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箕不紧不慢睁开眼睛,看着满面愁绪的一国之君,一点面子也不给的直接说道,“这话君上登基时老夫便说过,君上还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的吗?”
卫公身体一僵,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迅速将表情调整好,“先生说过吗?”
“君上记性一向很好,当真不记得?”孔箕笑的慈祥,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慈祥,“君上当时说,卫国已经落魄到这般境地,列国争雄称霸就让他们争,我们只需关上门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卫公有些尴尬的抿了口水,将被子放下然后义正言辞道,“寡人当初年少无知,如今想要在动荡中存卫,还望先生助我。”
“君上!”孔箕终于维持不住涵养,气的胡子都快炸起来了,“您要存卫老夫心中宽慰,可会盟时做出那种事情,这让卫国以后颜面何存?”
“原来先生担心的是这个。”卫公愣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很快解释道,“先生放心,到时卫国不会参与,我们只需到场,其他皆由秦公来办。”
他们只是无辜的受到惊吓的旁观者,秦赵两国君主暴脾气上来一言不合直接动手,关他们卫国什么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妥妥的是受害者啊!
“卫兵不会掺和进去?”孔箕眉头微松,看了一眼他们家铁了心的要和秦国一起搞事的君上,然后坐回去念叨着,“也是,秦兵和赵兵都是从戎狄手里练出来的,我们的兵掺和进去只能添乱,不掺和才是正常。”
“既然先生没有意见,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卫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绝了他拒绝的后路。
孔箕刚松开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他现在感觉他们家君上和前些年尊礼守法的性情越差越远,仔细一琢磨,不像是他带出来的,却像是被王诩那老东西教出来的一样。
他一辈子被那老东西挤兑,到老了竟然连辅佐的君上性子都更像他,天理何在?
头发花白的老者又一次叹气出声,不过还好,至少这性子不容易被欺负,太子熙和他们君上的性子如出一辙,公室两代三人,最后竟只有公子霁自己恭谦温和真正有君子之风,结果还被王诩那老东西给抢走了,命运弄人呐。
感叹归感叹,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他们卫国和秦国不一样,秦公可以二话不说直接发兵,他们不行,弱国就得学会三思而后行。
书房里两人在讨论正事儿,另一边就没有这么严肃了,卫霁手里拿着笔,将他能想起来的鱼肉做法一一写在竹简上,每写一个名字就整理好语言将这道菜的滋味模样娓娓道来,惹的本来不饿的两个少年也跟着捂着肚子口水泛滥。
外焦里嫩酸甜可口的糖醋鱼,肉质鲜嫩色泽诱人的红烧鱼,汤汁浓郁风味绝佳的鱼片汤,还有什么酸菜鱼清蒸鱼水煮鱼粉丝鲶鱼青椒毛鱼松子茄鱼,别管这名字是哪儿来的,听上去就让人浮想联翩,可偏偏他们还吃不到,这就很折磨人了。
孟轲欲哭无泪的看着又写下几个字准备开口的清润少年,终于熬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庄周的脑袋,“你下次再敢写这种能联想到食物的文章,我们两个就绝交。”
庄周捂着脑袋面无表情看过去,“你在公子之前看到文章,联想到吃的了吗?”
孟轲:还真没有。
“我不管,总之以后不准写鲲也不准写鹏,更不准写鱼。”恼羞成怒的未来亚圣瞪圆了眼睛凶巴巴说道,压低了声音挥着拳头,看上去还真挺有那么一回事儿。
卫霁将笔放下,将竹简放在旁边晾着,然后温温柔柔继续说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万物皆可下锅。”
身为食物链顶端的那一小撮,大天朝子民能吃尽天下万物,没有什么是不能纳入食谱的,照他这么说,庄周以后就可以不用写文章了。
孟轲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看着笑容愈发灼人的公子,终于自暴自弃不再抵抗,“我想吃鱼,烤鱼蒸鱼红烧鱼,没有烧烤巨鲲,拿鱼解解馋也行。”
“没有烤鱼蒸鱼红烧鱼,不过有糖醋鱼,酸酸甜甜,你们小孩子应该会喜欢。”卫霁也放弃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逗人方法,算着时间等着厨房将饭菜做好送过来。
这府上的厨子是从帝丘带来的,相国的庖厨不比宫里差,红糖褪色制成的白砂糖已经能出现在贵族餐桌上了,再加上他们研究出来的糖醋汁……
糟糕,刚才就不该想那么多,更饿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孟轲(爆哭):我好惨一孩子。
第96章
三人在书房里有一句没一句说着, 脑子里都被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塞满,越想越觉得时间过的慢,孟轲性子比庄周活泼, 这会儿正拿着块点心味同嚼蜡的吃着,在心心念念的鱼肉呈上来之前, 他现在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明明在公子开口之前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为什么现在肚子一直叫个不停?
