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撞见鬼了,季星眠正要问,旁边的封无昼却突然先他一步开口,“房间里有几个人?”
谢岚愣了一下,下意识答道:“两个。”
封无昼问,“你怎么知道是两个人?”
“我听到他们说话了。”谢岚干巴巴道:“我记得他们的声音,就是之前我们一起见过的那两个。”
这下连季星眠也觉得不对劲了,“你不是说雨下得很大,听不清吗?”
“我刚到的时候还没下雨。”谢岚犹豫半晌,索性放弃挣扎,“好吧,其实我是看到他们进去的,但是他们当时的状态有点奇怪,我觉得……”
谢岚说到这里,目光在季星眠和封无昼身上分别瞟过一眼,小声道:“我觉得他们好像刚吵过架……然后,关系也有点……”
她说到这里时,突然感觉到封无昼莫名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轻飘飘的,谢岚却被吓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改口道:“有点奇怪。”
季星眠没懂这个奇怪是怎么回事,但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又似乎都懂了,他有心想问,但看到谢岚一脸尴尬到死求你别问的表情,只好又把好奇心收了回去,重新换了个问题,“然后呢,你还看到什么了吗?”
“就这些,真的没有了!”谢岚这次反应很快,语气坚定,就差指天发誓了,“我真的没进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怕什么。”封无昼轻飘飘地瞥她一眼,淡淡道:“就算你看见了,他也不会爬起来跟你算账的。”
一旁的凤凌轩拼凑出真相,轻咳一声,别开目光去看别处。心道封无昼也真是个奇葩,是个正常人从外人那里得知自己先祖可能是个断袖,大抵都会不太高兴,结果这人却半点不高兴都没有,还饶有兴致地关心人家看到了什么。
见谢岚那里再问不出什么,凤凌轩便主动交代道:“我这边看到的是他门派里的一些事情。”
初时发现自己给众人分散时,凤凌轩并未在意,随便选了个方向继续走,没过多久便出了白雾。
白雾后的地界依旧属于长春峰,却不是封途和温璟二人常住的那一座,而是旁边的其他山峰。封途跟在人群中一起来上早课,温璟并未与他一起。
从外形上看,这个梦里的时间似乎比之前要晚上几年。昔日的少年长高不少,轮廓也渐渐凸显出来。
时间不早,书室里已经有了几个弟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瞧见他进来,俱是放低了声音,目光若有若无地集中到他身上。
那些目光宛若实质一般,只是隔着幻境,凤凌轩便觉出了那些目光中满含的不屑和鄙夷,还有一些潜藏的恶意和不甘。
而置身于其中的封途却像毫无察觉般,面色平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安然落座。
嘈杂的窃语声不断响起,有些是真的避着他而放低,而有些却像是故意要让他听到一般丝毫不加掩饰,“就是他?”
“你小声点。”另一人拉住他,“听说莫师叔特别宠他,前些日子温师兄带他下山时不慎让他受了点伤,就只是碰破了点皮流点血,莫师叔都特别生气,把温师兄罚到后山,到现在都没放出来呢。”
那人轻哼一声,面有不忿,“不过是个不知从哪个深山旮沓捡回来的畜生,灵智开没开都不知道,也敢跟温师兄并称。”
这话没人敢应,但表情却已经出卖了他们的想法。
凤凌轩环顾一圈,大抵明白了这些人的心理,不由得轻笑出声。
明明是一样的实力修为,这些人对温璟多加赞誉,却对封途不屑一顾。说到底,都离不开这“嫉妒”二字。
温璟出身名门,世家大族,他们嫉妒不起,便潜意识里觉得对方无论获得什么都是应该的,是他天生就该有的,是祖辈的荫蔽。
而作为对照组的封途,明明是和他们相似的出身,甚至更不如他们,却站到了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又如何能让他们认同。
更何况封途还是“非我族类”,更是让这些人找到了心安理得孤立他的理由和借口。
万年前人妖二族虽然并未互相仇视,关系却也的确不像万年后那样紧密。封途妖族的出身,足够让他在人族的地界受到许多限制。
这些声音毫无保留,更别提修者本就耳聪目明,封途不可能听不到,但他却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眸折着手上的宣纸,恍若未闻。
那些人见状愈发口无遮拦,逐渐从封途的修为转到他的外貌,甚至开始编排起了他们师徒三人间的关系。
“莫师叔对徒弟那么好,等下次收徒大典我嘴甜一点,说不定也能哄得莫师叔给我开小灶呢?”
