚琰语气里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慨:“看在你这份心的份上,我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褚锐翕动嘴唇:“哥……”
“那天对你动手,一是气你鲁莽行事差点送命,二替是靳苏打的,没有将领不心疼自己的兵,表哥不敢责怪你,所以我替他来。”
褚锐连忙问:“那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恨我吗?”
真说不怪说不可能的,却也没到恨的程度,何况他看起来真有悔过的意思,褚琰想了想,往轻里说:“还行,你别以怨报德我就谢天谢地了。反正伤不是在你身上就是我身上,在你身上你细皮嫩肉的受不了,在我身上我还能忍,只是让柳岐担心了这么久……”
褚琰朝窗外看了一眼,他早发现那里有人偷听了,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于是故意大声义正言辞地说:“以后别这样莽撞知道吗,再有下次我可不能让我王妃白白担心了。”
褚锐没有听出端倪,他眼前被泪水浸湿,连忙低下头盯着褚琰伤处的一片模模糊糊的殷红。
褚锐回想起那一天,他当时虽然懵着,但眼睛看到的事都留在了记忆里。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迎面遇上穷途末路的亡徒、被他们团团包围的……紧随其后的陆小将军不要命地带着人闯进了敌人的包围圈,但是更多的人落在了包围圈的外侧。
无数人在他身边死去,鲜血溅在他的身上脸上,矛尖利刃无数次逼近他的喉咙,他在那些瞬间,觉得什么立功争宠、什么皇子尊荣都可以不要了,他只想活。
他还记得褚琰是怎么以千军难当之势射杀敌人,闯进包围圈,他只知道褚琰跟着舅舅练武,却从不知道他竟有这样的真才实干。
更不知道……他大哥是愿意拼着性命来救他的。
这些天,他无数次做梦,梦见褚琰还是小太子的时候,摇着刚出生的他的摇篮,说“弟弟太丑了,不过你放心,孤会保护你,不让你被其他好看的弟弟欺负的”;梦见褚琰灰暗的那些年,每一次他们结着伴去欺负褚琰,褚琰都只逮着褚赫打架,仔细想想,哪怕他傻着,也知道褚锐是他不想伤害的亲弟弟;也梦见褚琰凭着文韬武略君临天下,四海升平,却还是会为他一点小事出头。
等醒来后,褚锐不敢再去想最后的梦,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有人护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想,这样不好吗?
他打小就不喜欢学文章、扎马步,练字一会儿便要哭,母后说他想讨父皇欢心,就必须要做这些,他一边硬着头皮做,一边想着为什么非要受苦受累父皇才会喜欢他?
现在终于有不苦不累的机会了,这不是他儿时一直盼着的吗?
何况论文论武论心智,学了十几年的他甚至比不上才康复一年的大哥,他真能让江山像梦里那样繁华吗?
这些念头始终缠绕在褚锐的脑海里,稍一回想便立刻勾出始末,他情不自禁地低声说了一句:“其实你比我适合……”
适合什么没有再说,但是褚琰听懂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接着那声嘀咕说下去,褚锐默默跪了一会儿,又问:“大哥,你去梁州做什么?”
“做点生意。”
“就糊弄我吧。”这回他听出是糊弄了。
褚琰笑了下:“真是去做生意。”
褚锐没有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褚琰:“明年年节吧。”
褚锐擦干净泪痕,起身,话里似藏着若有若无的深意:“我等你回来。”
他躬了一身:“小弟回去收拾行囊了,大哥好好休息,此去保重。”
褚琰朝他颔首:“你也保重。”
开门的时候,柳岐假装倚在栏杆上到处看风景,褚锐与他招呼了一声,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岐走近屋,关好门,看到褚琰似笑非笑地朝他挑眉,哪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他也不装模作样,直接问:“他声音太小,听不清,他都说了什么?”
褚琰也丝毫不避他,把对话完整地重复了一遍。
柳岐摸摸下巴,问:“他说你比他适合,什么意思?难道他打算放弃了?”