卫霁现在也是有苦说不出, 往外看了不知道第几次之后终于看到了食案的身影, 当即眼睛一亮让旁边俩小孩打起精神, “饭菜好了, 子京先生府上的厨子不比宫里差, 味道一定很好。”
鲜美的味道随着碗碟被端上来直接散在空气中,本就满心期待的三人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天知道他们在这短短一段时间中究竟遭受了怎么样的“折磨”。
将白砂糖和酱油做出来果真是造福天下的事情, 外焦里嫩酸甜可口的鱼肉配上一碗软糯可口的白米饭, 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卫霁一口一口将饭菜吃完, 看着已经抱着肚子瘫在那里的孟轲,让人将食案撤下然后笑道,“之前没有吃过这些?”
“老师胃口清淡,府上饭菜口味也清淡,在自己家的时候又没有老师府上的厨子,之前的确不曾吃过如此美味。”庄周看孟轲瘫在那里, 擦干净嘴角然后替他回答。
他们这次跟着老师来戚邑所以才住在府上,在帝丘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而且他们自己家里的厨子当然没有老师府上的好,也做不出如此美味的饭菜来。
“待回到帝丘便给你们送些调味料,这些菜做起来并不麻烦, 只要把握住调料的用量即可。”卫霁抿了抿唇,脑子里忽然想起来一句老话,说完之后自顾自笑了起来。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孟子和庄子就更不能苦了去了。
旁边两人莫名其妙的看过来,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茫然,摇了摇头索性绕过这个话题。
孟轲拍了拍脸在席子上坐好,先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然后幽幽说道,“公子,庄周过些日子就要回宋国了。”
宋国内政已经稳定下来,庄周是宋国人,如今执政的国君剔成君和他还有着一丝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血缘关系,结束了避难之旅,庄氏自然开始准备回故乡。
卫国再安稳,帝丘再富庶,总比不上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而且宋国也不穷,弱是弱了些,繁华程度却和卫国不相上下,想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卫霁看着有些低落的小庄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商丘和帝丘离的不远,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很快就能传过去,送信什么的也方便,我们小庄周在那儿都一样厉害。”
儒学和道学的区别很大,庄周醉心老聃之学子京先生肯定早早就看出来了,这孩子心不在此,留在他身边也是蹉跎时光,不如放他自己研习。
被温柔注视着的少年人脸上爆红,刚升起来的离别惆怅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孟轲捂着肚子笑的不行,察觉到庄周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危险这才艰难的止住笑声。
公子这么哄,一定是把那小子当成三四岁离不开家人的小娃娃了,庄周平日里故作老成一直把自己当成个大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实在是太让人开心了。
庄周等脸上的热气下去,瞪了孟轲一眼然后回头说道,“宋酒和卫酒相比另有一番滋味,待周回到商丘,便让人送些宋酒给公子尝尝。”
公子霁对各地食材感兴趣已经不是秘密,各国商队入卫都会将在别处看到的新鲜东西献上来讨他欢心,毕竟卫公对弟弟实在疼宠,讨好了公子霁,商队在卫国境内便能畅通无阻。
卫国和宋国离那么近,帝丘城里自然不会缺宋酒,但是商人送来的和他让人送来的不同,商贾送的是酒,他送的是心意。
孟轲看着一本正经解释的庄周,实在没忍住又笑了出来,“周啊,咱们两个好歹师兄弟一场,为什么只有公子能得到你的心意,师兄不开心,师兄要闹了。”
庄周:“哦。”
少年人板着小脸面无表情,冷淡的吐出一个字后就不说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不是朝夕相处的同窗,而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孟轲夸张的捂着心口,满眼控诉的看着冷酷无情的家伙,就差扯着这人喊什么你无情你无义你无情取闹了。
卫霁笑吟吟看着他们闹了一会儿,待孟轲安静下来然后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这般少年意气的孟子和庄子也只有趁他们年纪小的时候能见到,再过几年出了师门见识到外面的世事风霜就没机会了。
“等会盟结束后直接从戚邑回商丘。”庄周轻声回道,会盟就在过两天,秦赵双方签订盟书就算结束,算算日子他在这里也待不了几天了。
卫霁点了点头,等会盟结束,那怕是还要再在这里待上十天半个月,这次的会盟可不像以往那般太平,秦国不参与是不参与,一参与就坏了之前的规矩,不愧是秦公,对得起中原诸国对他们老秦人不识礼数的“赞誉”。
在会盟上动粗的做法对秦人的名声很不好,要不是秦公想借此机会进一步推进国内变法,应该也不会采纳这个办法。
不对,秦人在中原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孙师兄的这个提议,难道真的不是因为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这么坏了,不介意再坏一点?
