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有人送了一碗大肠面线给他,他想也不想就命人拉出去暴打。没想到今日……
沈翎往草棚那头望了望,发觉这摊子除了馒头,便只剩这恐怖的肥肠阳春。可肚子还半饱,没味道的馒头实在无法下咽,比起它,肥肠面真是美味珍馐啊!
他寻了各种借口,不断安慰自己,然后吃下第二碗面。
勉为其难地吃饱喝足,自然考虑上路的事。
出了阳曲山,再行数十里,便是松烟镇,有了人烟的地方,相信吃的东西也好些。沈翎心怀无数希冀,把手伸进包袱。
“店家,算账!”沈翎一声豪气干云,与身在绛花楼的豪气全无二致,然他愣住了。
临行前,阿福的确给他收拾了衣衫细软,但那些细软并非一般的细软,全是几百两一张的银票,即便沈翎想摸点碎银出来,也全是金锞子的触感。
沈翎勐然想起阿福随他一同长大,与之出入的场所皆是绛花楼之流。阿福深谙他挥金如土的习惯,故而为他收拾银钱,也完全按照京城的花费水准。
直到摊主遣小二来收钱,沈翎也没摸到一个铜钱,哪怕摸到一小块碎银也好啊。
小二见他衣衫华丽,也没多起疑:“四文钱。”
虽然料定小摊子没法把金锞子破开,但吃霸王餐终归不是好事,沈翎正要摸出金锞子了事,又想起狐朋狗友说过的“出门在外,财不外露”,硬生生松了手里的金子。
沈翎转手摸了条腰带递出去:“你们收腰带么?”
小二一瞅腰带,蓦地尖叫:“老板!有人吃面不给钱!”
沈翎手一抖,摊主已抄着大铁勺跨步而至:“谁吃面不给钱!老子去他的祖宗!”
“这可是京城百锦坊的手艺,起码值十两银呢!”沈翎匆忙解释,忽觉四面凉飕飕,左右一瞟,发现摊上的食客正齐齐盯着他。
“老子管你十两!老子只要四文钱!”摊主一个大老粗,显然是不识货的主。一把抓过沈翎的腰带,丢地上勐踩:“破腰带,老子家里几十条,个个颜色都比这好看!”
“喂!怎么说踩就踩啊!都不问问主人啊!”沈翎又急又气,心说从小到大也没置过这种气。
“主人?你欠老子钱,老子才是你主人!”摊主高举铁勺,半敞的粗衣漏出一块肥膘。
沈翎本想着理亏忍让,但这位仁兄的脾气实在令人很难忍。他好歹是昭国公府的二公子,往日稍有此景象,林喻那些人早把摊主给打趴了,哪里容得他猖狂。
摊主再逼近一步:“快给老子付账!”
沈翎气不过,怒吼道:“你可知小爷是谁!大唿小叫地给……哎哟!”
霎时风起,吹得人睁不开眼。沈翎的脑袋似被某物砸着,再睁眼,碗边已多出四枚铜钱。
摊主揉够眼睛:“到底给不给钱!”
“拿去拿去拿去!”沈翎不管铜钱的来处,反正在他手边,那就是他的了。往摊主面前一推:“小爷哪会欠你这点小钱!哼!”
第14章 招摇过市
天降四文钱的事,沈翎归结于自身人品好,忽略一切人为因素之后,轻松上路。
从逃家的那一刻,沈翎便决心南下。自五岁时母亲过世,他就生了这个念头,奈何一直未能成行。母亲说过,她来自江南之南,可每当沈翎细问,她总是笑而不语。
日暮前赶到松烟镇,沈翎摸了个金锞子给客栈老板,那老板像是没见过金子似的,激动得眼红。沈翎吩咐备马住宿等一系列事宜,之后回客房沐浴了一番。
从钻出狗洞到现在,已有三日,身上的酸味令他想起某个人。
沈翎本想在松烟镇多歇息两日,怎奈客栈老板的眼光颇为诡异,晨间亲自上门送饭菜也就罢了,目光还时不时盯在他包袱上,盯得他寝食难安。
第二日,他策马离开松烟镇,即刻奔赴百里外的许州。但愿在那个地方,能把银票金锞子换成碎银,否则随手丢金子,着实太过招摇。
可惜,多年的挥霍生活,早已让沈翎曲解了“招摇”的含义。
一入许州,沈翎迫不及待地奔赴钱庄,连马都丢在门前忘了拴。
前几日肥肠面的阴影实在挥之不去,以至于他丢银票的手势,有点泄愤的意味。
钱庄掌柜瞄一眼那银票,表示对五百两的面额不屑一顾:“兑多少。”
沈翎掂量片刻:“四百两换为五十两一张,其余一百两,给我换成碎银。”
“就这样?”钱庄掌柜叼着烟枪,两指拈过银票,正准备往账簿记上一笔,朝银票一打量,顿时瞠目不已,烟枪“啪嗒”一声,跌在算盘上,灰掸了一桌。
“怎么了?不能兑?那我换一张。”沈翎若无其事地伸手取回银票,那掌柜却将银票狠狠扣在柜上,连烟枪也没去拾。
掌柜的面色突然一变,堆起令人作呕的谄媚笑容:“原来是沈公子啊。”
好在沈翎长年累月习惯了,要不真得反胃:“能换不?”
