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贤王皱眉:“臣绝无此意。臣的意思是, 现在的外患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官家过于宠信狄青,只会让他产生不该有的念想,于我国朝根基不利。”
赵受益冷笑:“他能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八贤王的面色唰地苍白了下来。
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的父亲——
意思是, 产生了不该有的念想的,是——
八贤王咬牙:“臣宁死, 也不敢有此等大不敬的念头!”
赵受益冷漠道:“有没有念头不重要, 朕论迹不论心,问心天下少完人。只要没有真正做出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情,朕都不会计较。皇叔请回吧,今日之事,朕只当没发生过。”
八贤王急道:“那狄青之事……”
赵受益道:“狄青的任命二府已下明旨, 不能朝令夕改。皇叔不必再提了。”
八贤王道:“官家, 此事真的……”
刘恩上前劝道:“千岁,回吧,金口玉言的事情, 哪能说改就改呢。您一辈子的令名,干嘛为了这事儿想不开,非得和官家对着干呢。”
八贤王怒道:“我与官家说话,哪轮得到你来插嘴!”
赵受益道:“皇叔心里不痛快,何必为难别人?”
八贤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受益。”
赵受益的眼皮跳了跳。
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从他被封为太子之时起,就已经改名为赵祯。宋真宗更偏爱赵祯这个由他亲自赐予的名字,偶尔病得不那么严重的时候,喜欢把他传唤到床头,叫他祯儿。
刘娥则更喜欢叫他受益,这会让她觉得他还是那个被她掌控在手里的小孩子。但刘娥也不是喜欢自欺欺人的人,自从他羽翼渐丰,她就只会平平静静地叫他一声皇帝。
这个名字,上一次从八贤王口中呼唤出来的时候,还是他七岁进宫之前。
即使是在他还是南清宫幼子的时候,八贤王也鲜少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更多的是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尊敬。
可能正因如此,在得到系统之前的日子里,赵受益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和南清宫一家三口不是一路人。
而此时,在他已经登基了五年之后,八贤王忽然又以一种父亲的口吻呼唤他——
赵受益叹了一口气:“皇叔,没有事情的话,就先回去吧。狄娘娘和世子还在南清宫里等你。”
八贤王道:“受益,你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可是这一次,你不能再一意孤行了。我赵家江山,不能断送在你的手里。否则九泉之下,爹爹无颜去见太.祖太宗,更无颜去见先帝啊!”
赵受益按了按太阳穴:“皇叔,朕只是让一个能力出众的年轻将军当了枢密使而已,还没到断送江山这一步。狄青天赋异禀,他天生就是战神,一定能够将咱们赵家的江山守得滴水不漏。而且他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背叛朕。这一点皇叔可以放心。”
八贤王道:“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院落,我岂能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受益,人是会变的。否则,太.祖何以能负周世宗呢?”
当年开国之初,太.祖赵匡胤想要赏赐之前跟着自己征战天下的武将,宰相赵普却劝他限制武将的权力。赵匡胤说,我信任我的属下,他们必不负我。
赵普问他,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
赵匡胤沉思良久,最终决定杯酒释兵权,将武将领兵的权力统统剥夺了。
八贤王翻出了这样一段老黄历来,就是想让赵受益像赵匡胤一样幡然醒悟,领悟到武将终究是不可信的,只有压制他们的力量,才能确保自己地位的稳固。
赵受益明白,八贤王不过是一腔慈父心肠,他没有坏心,只是作为一个这辈子没直接参与过政治却一直浮沉在政治漩涡最中心的长者,想要让自己的儿子避开危险罢了。
可是赵受益并不怕八贤王口中的危险。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危险来自北方,来自南方,甚至来自海上,但绝不可能来自国内。
只要他肯花心思去监控武将和军队的忠诚度。
对于他这样的金手指玩家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压制武将以确保皇位稳固,对于他来说不是因噎废食,而是因为担心被渴死而拒绝喝水——完完全全南辕北辙了。
他道:“朕的决议,与皇叔无关。皇叔是朕的长辈,但这皇位毕竟还是朕的,请皇叔不要再插手前朝之事了。”
八贤王沉默良久,道:“臣告退。”
赵受益道:“皇叔慢走。”
目送八贤王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间,赵受益又叹了口气,转头对刘恩道:“你说,他是不是要去拿金锏出来了?”