仔细想想,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卫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和旁边两个少年说了一会儿话,看日头已经偏西了于是让下人去询问他哥那边什么时候结束。
家里还有俩孩子等着,他们在外面一整天了,再不回去孩子们该闹了。
尚未及冠的少年公子想着家里两个其实没比他小几岁的小辈,再看看面前两个和他相差无几的小友,喟叹一声挑起长辈的重担。
没办法,谁让他最稳重看上去最让人放心呢。
孟轲看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的卫霁,搓了搓胳膊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儿,讪笑两声赶紧拉上庄周一起没话找话。
总感觉等公子开口后他们要面对的就不是现在这么温柔可人的公子了,为了不让那点不祥的预感成真,他们还是主动点为好。
*
子京先生说教起来就算是卫公也有些扛不住,老先生觉得王诩欺人太甚,再加上卫公这次的动作实在太吓人,惊怒交加唠叨起来更是停不住,等二人从书房出来,太阳都快下山了。
卫霁中午有午睡的习惯,今天不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又和孟轲庄周说的时间有些长,也就没有提出要在这里休息的意思,只是旁边两个少年都会察言观色,看出他脸上的困倦后就主动停下声音。
卫公找过来的时候,他们家宝贝弟弟正在软塌上睡着,卫霁身子骨弱,中午的时候没有睡,下午再睡就不容易醒了。
过了正经午睡的点儿,其他时间入睡的话再睁开眼睛就是第二天清晨,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原本也没准备在孔箕府上休息,只是孟轲和庄周态度强硬,他又实在困倦的厉害,最后还是拗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卫公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放轻了手脚把人抱回马车上,和在外间下棋的两个少年说了几句,然后才让车夫开始赶车,卫霁睡的深沉,对外面的动静一无所知。
子京先生说孟轲可堪大任,他如今年岁已高,孔氏子弟天赋皆不及孟轲,在没有收孟轲为徒时他的确想着在本族中挑个稳重的继任相国,现在有了孟轲,之前的那些安排就没必要了。
卫公对他的意见很是看重,只是孟轲的年纪还小,还得再观察几年才能决定究竟能不能担得起相国重任。
以卫国如今的形势,相国如果不是子京先生这般德高望重的孔氏门人就只能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若不能做到让卫国在巨变中稳住根本,相国一位宁可无人也不能轻易任命。
会盟台处没有卫兵驻守,只有秦兵和赵兵面对面驻扎,两国的关系说好不好说不好却也没不好到哪儿去,秦国和魏国打的最多,赵国和周边几国都打的多,不会针对性的攻打某一国,所以这两个国家打完之后再议和并不稀奇。
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停战之后都能心平气和的签订合约,这点矛盾算什么,但凡封地接壤,就没见过没打起来过的。
不管私底下想干什么,明面上赵侯和秦公都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只等会盟那日再次见面,其中跟来的两国臣子没少见面,可惜孙大军师那三寸不烂之舌实在不是寻常人比得过的,所以赵国至今还没占到好处。
会盟之日很快到来,赵侯面色不好,秦公也冷着脸不说话,唯有卫公一人言笑晏晏,坐在主位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底下交锋。
他们这两天在戚邑四周拦截了不少赵国士兵,其中大半是往大梁方向,小部分才是回邯郸报信,大概是在这里见到孙伯灵有些吃惊,也更有把握让魏王出兵一道攻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