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里举足轻重的十二位大商人, 每个人之间都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你是我的外甥我是你的侄儿这种关系不用论, 光是正经的岳父女婿就有四对。
蒋平安排座次的时候就颇为此头疼, 最后还是选择按百家姓的顺序将他们排列起来。
反正你们都是一家亲戚,谁和谁坐在一起想必都挺乐意吧。
包拯坐在上首主位, 展昭坐在他左边, 云娘坐在他右边,蒋平坐在云娘右边。
分宾主坐定后,包拯举起酒杯:“有劳诸位大驾光临,包某敬诸位一杯。”
姓钱的富商离他最近,笑眯眯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包大人设宴,我们怎么敢不来呢, 包大人客气了。”
你可是那一位的入幕之宾啊,谁敢不来, 不要命啦。
钱老板是做内河漕运的, 海上那点事情他也清楚。
虽则说扬州不是那位的地盘,但人家的大船可就搁大运河上停着呢,一声令下几百上千的悍匪马上下船入城,谁听了不胆战心惊的。
不就是吃顿饭嘛,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然说不准早上醒来自己就漂在海上了。
但他们扬州人也不是好惹的, 别以为傍上一个海盗就能把他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包拯是来改茶政的, 这他清楚。要行那什么贴射法,以后就没有交引这回事了。
这可不行!
他们每年辛辛苦苦地往边境运输粮草,为的不就是茶叶交引。贴射法一行, 他们全家喝西北风去啊?
那些海盗再凶悍,也不过是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包拯敢让那些海盗杀了他们吗?
他不敢。
杀了他们,更没人往边境运粮了。
钱老板家大业大,朝中也耳目通达。他太明白如今的形势了,知道只要自己咬住不松口,这些官儿就拿自己没办法,贴射法也就改不下去。
谁让他们还得求自己办事呢。
就算那个海盗头子就在自己对面坐着,钱老板也尽力保持着镇静。
不怕、不怕、不怕,不能死,娘欸那一脸伤疤真吓人……
包拯饮尽杯中酒,又倒了一杯:“这一杯敬诸位,诸位历年来向边境运粮的辛苦,朝廷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包拯在此替朝廷,替天子,谢过诸位了。”
大商人们忙道不敢不敢。
包拯又道:“朝廷怜惜诸位的辛苦,也知道诸位的难处。”
钱老板道:“辛不辛苦的,都是为朝廷做事嘛。为朝廷做事,不怕辛苦。”
包拯笑道:“钱老板忠君爱国啊。”
钱老板自豪地笑道:“毕竟咱们都是大宋子民嘛。”
包拯点头:“诸位有这个心,朝廷很感动,但总要劳动诸位,朝廷心里也过意不去。包某出京之前,太后娘娘和莱国公都殷殷嘱托,说包某此行易江南茶政官买为贴射法,是大利入中商人的好事,叫我不得怠慢,一定要好好地,把贴射法推行下去。”
展昭暗暗撇嘴,心说寇相公和太后哪对你殷殷嘱托了,你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啊。
钱老板忙道:“微贱之躯,敢劳太后与莱国公挂怀!”
几滴热泪溢出眼眶,钱老板站起身来,向着汴梁的方向叩拜了三拜,包拯忙扶他起来。
其余商人都有样学样,有嚎啕大哭的,有三拜九叩的,闹哄哄半晌,席上才安稳下来。
包拯继续说:“以往那些年,诸位向边境运粮,京师与边境那边都是不给现钱的,而是以茶叶交引支付。太后与莱国公想着,诸位拿了交引,还要到山场或者榷货务那里领了茶叶,然后还要将茶叶运走售卖,来来回回,太折腾人了。正好趁着这一回行贴射法之际,将此一并禁了,再不许以交引折兑入中钱粮,诸位以后再向边关运粮,直接可以去京城领取现钱,免去一番折腾,这岂不好呢。太后与莱国公的一片好意,全在这里了。”
钱老板擦擦眼泪,感慨道:“太后圣明,莱国公圣明,只是此举有利我们,却无利国家啊!”
呸,什么大利商人,什么一片好意!分明是心疼茶政上的利润被他们分走了!
包拯奇道:“这如何就能无利国家呢?”
钱老板道:“谁不知道如今莱国公正在练新兵,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这些商人哪能就为了自己方便,要朝廷拿这么多的现钱给我们呢!若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莱国公的新军没有军饷发,那我们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包拯听完他这一番话,慨然长叹一声,竟也落下了泪来。
钱老板忙道:“大人为何落泪?”
