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得乖巧地应了声。又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搂住了他的背。
正宁帝的心里有一万种复杂情绪在翻腾挣扎。最终还是克制地翻了下来,抬手将她搂入怀中,五指轻轻顺着她柔顺的长发,低声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好不好?”
谢贵妃轻轻嗯了声。
“你……”他犹豫迟疑了半晌,终还是缓缓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与我亲近?”
“啊?”谢贵妃呆呆地一抬头,“皇上怎么这么问?”
“你说呢?”正宁帝有些负气,拧了下她的下巴,“每次我来,你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吃你的饭你也不让,到床上来也躲我躲得远远的,也不穿我喜欢看的衣服。你让我怎么想?”
“可皇上真的喜欢素色的衣裳吗?”谢贵妃不解道,“每次我穿红啊粉啊的,我见你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似乎喜欢得很呢。”
正宁帝一顿,没忍住低笑出声。
“而且我也没有不喜欢——不喜欢你亲近。”谢贵妃有些窘迫地低头玩着他散下的一缕头发,目光躲躲闪闪,“这不都是宫里的规矩么。若是让人看见皇上你吃了我吃剩的东西,肯定又要议论。”
她没好意思说,成亲前宫里的那些嬷嬷交代了一大堆羞人的东西,全是伺候的时候该怎么躺、怎么动、怎么服侍。可后来大婚之后,却半点都没用上,她心里奇怪又没法问——要是皇上喜欢的和嬷嬷交代的不一样,那她该怎么办啊?
正宁帝捏紧了她的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半晌嘴唇贴上她的额头低喃道:“……是我自私了。”
是我自私,将你锁在了这深宫重重和人言纷扰之中。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①,寂寞的又何止是无数守着满地落花的女子们,亦有我这个高踞王座之上的孤家寡人。
人总有私心。或痴迷权势,或贪恋富贵。或许在外人看来我已坐拥四海,无缺无憾,可他们不知道,我的私心唯独是你懒懒地坐在廊下晃动着脚丫时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那话没头没尾,谢贵妃显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是察觉到了正宁帝的情绪有些低落,转了转眼睛,忽然咬着嘴唇趴到他耳边嘟哝了句什么。
正宁帝本来满腔复杂心事,乍一听她这话,顿时愣在了当场:“你……”
“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他的表情太过错愕,谢贵妃连忙缩起了脖子,懊恼道,“嬷嬷特意交代过,不让我这么问,说是一定要等着皇上主动来……你、你可千万别怪罪我——”
正宁帝再听不下去,翻身而上用力吻住了喋喋不休的她。
在喘息交错的红软翻涌之中,他始终紧紧抱着她,将她贴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他们二人挨得如此紧密,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垂下头来,便能永远忘却这罗帐之外所有的是是非非。
“娇憨……”他轻轻舔去了她鬓发的薄汗,低声道,“我等不急了……明年春天,我想有个咱俩的孩子……好不好……”
“嗯。”她应了声,可很快又不安了起来,“是不是一定要生儿子呀……”
“……谁说的。你只管好生呆着,万事有我……”
若是个男孩,当然好,可他私心里却更想要个女儿。想看着那与她相似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从娇蛮的小丫头逐渐长成率性肆意的少女。这天下,没有什么是他的女儿得不到的,因为他会一一帮她实现。
纵然羞涩,她还是抬手紧紧回抱住了他的背脊,用行动给了他自己的答案。
窗外的明月,正一寸寸爬上宫殿的顶稍。再过不多久,便又会慢慢下落,消失在晨曦的黎明之中。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②
人们望着那雄伟壮阔的皇宫禁庭,会说那是这世上最冰冷的所在。可极寒之处亦有日升,黑夜之中也有星辰,在那最冰冷的深宫之中,也有两颗火热而赤诚的真心。
第90章 【番外三】山庭霜枫
正宁六年。
梅岳声捧着拜帖立在庭中的万年青之下,大气也不敢出。
他去过不少人家拜会。钟鸣鼎食之家,往来拜会之人川流不息,客套寒暄之声不绝于耳。或有爱吟风弄月的人家,丝竹声袅袅,余音绕耳。最不济的也有世家门户,娇笑嗔嗲的貌美歌姬立于堂上,几句话便是一出软语温存的好戏。
可他从未来过谁家的庭院,如此安静。
方才侍卫模样的青年说尚书大人正在午休,让他在院子里暂立一立,随即便穿过垂花门消失在了内院。哪怕此时已是金秋,这栽满了榕桂的院落中依旧满庭葱郁。而他独站在榕树之下,刮过耳畔的除了徐风摇动枝丫之声,便是一片静谧。
不知为何,这个院子有着与尚书大人极为相似的气质。
宁和温柔,却又高远肃穆。
仿佛步入了一间佛院,让人不由自主便满心倾慕虔诚,却又不敢有半分放肆。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梅岳声忙抬头欲行礼,谁知打林荫中走过来的却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一见梅岳声脚步便是一顿,微微挑起了眉角。
梅岳声瞬间紧张起来,连舌头都打起了结:“尚、尚书大人安。”
可这位“尚书大人”,却并非他在等的礼部尚书沈梒,而是户部尚书谢琻。
听他问安,谢琻却并未回礼,只是背着手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梅岳声知这位出身高门的贵人一向如此倨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躬身目光垂地,屏息等他走过去。
可谢琻却并未离开,反而缓缓地踱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梅修撰来此有何事?”