掌柜盯着银票右下角的沈氏纹印:“能能能,当然能!沈公子先去边上歇息片刻,待小的换好,必双手奉上。阿贵,看茶!”
沈翎坐到一旁喝茶润喉,顺便把余下的银票取出一观,果真右下角皆有昭国公府账房的红印。临行匆忙,竟是忘了让阿福准备寻常银票,这一下,他的行踪准得传回京城,算算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他在许州也不能多待。
茶喝了两碗,掌柜总算把银钱兑好,当真弯着腰,双手奉上:“沈公子,您数数。”
“不必了。”缺个几两,沈翎根本不在乎。
“公子可找着住的地方?若不嫌弃,可到小人府中居住。”掌柜眼中满是诚意。
“不打扰了,我随意寻间客栈住了便是。”沈翎说着起身。
若是大钱庄,沈翎倒愿意去掌柜家小住,可因低调而来了小钱庄,又见此处的陈设一般,想必他家中也相差无多。
掌柜忙送沈翎出门:“可否替小的向夫人问安?”
沈翎深知云家的生意遍布天下,这位掌柜还算会做人。眼下含煳应他:“好。留步吧。”
踏出钱庄,丢在门前的马早已不知所踪,沈翎也没太在意,反正在偌大的许州城买马,总归不会比松烟镇还难。
在街上逛了两圈,沈翎渐渐觉得乏了,想寻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住下。但是,当他一踩进门,余光瞥见墙根的污迹,又飞快退了出来,转身问人探路,便去了城中最豪华的住处。
望山楼,许州奢华之所,虽及不上京城,然最普通的客房亦需十两一晚。
沈翎直接丢了五十两出去,恰好是上房一晚的房钱。他想了想,又丢一张出去,估摸着住上两晚,他的消息也不及传回昭国公府。
房间清净雅致,挺符合沈翎的要求,但他往榻上看一眼,立马摸出两颗碎银,随手往身后一丢:“被子纱帐全换新的,再打桶热水来,小爷要沐浴。”
待小厮手捧碎银出去,沈翎和衣扑倒在榻,嘴里不住嘟嚷:“别太招摇、别太招摇,别太招摇个鬼啊!什么破房间,早知道就别管那么多,住上天字房算了。唉,那里一晚得一百两,太引人注意了。可惜呀可惜。
第15章 绑错人了
夜入深更,终于睡上软榻的沈翎,摊着半湿的头发,没两下便入了梦。
窗外几道黑影掠过,月影在榻前一阵斑驳,惹得沈翎揉了揉眼,翻身往里边睡去。可还未舒坦片刻,便闻门扉零星响动,不耐烦地睁了眼。
朦胧间,沈翎一时忘了身在许州,摆手道:“阿福,天不冷,不用加炭了。”
“你是昭国公府的公子?”尖锐而冰冷的音色在上空盘绕。
“谁!”沈翎的尾音被一股力道摁回喉咙,窒息感涌上脑门。
翻箱倒柜,不加掩饰,望山楼的人仿佛都死绝了一般。
只听一人叫道:“老大,是沈家的纹印!”
沈翎斜过眼角,见一个蒙面人正从他包袱里抽出一沓银票。心提到嗓子眼,沈翎心说这钱要是被他们劫了去,恐怕他就得灰熘熘地回京城……不对,他估计连路费也没有。
脖子上的劲力加重,粗犷的声线显得兴奋:“不错,那人还真给了一只肥羊!这一票,够寨里的弟兄好几年不愁吃穿了!”
沈翎硬是挤出声音:“这位仁兄,要钱就拿去,伤着人命,对谁都不好。”
“爷手上的人命还少吗!”又听低喝一句。
“不过是求财,何必呢。”沈翎暗忖自己近来血霉不断,先是被某人拿刀架脖子,后是被眼前这人掐脖子。上回那位越某好歹伤得半死不活,可这位呢,貌似浑身完好。
果然,这劫匪的手劲松了些,口气上仍丝毫不弱:“你给我配合一点!要是有半点不听话,爷爷我捞不着钱也得做了你!”