包拯道:“本官感念皇帝盛德,故而落泪。”
“钱老板也知道,如今朝廷四方用钱,诸位的入中钱粮,是一定要给的,莱国公的新军,也是必然要练的,加上各地的军饷,黄河决口的修缮费用,四川那边的民变,哪一处不是要钱的地方呢?还有宫里从太后到官家,加上诸位太妃、宫人们的吃穿用度,天下官吏的俸禄,林林总总加起来,包某给各位透一句底,国库能撑得过今年,但如果明年不是大稔之年,后年就很难支撑得过去了。”
钱老板大惊:“我不知道朝廷已经困难到这般田地了!”
包拯哽咽道:“钱老板不知道,但陛下知道啊!陛下知道如今各方都困难,于是力行简朴,宫里的开销削减一半以上,陛下本人更是穿着浆洗了好几遍的衣服。太后也知道朝廷困难,所以——”
包拯压低了声音,将钱老板等人的好奇心吊到最高,才道:“宫里已经开始毁佛铸钱了。”
钱老板惊得失语,过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可是、可是……这……这……佛如何毁得!这是要下……”
想到毁佛的是宫里,不是皇帝就是太后,他将那句要下十八层地狱收了回去,只是不停重复:“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其余商人也是一脸震惊。
做生意的人,尤其是大商人,对佛教尤为笃信。在场的商人有的就随身戴着玉观音小像,有的手腕上缠着玛瑙的佛珠,家里也供奉着从杭州灵隐寺请来的开过光的佛像。
家里钱财越多,越会明白钱财是虚无缥缈的,得到的容易,失去的更容易。因为失去的太容易,所以才会有恐惧。
而求神拜佛会减轻这种恐惧。
每年豪掷万千金银为寺院修建佛像、扩建僧房,施舍鞋袜,会让他们暂时获得从恐惧中解脱的错觉。
久而久之,佛居然成为了他们的恐惧本身。
一听说宫里居然在毁佛,大商人们无不惊恐万状。
毁佛像是大罪恶,是要永生永世在地狱里煎熬的啊!
包拯叹道:“陛下为了这个天下,付出太多了!”
大商人们的心怦怦跳着,还没有从宫里毁佛铸钱的震惊中抽离出来。
包拯继续道:“诸位也知道,先帝在位时,于宫里修建了无数道场,供奉了无数金佛。这些佛像一齐毁了,能铸出多少钱来,钱老板可知道?”
钱老板依旧恍然,只是凭着本能回答:“不下千万之数。”
包拯点头:“不错,不下千万。这只是宫里的佛像。可汴梁城里又何止宫里有佛像呢?若是大相国寺里的佛像也拿来铸钱,这能铸出多少钱?若是京城其他宫观的佛像都拿出来铸钱,又能铸出多少?若是天下所有的宫观里的佛像都拿来铸钱,又能铸出多少钱?更别提豪商巨贾、达官贵人们家里的佛像了。”
“可是……”
钱老板犹豫道:“佛像毁了,我们又该去哪里拜佛呢?”
包拯笑道:“佛像不过是俗世中人以俗世的金银铜铁铸造出的一个死物,死物有甚值得吝惜的?真正难能可贵的,是佛心。佛心无处不在,只是不在佛像中。”
钱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这……”
“老钱,你这是干什么呢?”
一个姓李的商人打断他:“包大人说的对,佛嘛,在哪里拜不是拜,自己家里也不是没有佛像,依我看,庙里的毁了也就毁了,正好都拉去铸钱。”
包拯点头笑道:“李老板好见识。”
李老板一双利眼盯住包拯:“包大人方才所言,以后入中的粮食去京里领现钱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包拯点头:“这是如今京里的公议,皇上、太后、莱国公都点过头的。”
李老板叹了口气:“不是我们不支持朝廷改贴射法,包大人你还不知道我们么,我们最是安分不过的。只是粮食从扬州运到边境上去,一路的艰难险阻,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啊!实不相瞒啊包大人,入中这么些年,我们不仅一分钱没有赚到,每年还都是要自己往里贴钱的啊!”
包拯微笑:“李老板辛苦了。”
“不知以后支付现钱之后,我们运的粮能拿到多少钱啊?”