刘恩道:“肯定是。要不然不可能走得这般决绝。”
赵受益笑道:“幸亏朕早有准备,否则白白挨一顿打。”
他又拿起了范仲淹的劄子,从之前被打断的地方开始看。
因为之前水灾的关系,全国各地的农业生产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很多地方农人流离失所,田壮劳力十不存一,今年秋收情形不容乐观,希望皇帝做好今年可能收不上来多少税的心理准备……
赵受益闭了闭眼,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脏话全骂出口。
之前全国各地边赈灾边修水泥河堤基本已经把国库给掏空了,好在寇准和狄青灭了西夏,靠着从西夏国库里搜刮来的钱财才回了一波血。发了一波军队抚恤金,杂七杂八又有一些支出,国库很快从非常富裕到一般富裕再到勉强收支平衡,结果今年秋收还情况不乐观……
西夏那边倒是没被水淹,但那边刚刚被纳入宋国领土,反抗情绪还比较激烈,赵受益暂时还不敢在那边收太多税。
这事情闹得……
他拽了一张纸过来,写了几个字,揉吧揉吧,又扔了,对刘恩道:“你派人去南清宫,把夏玉奇给我找来,我有话和他当面说。”
又想了想,道:“算了,把他和他徒弟一起叫来。让他们把行李收拾收拾,能带走的都带走,晏殊那边宅子应该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刚好可以搬进去。和八贤王道个别,说谢谢他这些时日的款待了。八贤王是个厚道人,虽然正在气头上,应该也不会为难他们。只是以后还是别再叨扰人家了。”
刘恩道:“夏玉奇师徒搬出来了,那狄青呢?他也正住在南清宫,之后成亲也还是要借南清宫的地方。”
而且狄青正是八贤王发怒的□□,若说夏家师徒因是皇帝的客人,住在南清宫显得尴尬,那狄青的尴尬应该是他们的十倍不止。
赵受益一咬牙:“让他也搬出来吧。成亲的话,朕给他赐一座宅子就成了。”
之前不想招人口舌,所以才没给狄青送宅子,毕竟汴梁城的宅子还挺贵的。结果就送了点蜡烛布料,还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赵受益算是明白了,根本就没有既能拉拢狄青还低调不引人注意的法子——索性他也就不低调了,该送什么送什么。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宠信枢密使又如何?
还能有人拉着狄青造反不成?
刘恩道:“赐哪一座宅子?”
赵受益认真想了想。
要说田庄,他这个皇帝还是有不少的。除了专属于他这个皇帝的皇庄之外,他还可以将无主的田地赐予某个大臣。
但是说到城里的宅子嘛……
他手中还真没有。
他七岁就进宫当了太子,十二岁就登基做了皇帝,要宫外的宅子有什么用?
而且狄青现在是枢密使了,配得上他这个身份的宅子,汴梁城里还真就不多。
范仲淹现在是宰相了,却还住着以前朴素的老房子,那是人家节俭。你皇帝既然要赏赐,难道赏赐人家节俭?
这不能够啊。
“对了,”赵受益忽然想到:“襄阳王之前是不是在京城有处宅子来着?”
襄阳王是太宗幼子,从小颇受宠爱,手头宽裕,又爱奢华。在京城里自然有好宅第。
后来被打发到应天了,也没放弃王者归来的希望,京城里的宅子当然是还保留着,没卖出去。
现在他马上都要入土为安了,他的家产都被充了公,暂时由宗正寺保管。前些天宗正寺寺正还上书问他可要将襄阳王的家产变卖充作宗室婚丧嫁娶的经费,他好像让他们等年底会账的时候一起了解来着。
“行了,就将襄阳王的宅邸赐给狄青吧。”
他对刘恩道:“让宗正寺将违制的地方该拆就拆,收拾收拾,正好能赶上狄青和范小姐的婚期。至于婚期之前,就暂且去清北大学和夏玉奇他们挤一挤吧。反正他们在南清宫也当过一阵子的邻居了。”
南清宫里,八贤王怒气冲冲地走进正堂,狄王妃忙迎上去:“王爷,这是怎么了?”
八贤王闭了闭眼:“请本王的金锏出来!”
