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转身便走。
梁焕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下头去拆信。
读着读着,他先是渐渐笑开,笑了一会儿,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他用手指触摸纸上的字迹,又将信纸按在胸口上,仰着头闭了闭眼,轻声念着:“感谢上天,感谢神佛……”
“卢隐,你去跟林丞相说,朕又要出门了。然后去找禁军统领,让他挑二十个身手好的人,今晚就出发!”
*
怀远一个县,半个都是湖,是塞北难得的景象。最大的湖因为长着大片荷花,所以又叫荷花湖。
从来到怀远县开始,于问荆每天白天都要到湖边的石头上坐着。她总能想起二十年之前,他们一家四口总是来湖边看荷花。她带着两个孩子摘莲蓬,只有几岁的陈述之最喜欢钻进湖里玩水,被他爹发现就会罚他站在岸边背《爱莲说》。
荷花但余枯茎,她心中颇多感慨。
一队人马来到怀远县外,梁焕让其余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策马入城。他问了荷花湖的方向,绕着湖找了半圈,看见有个年长的女子坐在湖边。
他跨下马,远远地叫她:“请问可是于……于大夫?”
于问荆转头,望着这个身形高大、容貌疏朗的男子,“是我。”
她看见面前这人绽开一个笑,亲切道:“是您往京城传的信吧?我是陈行离的朋友,我姓林,信上说来这里找您,让您帮着带路。”
“陈行离?”
“陈述之。”
于问荆想想也是,自己离开时他才十三岁,当时还没有取字。
“我的人都在城外,带了二十个,应该够了。您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吧。”
“有什么凭据么?可别认错了。”于问荆挑了挑眉。
梁焕一愣,这还要凭据?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封信给她看,“这是他写的,应该是您让人传过来的,他的字您总认得吧?”
于问荆展开信纸,十几年了,她当然不认得陈述之的字,但这封信里写了很多细节,该不是伪造的。
但她奇怪的是,这封信的口气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恭敬?这人不是他朋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林淑巧:我怎么觉得林未央和当初我在给林贵妃当宫女时有一天在院子里扫地遇见的某个人那么像?
第103章 五祝
这段路如果让梁焕自己走,不眠不休两日就能走到。但他和那二十个禁军可以不眠不休,五十多岁的于问荆不行。于是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地方扎营休息。
这一路上,于问荆觉得很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要救儿子,却让儿子的朋友带着人手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再在荒漠里跋涉数日去救人,这个人情可不好还。
沙漠里马走不快,就只能一点点往前挪。梁焕驱着马跑到于问荆身边去,觉得应该多说说话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随口同她聊天:“伯母,您当时为什么要丢下孩子去察多啊?”
于问荆想着他能为朋友如此仗义,想来与陈述之关系不错,多说一些也没什么,便道:“当时和孩子他爹闹得厉害,实在过不下去了。本想带着两个孩子走的,结果没抢过他爹。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察多过得也挺好,就是时常想念我这两个孩子。”
梁焕“哦”了一声,又转了话题:“您跟我说说行离小时候的事吧,他从不肯说,我可好奇了。”
“他小时候?你别看他现在一表人才的,小时候就会调皮捣蛋。”于问荆陷入回忆中,笑着说,“他欺负村里的孩子,从来没人知道是他干的。藏家里东西让我找不着,我还总以为是娴儿偷了。那股机灵劲儿全用在做坏事上了。”
听着听着,梁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真的是他么?您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听话。”
于问荆无奈地摇摇头,“后来是被他爹管的。他十一二岁时候,我让他不要凡事都听他爹的,他爹不对要敢于反驳。结果那孩子跟我说,父子尊卑有别,儿子如何能反对父亲?当时给我气得……”
梁焕笑得愈发开心了,原来他从小就在意这些事情,不过好可爱……
“我虽然不是流沙教徒,但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什么父子夫妇君臣,凭什么给人划分等第?两个孩子小时候我就跟他们说,将来成家的时候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没来得及问,他们成家了没?”
“都还没有,”梁焕颇为尴尬,试探道,“那行离要是真找个比他门第显赫的,怎么办?”