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一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你也得长了人家那张脸啊。”
他话音还未落,破空声突然从外传来,剑光大亮,刺得众人本能闭上眼睛。只听一声闷响,桌子轰然裂开,木屑纷扬而起。
众人惊呼,齐齐看向门口的方向,温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踏步进来,在室内冷冷环顾一圈,“再让我听到有人嘴巴不干净,我就拔了他的舌头。”
青年似乎是刚从禁闭中被放出来,衣摆被晨间的露水沾湿,泛着后山木绢花特有的淡淡香气。他面色因多日未眠而略显苍白,却冷眉怒目,压得众人不敢抬头。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讷讷不敢言,俱都把脑袋缩成了鹌鹑。还是封途先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近前拔出地上的剑,递到温璟面前,“师兄。”
温璟转眸瞧他,习惯性地抿着唇,神情老大不高兴,剑也不接,拉着人的手腕就直接朝外走去。
两人一直走出老远,远到长春峰的峰顶都几乎埋在云层里了,温璟才终于停下,回头问身后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这话问得气势汹汹,几乎有些凶巴巴的味道了。
封途问,“什么?”
“那些人那么说你,不是第一次了吧。”温璟再次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说两句罢了,又没什么所谓。”封途道:“况且学堂我也不是天天去,一年都碰不见几回,只是这次碰巧撞见。以往……”他顿了顿才又继续道:“以往师兄在的时候,他们也不会主动来我面前的。”
温璟轻哼一声,不言语了。
他不出声,封途便也不说话,任凭沉默持续漫延,到最后,还是温璟先忍不住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嗯?”封途歪了歪头,忽而笑起来,“嗯,忘了跟师兄说谢谢了,多谢师兄方才帮我解围。”
这话本来没有哪里不对,却听得温璟直皱眉,但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憋了半晌也只能换个话题,装作不经意般提起,“琼儿前些天给我来信,让我提醒你别忘了给她准备生辰礼物。”
“好。”封途应声,“到时还要劳烦师兄帮我转交给她。”
温璟显然愣了一下,“你不去?”
“我就不去了。”封途似乎是有意在提醒他什么,“师兄,小琼儿已经是大姑娘了,我已经该跟她避嫌了。”
“我……”温璟眉心蹙紧,薄唇抿紧又松开,反复几次后,低声开口,“凭我们的关系,你也要跟她避嫌吗?”
“师兄这是说什么话。”封途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却好像是多了层什么别的东西,“我们是什么关系?”
封途轻笑一声,缓慢而又平静,“我们是同门啊。”
第52章
凤凌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谢岚忍不住问,“没了?”
“没了。”凤凌轩懒懒斜她一眼,“你还想要什么?”
“我不明白嘛。”谢岚嘟起嘴,神色很是困惑,“照那些人说的来看,那个莫师叔,哦就是封途他们两个的师父。他不是很疼封途吗?怎么还放着人那么说他,都是从哪个年龄段过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没有人回答她,他们都被周围高速涌动的白雾引走了注意力。
先前雾气开始后撤的时候,季星眠他们都以为是这梦要散了,没有多管,但现在看起来,这股白雾并不是散开,而是往后收拢凝聚在了一起。
原本蓬松的白雾飞速旋转着,缩小聚拢成团,凝出墨色的一蓬,似乎只要稍一挤压,就会渗出浓色的墨来。
明明之间尚还隔着几步距离,众人却已经感受到了那蓬墨色团状雾气中的沉重郁气,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岚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艰难喘息着,“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问你呢。”风凌轩没好气道:“你先前干什么了让它开始异动的?”