褚琰摇摇头:“不一定,他现在一时愧疚,加上自我怀疑,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但我们不能指望他一直保持这样的想法。”
想了想,又道:“不过他回京以后,父皇大概会给他再浇一盆冷水吧。”
十天以后,靳苏与褚锐抵京。
靳苏立刻被皇帝单独召见,将证据和褚琰事先写好的亲笔信一同交给了皇帝。
褚锐则被几位大臣邀请,他让允贵一口回绝,把自己关在了庆居宫,谁也不见。
次日朝堂上,文武百官齐列,承兴帝让人将褚赫押上了堂,跪在屏风之后。
梁冶正要宣“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承兴帝就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直接点了靳和的名字。
靳和站出来,将折子呈上:“臣状告成国公朱廷四项大罪。”
承兴帝道:“说来。”
靳和走上前来,竟是面朝诸位臣子,而非皇帝:“其一,朱廷收买宫女,欲以下毒之计谋害皇后及三皇子。陛下派周统领暗中搜查,终于抓到被收买的宫女,审问之下方得出真相……”
此事还要从承兴帝的密探从梁州回来的那日说起,他当时刚得知平城郡王背后有南晋奸细教唆,且睿王谋乱也与这奸细有关,一时起了疑心,便叫来褚琰问话,褚琰当时暗示自己的毒可能不是睿王下的,承兴帝便查出褚琰应是在宫里中的毒。
最先查的自然是当初褚琰居住的慈仪宫偏殿,知道皇后会时常派人给褚琰送些东西,有时候是春茗送,有时候春茗离不开皇后身边,便派小厨房里擅长做糕点的一个叫做月芽的三等宫女去送,慈仪宫管洒扫的宫女太监说,这个月芽除了会来送东西,有时候不送东西的时候也会去偏殿,说是见大皇子可怜,想看看他可缺些什么。
宫女太监只当她是心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周统领却立刻起了疑,他按照承兴帝的吩咐,偷偷将一包和那种毒药模样相近的药放进了这宫女的枕头底下,果不其然,那宫女见了这毒药,还以为是幕后主子派人来放的。
褚琰中了睿王下的毒人尽皆知,但真正投毒的人却会立刻联想到自己放的毒药,月芽的主子差人来说躲躲风声管好自己的嘴,此后便再也没人来接触过她,一开始她还提心吊胆,可一段时间以后都没有人来找过她,她便放心下来。
所以月芽再次见了这包“毒药”,只以为是又要重新下毒了的意思,根本没多想,然后便在下毒之时,被周统领抓了个正着。
这毒自然是下给皇后和褚锐的,并且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她也不是顿顿都下,是有间隔的,这样皇后和褚锐就算偶感身体不适,也不会察觉到是中了毒,更不会被御医查出来。
而慈仪宫就是她拿毒的地方,褚琰那里是无人问津之地,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关注,反倒是凤仪宫人多眼杂,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所以由褚琰身边的宫女从幕后主子那里拿药,月芽每次要用药的时候,便从慈仪宫的宫女那里取一点,当天立刻用完,这样就不用担心药放在身边会被发现。
靳和说得没有那么详细,但三言两语勾勒出的事情已经让全场人震惊无比,同样是头一次听说的褚锐更是当场懵了。
众人都知道今天肯定要提成国公安排刺杀的事,成国公一脉都备好了反驳之辞,谁能想到靳和没先从刺杀说起,反倒提起了一场无人知晓的下毒案!而且还是陛下不吭不响地派人查出来的!板上钉钉的事!
很快便有人想到,成国公一个外人,又不能进后宫,怎么可能收买宫女?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那屏风上,但却看不到屏风后面的人,只有褚锐站的角度能瞥见一点——那后面的褚赫分明在身子发颤。
靳和又道:“其二,朱廷结党营私,联合多位臣子,诬告朝廷重臣,伪造证据,迫害忠良。”
当即便有人想到了右相一事,不知情的人心里疑惑,这右相不是都被判决了吗?这个说法又是哪里来的?也是陛下授意的?
知情的人心里则“咯噔”一声,倘若靳和先说这事,他们还可以辩驳一番,可靳和先说了板上钉钉的下毒一事,成国公已经扣上了谋害皇后皇子的帽子,他们总不能为一个罪人说话,而且那“多位臣子”里,还指不定就会有他们自己呢。
唯有刑部尚书吕明志语气疑惑:“蒙陛下信任,命老臣与大理寺卿一同追查此事,臣抓住了李凭瑞手下门生李崇意,此人亲口招认他的确是南晋奸细,臣也的确从他供出来的联络点找到了李凭瑞的亲笔信。”
靳和一点头:“吕大人公明严谨,那李崇意是奸细不假,却不知你查到的其他证据,本就是假的。”
他忽然看向旁边神色一直淡定的左相,道:“吕大人想必还记得,秋猎之时,陛下留左相监政,不出五天,陛下便在行宫得到了李相勾结南晋的消息。”
有人心中腹诽:这又能如何,就因为左相刚好在这个时候状告了李凭瑞,而左相又跟成国公是一党,便能说是成国公诬陷李凭瑞了吗?
还有人隐隐想到了某一种可能,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就在这时,皇帝开口了:“让他上来吧。”
梁冶点了点头,亲自出门传唤,诸位大臣回头观望,不一会儿,竟看见一个人素衣简冠,平稳走来。
在场朝臣皆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不是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吗?不是说已经被判决了吗?现在的这个人,除了脸上气色不好之外,哪里像是受过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