于问荆冷哼一声,“那我就去给他撑腰,谁要是欺负他,我一根飞针废了他。”
梁焕浑身一哆嗦。
晚上,这二十三个人找了一片绿洲扎营。孤零零的几棵树阻隔不住风沙,高原的夜晚格外寒冷。
见卢隐在帐篷外升起一堆火,梁焕凑过去烤他冻得硬邦邦的手。
于问荆闲走时看见他,便到他旁边坐着,斟酌片刻,对他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为了我儿子的事如此辛苦。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都为他高兴。”
梁焕摆了摆手,随口就说:“怎么能让您谢我,明明应该是我谢您帮忙带路。”
“可不能这么算,救的是我儿子,你帮他只是情分。我一定跟他说,让他知恩图报……”
梁焕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居然无法反驳,只得讪笑着说了句:“他也救过我一命,我帮他原是应该的。”
第二天早上,梁焕从草丛里走出来,看见于问荆正蹲着收拾她的药箱。
她抬头看他一眼,却发现他神情痛苦,忙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我带着药呢。”
梁焕本来觉得羞耻没打算说,却忽然想起她是大夫,便也没那么开不了口:“最近吃得不好,有些躁矢,倒没有别的事,就是疼得很。”
于问荆听了笑道:“我们先走着,今晚歇下我给你拿药。”
又走一天路,晚上刚扎好帐篷,于问荆就抱着药箱去找梁焕。
“怎么个疼法?流血么?”
“一动就疼,有一些血。”
她打开药箱,在中间的那层找了几种小粒的丸药递给梁焕,“先把这些咽了,明早看看变化,不行我再给你拿。”
接过那些药丸,梁焕随口道:“您的医术是不是很高明啊?等接到行离之后,您要不然和我们回京城?反正都是治病救人嘛,我们那边的医馆也不错,而且您还能离儿子近一些。”
于问荆叹了口气,“当年我来察多是偷跑出来的,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这个好办。您要是想去的话,这事我来解决。”
“这你都是办到?不过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没事,简单得很。再说我跟行离关系好,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于问荆又从药箱底部翻出两盒手指肚大小的药膏,往梁焕手上放,解释道:“刚才那是内服的,这两个是要抹上去的。这盒能帮着伤口愈合,隔四个时辰涂一次。这盒是止血止痛的,疼了可以随时抹。”
“原来这事这么讲究。”梁焕好奇地研究起手上的药膏,自言自语道,“下次把行离弄疼了也这样试试……”
于问荆本来收拾药箱打算走了,突然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梁焕茫然地抬头与她对视,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嗯……伯母,不是,您听我解释……不是那样……”
沉默片刻,于问荆淡淡道:“没什么,察多也有这样的,没娶亲的男子自己受不住,就去找朋友。我作为大夫,见得多了。往后不提就是了。”
“不是!”梁焕否认之后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没经过他的同意,他也不敢把这事随便告诉他母亲。
于问荆见他半晌没说话,便起身道:“早些休息吧,明日走得早的话,当天就能到了。”
望着她离开,梁焕忽然一阵兴奋。
明日就能到了!
*
风沙渐起,于问荆的马速逐渐变慢。她边走边四处观察,这也是她每次来这座山时都会做的。一行人就跟在她身后,耐心地和她一起挪动。
奔波一整日,他们在傍晚时分接近了山脚。梁焕正要策马往前冲,于问荆连忙拦住他道:“晚上再去好了,虽然你带的人多,可那里边也是有村民的。真打起来,难保他们不会跟我们动手。”
梁焕想想也是,这么久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他便让众人原地停下,等待天黑。
山里的村民日落而息,当天色暗下来,月亮爬上来时,外面的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了。
偏偏陈述之中午才起,晚上自然也不会睡得太早。他见今夜无云,月光清朗,便走出门看月亮。
在门前的走廊上痴痴望了一会儿,他觉得此处颇多遮挡,看不尽兴,便又沿着台阶爬到山顶。
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只有满地的渣土和碎石,视野却开阔得很。陈述之四下望了一圈,每个方向都是延伸至天边的沙漠,只有一个地方有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好像是人的样子,远远地也看不清楚。
十二月下旬,月亮缺得只剩一小半。西北,十二月,晴朗夜空中的缺月,这让他想到两年前在平凉府白真县,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有人拉着他到花园里拜佛。
想到那些,陈述之自嘲地笑笑,当时怎么会做出那么荒唐的事。
虽然两年前拜佛的理由令他羞于提起,但他现在忽然很想参拜月亮。这些日子一个人住在这里,竟从未向上天求过什么,一点也不像一个樊笼中的囚徒。
他也没想好求什么,就挑了一块只有沙土没有碎石的地方,面朝月亮的方向跪着。
抬头望皎洁月色,他双手在胸前合掌。
“人都说满月祭拜,我偏要祭你这缺月。有缺才有所求,待你满时,我所求是否也会圆满?”