“我什么都没干啊。”谢岚拼命回想着,“我就听见房间里炸了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我当时被吓着了以为要被发现,就赶紧躲远了,然后你们就来了。”
众人无言,只是进了幻境而已,还怕被发现。但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他们各自抵挡着飓风,想撑着等它过去,情况却急转直下。
随着一声脆响,天地色变,飓风呼啸,天空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一般,露出其后深沉的墨色,坠下一块块光怪陆离的光斑。
季星眠最先反应过来,一手将封无昼拉到身边,语速飞快,“变回去。”
这种时候最忌分散,封无昼意会到他的用意,化成原型从他的袖子钻进去。
狂风眨眼间便到了近前,呼啸着将众人淹没。
听觉被掩盖,视线也被阻隔,修为上的巨大悬殊使得他们撑开的结界像泡沫一般碎开。
黑暗之中,季星眠感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身体,将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罩了起来。他模糊地听到一声凤鸣,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火光从那边远远地传递过来,稍稍映亮了他的视野。
失去意识前,季星眠看到如山峦一般缠绕盘踞着的黑色身影,和那双俯视着他的,如宝石一般瑰丽无暇的血色竖瞳。
*
“哥哥,哥哥。”
季星眠挣扎着醒来,短暂的晕眩后看清了封无昼担忧的脸,“无昼……”他连咳数声,那种深入肺腑的晕眩带来的恶心才稍稍减退了些,“你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封无昼轻轻帮他拍背,“哥哥还好吗?”
“我……咳,我没事。”季星眠扶着他的手臂强撑着站起来,四下环顾一圈,看清环境后微微蹙眉,“我们这是又进梦了?”
虽然四周的场景布置与他们之前在封途梦中看到过的长春峰不太一样,但从周围山峰的走势来看,他们应该还是在长春峰范围内的。
“应该是的”封无昼道:“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了。”他说完又看向季星眠,轻声道:“哥哥,我觉得这应该不是普通的梦。”
“我知道。”季星眠应了一声,“这应该是梦魇吧。”
梦魇是在噩梦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是人们避之不及,却又长埋于心中,难以抽身的噩梦。
这一出不比之前,两人都较先前更谨慎了些,在附近没发现凤凌轩二人的踪迹后,便换了个方向朝封途和温璟二人在长春峰上的住所过去。
两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却没想到这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直到他们到达封途的住所,都没有什么异状发生。
时间已经是深夜,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响。封无昼走近一些,摇了摇头,“不在里面。”
都这么晚了,不在房间还能去哪呢。
季星眠微微蹙眉,正想提议出去找试试,院门那边却忽然传来些动静。
一个黑影扶着门框从外进来,夜风拂过,季星眠闻到他身上极淡的血腥气。遮住月亮的云层挪开,季星眠看清听见的脸,微微一愣。
这人竟是封途。
他面色是过分虚弱的苍白,扶着门框的手指青筋凸显,有点点血迹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滑到手指,在木头上留下几个浅浅的指痕。
封途靠在门框上喘息片刻,撑着身体进来,仔细地将门框上的痕迹抹去,又在附近泼了几坛酒,这才反手关门进屋。
房间里酒气比外面重上许多,其中还混着一些脂粉香气。季星眠刚到门前就被呛得连打了数个喷嚏,不得不暂时封住自己的嗅觉。
这一拖延使得他们进去的时间比封途晚上一会儿,二人进去的时候,封途已经散了头发,披着外袍坐在榻前,垂眸料理自己的伤势。
那痕迹像是被久缚出来的,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异常明显,而更触目惊心的是他手腕更向下的位置。
是数排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孔洞,沿着他的小臂一直盘旋向上,没入雪白的衣袖中,再看不见了。
对于比较靠近手腕的地方,封途的处理还称得上细致,而对于更往上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他的态度就明显敷衍许多,随便抹了两把就不再管它,和衣躺下倒头就睡。
季星眠站在梦境之外,只觉自己浑身发凉,止不住的心悸。
虽然时间很短暂,季星眠还是看出了那些痕迹有新有旧。修者身体复原能力强大,再加上各种药物的辅助,能使得痕迹一直留存,只有是经常被撕裂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亲传弟子,少年天才。能够掩人耳目做下这种事而又令封途完全无法反抗的,除那一人不作他想。
季星眠脑中飞速地闪过几个血色的模糊画面,他被晃得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急于确认什么一般,神经质地去掀封无昼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