“我……”梅岳声咽了口吐沫,“我有事,来请教老师。”
“有事?”谢琻凉声道,“今日是休沐。有什么事不在朝堂上说,非要今日找到院子里来?”
这语气可是不善,梅岳声的冷汗“刷”地便下来了。他有些惶恐,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谢大人,却又忍不住纳闷儿——您老不也是趁着休沐找到沈大人府上了么,怎么偏又寻我的不快?
他正嗫嚅着,不知如何答话时,忽听有人轻唤他:“岳声?”
两人同时回头,却见沈梒披着件莲青斗纹的鹤氅,正立在缘廊之下。许是午睡刚起的缘故,他那头如瀑的长发只简单用玉簪在脑后挽了下,几缕鬓发更衬得面容净白,如夏日菡萏。
“岳声来了?进来吧。”沈梒含笑冲他招了招手,目光又轻轻扫过谢琻,“谢大人,那良青便不送了。”
“好说。”谢琻微冷的目光盯着梅岳声走至沈梒身畔,半晌又补上一句,“沈大人近日忙碌,劳精伤身,有些不该自己操心的事儿,还是别去操劳了。”
沈梒眉梢一挑:“良青知道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又焦灼了片刻,不知在传递着怎样的讯息。谢琻终于不咸不淡地“哼”了声,这才转身走了。
沈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梅岳声走入了前厅:“进来坐吧岳声,今日谢大人心情不好,你莫介意他……这个时辰来,可是有什么事?”
梅岳声屁股挨着椅子的一条边坐了,也不敢多绕圈子,躬身奉上了手中的拜帖:“今日来,是想请老师一同参加过几日的寒亭山秋宴。”
沈梒一愣,接过了那精致的檀香木盒展开拜帖略翻了几眼,微微颦起了眉。
梅岳声偷眼看着他,有些惶恐不安。
作为去年的新科状元,梅岳声在如今京城也算得上是众星捧月,再加上他本人生得十分俊俏,又有几分潇洒的风流,甚至有人将他叫做“小沈梒”。可每当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他都急急摆手,连称“折煞”。
沈梒当年,是怎样的盖世才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引得京城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争相追捧。那个煮酒泼墨、折花成画的年代,无论后世之人如何效仿,却都难再复其鼎盛。
如今,年逾而立的沈梒已甚少再参加那些风流宴会,他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朝政之上,能请他露一面的宴席少之又少。
梅岳声也是借着他学生的名头,才敢有此一问,可纵如此,问后依旧十分忐忑。
却见沈梒合上了拜帖,细白的指尖轻轻敲着纸缘,半晌问道:“锦衣卫镇抚使陆炤大人……你是如何与他相熟的?”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梒。梅岳声暗暗叫苦,忙躬身答道:“也是凑巧相识。陆大人幼年曾在江南旅居,一直十分喜爱南地人文风土。他也一直仰慕老师,只是苦于无缘拜见,故而这次请学生来邀看老师是否愿意赏脸。但若老师不愿,也没什么,的确是我们问得仓促,学生去回了他便是——”
沈梒打断了他一连串仓皇的解释,笑着道:“我并没说什么,你别慌。只是我与锦衣卫的诸位大人们向来甚少来往,乍一见这拜帖,有些惊讶。”
梅岳声有些呐呐。沈梒这话说得很含蓄,其实锦衣卫的人再官高权重,说到底也是一帮做“脏活”的人,朝廷之上的清高文臣向来不屑与他们往来。
想到此处,梅岳声更觉得惭愧,深深低下了头。
可他却听沈梒道:“既然陆大人邀了,那我便去吧。听闻镇抚使也是位出众的青年才俊,有缘相逢自是最好的。”
“老师……”梅岳声嗫嚅道,“您若不愿去,不必勉强。”
“我都说了,我会去的。”沈梒笑着站起身,扬了扬手中的拜帖,“这个我便收下了。”
沈梒将他送出了院子。当梅岳声躬身拜别时,却听自己的老师温声道:“岳声,你很有才学,也知进退。但有时为官和做文章不同,并不是白字黑之那么简单,我也是绕了许多弯才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也不得不交,不必为此感到自惭为难。”
梅岳声听着这话,不知怎地鼻子便是一酸,连忙囔囔地低声应了个“是”。
当天后来梅岳声将此事说给友人听,友人也不禁连连赞叹。
“不愧是’荆州汀兰’,真通达,真明事。”友人抚掌,“估计是一眼便看出了你的为难了吧。”
梅岳声叹了口气。他出身寒门,乍入京城的王公圈子,很多寒暄客套都拒绝不下来。那锦衣卫镇抚使陆炤,可是三代达贵,他又怎敢得罪?