沈翎的胆子并不似想象中怯弱:“我当然配合,钱你们拿去就是。”
劫匪喝道:“就那么几千两,还有沈家纹印,我们弟兄哪能兑到钱!就算能拿到,昭国公的儿子就值这么点?快给爷写封信,送给你爹!”
写信回家求救?沈翎心底咯噔一声,若家里真出了这笔钱,只怕日后回家便再也抬不起头,尤其是那个掌管家财的恶劣女人。
“你写不写!”劫匪催促。
“我想,你们搞错了。”沈翎侧目看他,“你们以为我写封家书回去,我爹就会拿钱赎我?别天真了,我不是我哥,我于沈恪不过庶子,这回来许州,亦是被他赶出家门。可以这么说,即便你们撕票,我爹也绝不会给一文钱!”
“大哥,不是那个大的!”劫匪小弟突然冒出一句。
“住口!”劫匪的手明显一抖,嘀咕道,“难怪这么容易。”
沈翎不知寻常劫匪如何清楚沈家有嫡庶,但他们的反应显然明白在他身上捞不到好处。
劫匪有些恼:“难道这一票白干?”
沈翎见他不肯罢手:“当然不会,我手里不是有几千两么?”看劫匪眼底一亮,他继而道,“不过是纹印,我去兑了给二位便是。”
劫匪的目色宽和许多:“别给爷耍花样!我会盯着你!”
沈翎本着破财消灾的原则,对两位劫匪再三保证,说定明日一早便去钱庄。
一整夜,沈翎被绑在旁,见两人欲言又止,遂装作假寐。
之后,听劫匪说起一句:“绑错了人,那边是不会给钱的。能捞一点是一点。”
*
天明时分,沈翎遵照劫匪的指示去往钱庄,一路感觉嵴背蹭着凉意。逃跑报官?九成九是指望不上了,但愿他们拿了钱就走。
然而,人一旦倒霉起来,短时间内很难转运。
沈翎又去了昨日那间钱庄,可当他甩出银票,掌柜的表情虽仍是谄媚,却少了几分真诚。
他正疑惑着,掌柜抛出一句:“沈公子,这银票,我不能兑。”
沈翎一愣:“为什么?昨天不是兑得好好的?”
掌柜左右一瞟,附耳道:“是上边说的,昨夜才到的消息。说是即日起除京城外,各地不可兑换沈家银票。”
“除了京城?”沈翎猜到个两三分,毕竟父亲再无情也无可能断他生路,“你的上家是……”
“江南云府。”
“果然。”
沈翎暗道那个女人手脚够快,想必又对父亲说了什么逼他回京的由头,殊不知他这头竟让劫匪挟持着。
正想与掌柜多说个几句,四道眼光已隐隐集在他身上。
第16章 报官未遂
沈翎面若平和地把银票收回衣袖,与掌柜寒暄几句,遂出了钱庄。前脚刚一迈出去,后脚让那俩劫匪揪进后巷。
这回架在脖子边上的,可不是一只粗手,而是实打实的锋利大刀。沈翎虽有过此等经验,然此刻仍是胆寒:“你们也听见了,是他们不肯。”
劫匪把刀刃再迫近一分:“我说过,别给我耍花样!”
凶神恶煞的眼神一凑上来,沈翎顿觉脖子疼,可刀刃分明没碰到脖子,这是……害怕了?
沈翎从未想过生死的问题,从前无论遇上什么,至少不会死,但这一次,他真真正正感觉到,若是交不出钱,当真是小命不保。
没有自家家将保护,没有父兄地位撑腰,沈翎领悟到过去的无畏,不过是有恃无恐。
“大哥,不如把他领回寨子。待与那边的人说说,指不定这个小的也能值几个钱。”没什么存在感的劫匪小弟,竟说出如此有见地的话。
“也对。我就不信那昭国公会真不要这儿子!”劫匪厉目一瞪,沈翎吓得面色发白。
沈翎一听要被带去贼窝,脑子一阵发昏,直到手腕一疼,发现两手被劫匪强拧着,他感觉胸口贴着一块冰凉,忙道:“钱庄不行,还有当铺!我还有一块上好玉佩,当个几千两绝对没问题!”
总而言之,沈翎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陷贼窝里去。街边话本里可都写着,那些个三大五粗的汉子,那些个刑具……想想都头皮发麻。
劫匪又掐住他喉咙:“一块玉佩,能值几个钱!你以为,我们会再信你一次?”
沈翎拼着力气,抖着声:“如果我耍花样,你们再带我回寨子也不迟。”
两劫匪面面相觑,想到并无损失,便再听信他一回。
*
然这一次,沈翎要做的,可不是单纯的典当玉佩。
有了钱庄的前车之鉴,他一入当铺,便将身子斜了个背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