包拯道:“以后各位没往边关运一石粮食,回到京城,就可以领到一千五百文钱。”
一千五百文,是出京之前寇准给出的底线。
李老板眯眼道:“唉,为朝廷办事嘛,谁指望着挣钱呢?少亏点本就是了。来,包大人,我敬你一杯。”
第32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欲饮琵……
大相国寺金佛被毁一事, 在汴梁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相国寺乃是天下佛寺之首, 每年从全国各地至此礼佛参拜的香客不下百万之数, 更别提每月都有的庙会、市集, 与其说大相国寺是一座佛寺,不如说它是开封市民的公共活动场所。
这样一座万众瞩目的大相国寺, 寺里的佛像全都被拉走铸钱了, 流言蜚语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开封城。
有说是大相国寺的僧人在太后寿宴上无状,冲撞了太后被降罪的。有说是大相国寺的僧人与太后有染,被皇帝发现,迁怒整座寺院的。还有的说是太后被罗刹鬼附身誓要灭尽诸佛的。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继被传和鹤发鸡皮的大臣有染后又被传与和尚有染,刘娥人在凤宸宫, 能被千里之外的碎嘴八婆气炸了肺。
真是岂有此理!本宫看起来像是这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果然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气煞本宫了。
而且这些流言怎么都是冲着本宫来的, 灭佛的事不是小皇帝和寇老西一起挑起来的吗?
刘娥这回却是冤枉了寇准。
天地良心, 寇准从头至尾都没掺和过灭佛的事情。
他确实是觉得朝廷如今缺钱缺的厉害,也琢磨过从什么地方弄些钱来花,但他可从来没打过佛像的主意。
寇准并不相信因果报应,也不觉得三武一宗的英年早逝与灭佛有关。
古来帝王将相英年早逝的不知凡几,死无全尸的也比比皆是, 几人是因为灭佛呢?
梁武帝如此虔诚礼佛, 晚年却被侯景囚禁而死。若是真有佛陀在世,怎么不给梁武帝一个善终呢?
寇准没想过要打佛像的主意,单纯是怕刘娥与他作对罢了。
寇相公固然是不信佛、不信因果的, 但奈何这世上信佛、信因果的人太多。
如果贸然提出毁佛铸钱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的话,恐怕刘娥会借题发作。
寇准可不干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
没想到这回却是刘娥联合小皇帝现把毁佛的事情提了出来。
没错,在寇准看来,毁佛铸钱一事完全是太后的主意,小皇帝只是被刘娥推出来当枪使了。
毕竟小皇帝今年才不到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一个孩子,他能有什么心眼呢?
刘娥以为毁佛是寇准的主意,寇准以为毁佛是刘娥的主意。两人虽都不爽对方撺掇小皇帝搞出了这么一个大事情,但又都觉得毁佛是目前来看最好的解决钱荒的方法,于是都顺水推舟,“姑且顺了那老东西的意”。
赵受益从头至尾在两人心目中都是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唉,小皇帝还太小,都没成亲,难免被人带坏了嘛。
……说起来,小皇帝翻过年就十四岁了,似乎,好像,立后的事情可以提上台面议一议了吧?
给小皇帝选一个什么样的皇后好呢?
毁佛一事,在太后与莱国公难得的通力合作之下,从大相国寺推行至汴梁各大宫观,又从汴梁城推行至全国各地。
虽然遭受到了各地佛家信徒与僧人们的强烈抵制,略有波折,但还是坚定地进行下去了。
毕竟大宋朝几十年的中.央.集.权也不是白搞的。
钱粮军队都在中央朝廷手里牢牢地攥着,僧人和信徒们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官府的厢军们把佛像拖走。
而有关太后的流言蜚语则被盛怒之下的刘娥扑灭在了萌芽状态。
直到天圣三年的后半年,一切这才尘埃落定。
全国各大佛寺的铜铸佛像大多都被拉走铸了铜钱,易以木制或陶制佛像。铸成的铜钱大多被朝廷支付给入中商人,缓解边境粮草紧张的状况。
解决了入中商人的问题,包拯在江南应该能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吧。
赵受益期待包拯能解决江南茶政一直以来的弊病。
毕竟这可关系到寇准的三十万新军明年吃肉还是吃草的问题。
包拯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京里倒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枢密副使晏殊在伴驾游幸玉清宫的时候挥起笏板,打掉了自己的侍从的门牙。
赵受益当时也在现场,说实在的,他有些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