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霁往被子里缩了缩,假装自己已经睡了过去,整个夏天加上这半个秋天他都没怎么生病,正沾沾自喜觉得身体比以前好多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躲不过去, 他以后好好注意着就是了,毕竟身体是自己的, 生病难受没人能代替。
老疾医看他不说话,让他好好休息然后叹了口气收拾东西离开房间,院子里面, 王诩老爷子孙伯灵卫鞅都在那里,听见动静后赶紧转头,“怎么样了?”
“方子里多加了桂枝麻黄,效果应该比以前好些。”老疾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眼前几人都皱着眉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赶紧换了个说辞,“公子年纪小,不知道轻重,他身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经不起劳累,喝药能够舒缓病情,但最重要的还是多休息。”
前面的听不懂,后面这些还是可以的,孙伯灵推着轮椅将老疾医送到门口,打定主意以后不让卫霁再捣鼓美味……呸……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吃食!
卫鞅有些担心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在石凳上坐下然后沉声说道,“听说卫公对公子霁疼宠非常不光因为他们俩是一母所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公子霁身体不好,得用珍品日日调养,不得劳心费力,便不会对他造成威胁。”
“都是胡扯,你若是见识过卫不逝那小子对弟弟有多娇惯,就不会觉得这些传言是真的了。”王诩老爷子扯了扯嘴角,看着卫鞅忍不住直摇头,“你是公族子弟,见多了氏族中的勾心斗角,所以觉得卫公和公子霁兄弟俩如流言中那样才是正常,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甚至连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不要过早的下定论。”
卫鞅正了脸色起身行礼,“弟子受教。”
孙伯灵推着轮椅回来,看他们家老师难得正经起来和他们说话,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唉,关门小弟子才是心尖宝,越早收的徒弟越是累赘,鞅啊,你也要步入师兄的后尘了。”
如愿以偿了就是不一样,一点不好都不让人说,他什么时候才能混到这一步呢?
娃娃脸青年煞有其事的想着,然后无奈的发现,他没有公子霁长的好看,没有公子霁有才,没有公子霁讨人喜欢,如果想要和人家一样的待遇,估计只能等下辈子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被捧在心尖尖上的,连老天都对他格外眷顾,不对,老天若是真眷顾的话,就应该再给他一个健康爽利的好身体。
卫鞅挥了挥衣袖,看着感叹个不停的娃娃脸青年神色如常,“师兄说笑,鞅何错之有,怎会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孙伯灵:噗——杀人诛心——
就知道你卫鞅不是什么好东西!整个师门除了他孙伯灵之外就没有好人!连新加入的小师弟也一样!
你们无情!你们无义!你们无理取闹!
孙大军师在心里骂骂咧咧,脸上依旧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只是不停的用眼神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
王诩老爷子看着徒弟这般反应,揉了揉额头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放到他腿上然后温声道,“去一边看吧,看完之后背下来,老师待会儿检查。”
孙大军师愣了一下,然后受宠若惊的看着他们家老师,老天,这般温和说话甚至还要检查课业的老师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他吃了这么久的苦,受了这么久的累,老师终于良心发现知道他的好了吗?
轮椅上坐着的娃娃脸青年感动的热泪盈眶,颤抖着手就要看他们家老师给了他什么样的千古雄文,要知道普天之下能让他背诵的除了先祖的《孙子兵法》就再找不出几篇了。
然而打开竹简,入眼却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孙大军师茫然的看着手里的竹简,确定上面只有寥寥两三百字的四字韵文,此文文采斐然意境开阔不假,可这是他们家小师弟为了让太子驷公子骐公子骅等小家伙学认字才写出来的启蒙之书,别以为他不知道。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刚启蒙需要学认字的小娃娃来忽悠吗?
过分!!!