“说起来,尚书大人估计是感同身受吧。”友人忽然感慨道,“想当年他方得状元,也是被同期的谢大人欺侮得不轻,我那天还听人偷偷说,谢大人还让沈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唱曲儿呢。”
梅岳声惊怒:“这、这么过分!”
“是啊,还不是欺侮沈大人长得好看。”友人偷偷道,“这么多年了,时不时便传出他二人不和的消息。听说,只要是沈大人看上的女人,谢大人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抢到手。据传他如今搬到沈宅的隔壁,就是为了带着那些女子夜夜笙歌,故意让沈大人听,惹他不快!”
难怪……难怪!
他终于明白为何沈宅的院子那么安静了。
感情所有貌美的歌姬都被隔壁的谢琻抢走了!
梅岳声捏紧了拳头,一时间激愤难耐——为何,为何世人偏偏要为难他们这些寒门子弟!难道才学高,长得好看,也是罪过吗!
“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梅岳声低怒道,“那日我去找老师的时候,谢琻他也在。还不阴不阳地嘲讽老师身子不好,让他不该管的事情少管!”
友人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威胁到门上去了啊!这是在咒沈大人早逝啊!”
“啊呸呸呸!”梅岳声猛地站起来,“我那根古参呢,我要给老师送过去!这谢琻黑嘴黑心,我偏不让他如意!”
“得了吧你,你连陆炤都得罪不起,还敢去招惹谢琻?别再给沈大人惹麻烦啊!”
梅岳声气恼得憋气。想想自己的命运,再想想沈梒的过往,简直忍不住是悲从中来——寒门子弟,太不容易了啊!
————
当夜,沈梒睡得正沉,忽觉床榻一沉,身后热热乎乎地贴上来了一具火炭。
前两年他还会被吓一跳,但如今却已习惯,闭着眼睛转过了身直接靠进了那人的怀里。
谢琻玩儿着他的鬓发,轻轻蹭着他的眼角。沈梒被弄得烦不胜烦,没一会儿实在忍不下去,含混着哼笑道:“……有什么事,直接说罢。”
一般他如此黏黏糊糊的,便是有话不说不快。
谢琻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嘴唇贴上他的额头呢喃问道:“那梅岳声怎么又来找你了?”
“怎么叫 ‘又’?”沈梒打了个哈欠,“这不过是头一遭。”
“金榜那日,便已同你吃过谢师酒了。如今又趁着休沐上门,他究竟懂不懂礼数?”谢琻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酸,但貌似却失败了,“所以他今日找你,又为何事?”
沈梒闭目,本不想说,但谢琻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可劲儿折腾他,把最后一点儿睡意都弄跑了,沈梒逼不得已只好喘息着告饶:“你够了……他就是想邀我去陆炤的寒亭山秋宴。”
“陆炤?”谢琻的脸冷了下来,“锦衣卫的人,怎么与他有了来往?可见梅岳声也并非省油的灯。”
沈梒睁开了眼:“何须如此?如今锦衣卫愈发得势,想办事有时候并绕不开他们。我倒觉得岳声如此很好,像是脚踏实地的经邦济世之臣。”
谢琻哼了几声,似是有颇多不甘,将头埋入沈梒脖颈拼命蹭他。沈梒躲得开左手躲不开右手,又被他吹在耳畔的小风弄得浑身发痒笑个不停。两人闹了半晌,衣服都散了,沈梒正闭目喘息之时忽听谢琻贴着他的耳朵道:“秋宴之时,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