“已是年底了,我就求崇景八年之事。我不通释道文法,只在此以粗鄙之言向你祈愿:一愿我父母日月长明,二愿朋友鹏程万里,三愿大平长治久安,早日收复失地。”
“四愿我自己,能尽快离开此地回家,他日有所作为,除患兴利,造福黎庶。不再受人毁谤讥馋,不再身陷无妄之灾。”
没了吧?
当然不是没了,只是不敢求,不敢奢望。
陈述之仍仰着头,阖上了双目,话音轻轻的,像是自言自语,却因为四周静谧而听得十分清楚。
“还有……这一件,本不是我该求的,可是我……想要。”
“我想要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会让我重蹈覆辙。明年是崇景八年,那十八年,二十八年……到二十八年,再给我二十年,可以吗?”
“两年前,他曾当着你的面对我说过许多动人的誓言。如今不是那时候了,可你亘古长在,想必是神通广大的。你知道,他是否偶然也会冒出那样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俯下身别过头,轻叹口气,“我这是干什么啊,自讨苦吃……”
他皱着眉沉默一会儿,到底还是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去,却看到身后有人。
见他看过来,静立许久的梁焕便拨开几个护卫上前,拉着他的手臂,轻声道:“走了,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丈母娘听我解释!
丈母娘:我儿子是不是从来没让你跪过搓衣板?
梁焕:???
第104章 归途
陈述之愣了愣,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终于见到他了可以离开了,而是他听到了多少,听到这些话是不是又要生气了……
沿着台阶下去,陈述之才看见最外面的门口似乎发生过一场打斗,有人以人数的优势控制住了门口那些守卫。而山上的走廊仍旧安静无人,每间屋子都大门紧闭,外面发生的事好像与这里的居民无关。
到了自己屋子所在的走廊,陈述之转头道:“等我一下,回去拿东西。”
他出来时,手里捧着一摞本子和纸。梁焕扫了一眼,“什么东西?给我的?”
他就随便一说,没想到陈述之真的回答:“嗯,是给您的。”
梁焕听了,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忧愁,心花怒放起来。就知道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肯定会给自己送点什么。
快到门口时,陈述之远远就看到了等在外头的于问荆。
“娘!”他从梁焕手里挣脱开来,朝她跑过去,跑到面前又觉得好像抱她一下不太合适,就那么尴尬地笑望着她。
于问荆十分理解他的尴尬,连忙道:“他们说进去找你,怎么找了这么久啊!还是快走吧,太久了怕被人看见,我们得先到安全的地方扎营。”
禁军们把蒙着眼睛的守卫绑在柱子上,纷纷上马打算离开。
陈述之发现他们没给自己带马,便打算去跟于问荆乘一匹。梁焕看到,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嗔道:“你娘都多大岁数了,自己骑马都累,你还去祸害她?过来我这!”
见他这个样子,陈述之觉得那两个人可能已经交换了很多有关自己的秘密。他只得走到梁焕身边,上马的时候还随口说了一句:“这么等不及啊。”
然而这话把梁焕惹火了,他控制马速掉到最后,然后手就开始不老实。他从后面咬着陈述之的耳垂,发出的声音充满渴念:“想死我了……”
“不要碰那里……”
他不是很懂,梁焕刚见到自己,不应该先关心两句么?怎么一上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