娃娃脸青年悲愤不已,看着旁边俩人恨不得将竹简摔在地上,可是这是他们家老师给的,摔了他自己也不能摔了竹简。
没错,他在家里的地位就是这么低。
王诩老爷子轻手轻脚去屋里看了一眼,看卫霁又睡了过去然后才出来坐下,把喜欢插科打诨的孙大军师打发走,然后坐过去示意卫鞅谈谈秦国的变法之道。
他之前没有刻意去管这件事情,接下来依旧不打算过问太多,现在刚得的小徒弟很担心卫国的处境,他对远在的帝丘的徒弟他哥有信心,可难保他这信心什么时候就不管用了。
卫鞅坐正了身子,手指在碗里蘸了蘸水,然后将他和秦公确定下来即将实施的几项政令说了出来。
政令未曾推行,除了老师和师兄,这些事情他不会往外透露,万事开头难,在秦国变法是步步皆难。
*
天气渐凉,秋霜始降,霜主杀伐,自秋意渐深,栎阳城外便经常进行围猎或者操练,城里城外一片肃杀,整座城和夏日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冲天的喊杀声中,秦人的血性释放的淋漓尽致,让孙伯灵卫鞅这些没有真正见识过这般情形的人都跟着热血沸腾。
休战时尚且如此,战场上的秦人又该是何等模样?
难怪秦国兵甲老旧食不果腹也依旧能挡得住魏国的精兵铁蹄,若有朝一日他们能有和魏军一样的装备,莫说夺回河西,便是东出中原也不是不可能。
孙伯灵这些天经常推着轮椅去城楼上观看秦军操练,回来后心情澎湃下笔如有神,抱着竹简就开始写心得,兵家不能常离军营,他如今残疾之身不好和将士们混在一起,却不能自始至终连军营都不进。
今冬好生休养,待腿上伤势大好之后便可以和秦公请命时常去军营看看了,秦军骁勇,但是训练的法子有很大的毛病,卫鞅和秦公要在国中大变,他便和公子虔商量如何让军中大变吧。
自三家分晋之后,笨重的战车便不适合大规模作战,与此同时,骑兵越来越被各国重视,秦国在骑兵上很有优势,只是数百年来为了和中原诸国靠拢,愣是放弃了优势转而装备战车。
如今别国的骑兵已经渐渐发展了起来,秦国也不能落后太多,秦人身高体壮,训练骑兵远比训练车兵容易,便是步卒也杀气腾腾,魏武卒昔日令诸国闻风丧胆,秦国未必不能训练出一支与魏武卒齐名的新军。
卫鞅和孙伯灵都忙碌了起来,卫霁却没法和他们一样整日埋头于书简之中,他养了小半月的病,大好之后赶上城外第一批操练,兴致勃勃正想出去看,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身边人一人一句给挡了回来。
病刚好就想出去吹冷风,外面煞气太重,还是留在家里最妥当。
于是乎,连他们家小护卫都能每天跟着去看士兵操练,他这个主子却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静心养气,这么多天下来,就差达到万事皆空的境界了。
军队操练那么重要的事情他也想看,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身体的拖累,他只能留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这些日子脸上的肉比以前多了好多,再回帝丘他哥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好在霜降之后天气冷的更快,秦国上下也进入了窝冬状态,不用再留在家里看着别人出去玩的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卫霁裹紧了衣服坐在窗边,炉子将房间烤的暖融融,在屋里看外面飘落的雪花别有一番滋味。
时间过的比他想象中快得多,似乎一眨眼的时间就又到了冬天,今年秦人的冬天比往年好过许多,或许还会受冻,但是却能最大程度上避免饿死人。
小乙坐在门边儿上编着竹篮,听见门外的动静后喊小甲出去开门,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进屋告诉他们家公子。
公子虔顶着风雪过来,在门口把身上的雪全部抖落,在外间暖和了一会儿然后才过去在卫霁面前坐下,“去月氏的人这两天回来了,他们回来的路上经过不少部落,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只是没有你要的种子,下次再出发就是开春,到时候去什么地方还不确定,我先过来和你说一声。”
草原上的部落居无定所,哪片地方好就直接去抢,除了强大的部落能长时间占据大片肥肥美牧草,更多的还是无休止的争夺。
这片地方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是他的,一旦两个部落起的冲突,占据上风者会直接将对方的成年丁壮全部杀掉,只留下妇女老弱当奴隶,他们之间的争夺比中原争端凶残的多。
“这些事情随便派个人过来说就是,何必冒着风雪过来?”卫霁从窗子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一个酒坛,先给公子虔倒了一樽暖身子,然后换了酒壶开始温酒。
上次提过让他手下的人跟着去草原后就又酿了不少烈酒出来,这一次比第一次熟练了许多,中间也没有浪费太多粮食,得出的成品比他想象中的多了不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1】
外面已经下了许久的雪,意境正好,可惜公子虔是个完全不在意这些的家伙,这人就知道酒好喝。
第54章
外面雪花纷飞, 屋里炉火融融,身边没有闹腾不休的臭小子们,再加上温好的烈酒, 公子虔看着眼前乖巧娴静的少年人,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感觉了。
他怎么就养不出来这么可人疼的小孩儿呢?