第90章 你真的是皇帝的生父么?……
狄娘娘语气平静:“请问王爷, 要请金锏出来做什么呢?”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自从皇帝派人将金锏一借不还开始, 她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比起之前无数个日夜的提心吊胆, 这一刻的解脱甚至让人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八贤王愤愤道:“官家糊涂了, 竟让那狄青当了枢密使,还要叫他和范相家的女儿成亲。这成何体统!”
叫一个武人当枢密使, 还让他做宰相的女婿, 这是生怕文武勾结得不严重吗?
更何况,看皇帝的意思,他还对这个武人颇为信重。
他绝对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八贤王道:“本王要请出太宗皇帝御赐的金锏,请官家收回成命!”
太宗皇帝御赐金锏,上打昏君下诛佞臣。若非皇帝此番行事实在荒唐,他也不可能请出这个大杀器来。
狄娘娘道:“王爷, 咱们南清宫避世已久,何必又要掺和进朝堂风云里呢?”
八贤王皱眉:“王妃何出此言。本王并非是要搅弄风云, 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断送我大宋的江山!”
狄娘娘道:“大宋的江山是皇帝的, 和王爷又有什么关系呢?”
八贤王愕然:“这是什么话!王妃,你究竟怎么了?”
狄娘娘转身,背对着他:“王爷,金锏已经不在南清宫了。”
“什么?”
八贤王大跨步走到她身前,紧紧盯着她:“什么叫金锏已经不在南清宫了?”
狄王妃拭去眼角的泪水:“之前包拯去应天府彻查襄阳王一案之时, 曾经拿着官家手谕来府中求借金锏。我借给了他, 然后他再也没有还。”
八贤王怒道:“你糊涂!金锏是御赐圣物,你怎能将它借给一个臣子呢?你……哎呀!”
他指着狄王妃:“你真是误我大事!”
“待本王去找那包拯,当面对质, 叫他将金锏归还本王!”
狄王妃摇摇头:“王爷,没用的。包拯是个正人君子,借了别人的东西,怎么可能不还呢?何况是金锏这么要紧的东西。将金锏借走不还的,一定不是包拯。”
八贤王道:“不是包拯,还能是谁?”
狄王妃轻轻地道:“当初包拯来借金锏,拿的是官家的手谕。”
一阵晴天霹雳,八贤王险些站立不稳:“你是说,那金锏,是官家,是受益……”
狄王妃忙捂住他的嘴:“王爷,可不能这么说啊!”
怎么能直呼官家在潜邸时的小名呢!
八贤王将她的手拂落:“原来此事早就有预谋!官家竟在那时候,就已经……”
就已经打算做出这种事情!
皇帝根本就没将祖训放在眼里!
这样不知轻重,是要惹出大祸的啊……
他攥紧了拳头:“就算没有金锏,我也还是他的父亲!我不许他做的事情,他也一样不敢做!”
狄王妃大喊:“王爷,你醒醒吧!你哪里是官家的父亲!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去管别人的事情!”
八贤王也怒道:“国家兴亡,哪里是别人的事情!我是赵家子孙,你是赵家妇人,这天下,这江山,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毁了!”
说着,甩开狄王妃,转身走了。
狄王妃放声大哭,跌坐在一旁。赵允熙从内室里出来,走到狄王妃的身边,默默无语。
狄王妃握住他的手,呜咽道:“允熙,你父亲,他好糊涂呀!”
赵允熙轻声道:“父亲只是心怀天下。”
狄王妃摇摇头:“他哪里懂得,他哪里懂得!”
不说别的,皇帝登基不过五年,已经将太后请回后宫,又让寇相公辞官告老。之前扬州茶难,他也处理得很好,不仅拿回了茶政收入,还没有影响到边籴入中,这才为之后莱国公和狄青平定西北战乱打下了基础。去年各地水灾,官家也毅然以工代赈,水泥铸就的堤坝坚实无比,十年百年也不会垮塌。
他这个皇帝做得很好,狄王妃愿意相信他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对于狄青,狄王妃的了解也比八贤王多得多。
狄青刚从开封府地牢里出来的时候,狄王妃就已经见过他了。
破衣烂衫,骨瘦如柴,出身贫贱,还被兄长推出来顶罪,就要被刺字充军了。
却在地牢里得了皇帝的青眼,一下子就从地狱升到了天堂,认了皇帝的生母做姑姑,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