卫霁将剩下半杯的热茶放下, 看旁边这人莫名其妙感叹个不停撇了撇嘴, 为了防止他再胡思乱想便开口问道, “长公子, 新军训练的怎么样了?方便说说吗?”
他的窝冬是窝冬, 卫鞅和孙伯灵的窝冬是干活, 连王诩老爷子在天冷下来之后也不常出门, 他之前好奇心起去隔壁看看,好家伙,三间房三个人都在奋笔疾书。
为了不耽误他们的正事儿, 卫霁只好叮嘱厨子每日按时过去送饭, 自己则是在房中煮茶赏雪消磨时间。
毕竟只有小孩子才要被长辈压着学习, 大孩子是不需要埋头苦读哒。
不过话虽如此,该看的书还得看,尤其在为了气孙伯灵而拜了老爷子为师之后,需要看的书就更多了。
唉,既然当了老爷子的徒弟,出门总不能堕了鬼谷门生的名头, 就算老爷子可能只是为了收徒后更理直气壮的让他捣鼓好吃的也一样。
如果他太差劲,在一群才能足以经天纬地颠倒乾坤的师兄弟们之间就显得更突出了, 不管是用他来衬托同门的优秀,还是用同门来衬托他的差劲,最终丢人的还是他自己。
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 还是得多读点书的,只是鬼谷先生给他的书简都是自己所著,纵横捭阖奇谋征战,和他以前所学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面,陡然接触实在是有难度。
在没有人催促的情况下,就算整个冬天都用来看书,他也没法像两位师兄一样进展飞速。
在孔夫子“有教无类”打破教育垄断之后,庶民也有机会读书学习,而且学习的时间一般都放在冬天。
为什么后世的著作中那么多“足肤皲裂而不知”“四肢僵劲不能动”,因为夏秋两季农忙,再小的孩子也得帮忙干活,只有把地收了才能交得起束脩,就算想在夏秋学习也没那个钱财。
不过这说的都是庶民,对原本就必须要学习的世家贵族来说,一年四季都是读书学习的好时节。
鬼谷老爷子教学生很是随性,将书给了就算教了,有什么问题找他去问就行,他会很耐心的解答问题,却不会浪费时间盯着学生读书。
能被他收做徒弟已经是幸事,整日无所事事不好好学习甚至还要被老师催,这是想着被赶出师门吗?
当然,这是卫霁入门之前的情况,老爷子对他没什么要求,把身体养好,时不时捣鼓点好吃的,要是心情好能想起那虚无缥缈的隐世大才说过什么话写过什么文章那就更好不过了。
别人家的小孩儿读书时间少了要挨骂,他就不一样了,他哪天看书看的太晚,第二天醒来就会看见一群板着脸的大人外加一个满眼兴奋的老疾医。
一睁眼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没被吓死那是他承受能力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的日子过得比公子虔府上几个小娃娃惬意多了,说是劳逸结合,其实还是闲着的时候多。
孙伯灵不是每天都在家奋笔疾书,而是隔几天就去军营一趟,大营离栎阳城不远,过去回来一天的时间足矣。
公子虔大口喝着酒,感受着烈酒烧喉的痛快,将酒樽放下然后叹道,“孙军师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卫霁:……
他一时间竟然听不出来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孙大军师的确是个人才,为了出门在外方便行事,他在军中的时候自称孙膑,说是因为受过膑刑所以才叫孙膑,其实所有知情人都知道,他其实就是在记仇。
秦军单兵战斗力惊人,但是排兵列阵和中原相比差距很大,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秦人性子太烈,暴躁起来什么都不怕,这在打仗的时候的确能一往无前,可打仗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将兵法阵数运用到极致,即便是老弱残兵也能以一当十。
孙大军师训起人来六亲不认,要不是每次都有公子虔跟在旁边当保镖,他那张嘴在第一天就当让他当场血溅大营。
一个连走路都做不到的孱弱小子,敢来他们秦营指手画脚,这是不想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