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意料之中,沈翌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沉定的瞳孔蓦地一颤,语气仍是淡然:“只要不是出卖你,无论什么,皆是无妨。”
沈翎摸着下巴,由内而外散发出八卦气场:“这倒是有趣,让我来猜猜。他来的目的难道是为了财?不对,柴家很有钱。那么,不为财,则为情?难不成他柴大公子的心上人在繁吹谷,故而他冒死前来一见?”
这一问,沈翌没有答,只是握剑的手,略微颤抖,胸口起伏,一瞬波澜。
本是试探,本是为了验证心中所疑,到了这个地步,沈翎想继续问,却问不出口。
沈翌很快恢复如常,冷言道:“你别在意这么多,于你无益。还是那句话,只要他不害你,他要做什么,皆与你我无关。”
沈翎愣了一下,沈翌竟与之擦肩而过,似要往外走。沈翎忙道:“哥,你去哪儿!”
沈翌顿住,垂眸应他:“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必。”
“哥,我闲着没事……”沈翎追了几步,发觉沈翌走得太快,以他的脚程,根本追不上。
*
走得越快,越是心里有鬼。沈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回想兄长方才的反应,沈翎出奇地平静,或许是一早猜到,外加整整一夜的心理准备,才导致眼下的心境平和,又或许是他很懂。与越行锋相处的这段日子,他懂了很多,然现在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个人,为何偏偏是柴石州!
忿恨地甩手一挥,恰好撞上门扉……沈翌的房门没锁。
斜眼瞧着里头摆放整齐,沈翎突然生出个念头,轻手轻脚地踏进去。他打算找到那个东西,貌似小白瓶的东西。
可惜,沈翎来来回回翻了几趟,也没找出半个形似瓶子的玩意儿。沈翌的房间实在太干净了,干净整齐得令人发指,十多年来,皆是如此,无论他行至何处。
感觉门外灌入的风戛然而止,沈翎以为是沈翌回来,干笑道:“哥,我来找……有没吃的。”这理由怎么听都牵强,沈翌不喜在房中藏吃的,众所周知。
“吃的?我不是给你送来了?”越行锋端着木盘站在门边,木盘上两大碗粥,正丝丝冒着热气,“鸡丝粥,你喜欢的。”
“我去,是你啊。”沈翎抹去额前冷汗,缓缓走过去,将人推出门外,再把门关好。
将越行锋拖回房间,沈翎一言不发地端过鸡丝粥,默默舀起一勺,送到嘴里:“烫!”
越行锋支颐看他:“做贼做得心不在焉,你还真有一套。”
沈翎瞥过去:“谁说我做贼了?你哪知眼睛看见了?”
“我两只眼都看见了。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在帮你哥整理房间?”越行锋端看某人犹豫着点头,呵呵两声,“就你,整理房间?”
“行了,我在找东西。”沈翎深知与此人缠斗必输,索性就说了,“我想找一样东西。那天我窥到柴石州交给我哥一个小白瓶,只要我找到,就不信我哥不说。”
“你要他说什么?说他与柴石州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越行锋轻笑着,咽了两口粥,抬眼望着某人极其难看的表情,“你觉得他会把那样的东西放在屋里,让你这个弟弟找到,然后再去质问他?拜托,你哥他有脑子。”
沈翎不甘,深思道:“不行,我一定得亲耳听他说。”
越行锋颓然道:“你不是吧,允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不是这种人。”
沈翎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但不得不丧气:“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柴石州?我哥绝对比我还厌恶柴家的人,怎么可能……”
“也许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越行锋似笑非笑,“终归是兄弟,终归有相似之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翎听得一头雾水。
“唉,我说,你哥与你一样,弄不清自己的心思。”越行锋欣赏某人翻白眼,“呵呵,难道你当初不是这样?”
沈翎垂头,败下阵来,仔细想想,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他又想,如果沈翌也是如此,那作为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是不是应该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他提点提点?滚!
越想越不甘心,沈翎有些苦恼:“为什么是柴石州……”
越行锋继续舀粥,嚼着鸡丝:“兴许他们俩这样,还能化解你们两家之间的宿怨。”
沈翎假笑道:“沈家绝不会有如此白莲花的想法,你就省省吧。”
“那你想怎样?再去搜搜?搜到那个小白瓶,然后亲口听你哥解释?”越行锋顿了顿,郑重道,“首先,你要得到那个瓶子。”
“我可以。只要那个瓶子,还在我哥身上。”沈翎忽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越行锋对此人的能力表示怀疑:“你能搞定沈翌?”
沈翎搓了搓手腕,信誓旦旦地往他肩上一拍:“越行锋,你就看着吧。别的我不敢说,但以我对我哥的了解,在某个点上,我可是很有自信。”俯身凑到他耳边,“你等会儿,有没有空?”
越行锋不知他又出什么馊主意,只管埋头喝粥,含煳道:“没空。”
沈翎挑了挑眉毛,脚往凳子上一踏:“你肯定有空。锋锋,帮我熬一盅骨头汤。”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125章 绝口不提
与沈翌相处十多年,虽然话没说上多少,但作为沈翌时常照拂的亲弟弟,沈翎对他也算有点认识,至少在“洁癖”的点上,认知甚深。
既然越行锋推断他会将小白瓶随身携带,那么如何骗他把衣服褪干净,即是重中之重。
首先,沈翎怂恿越行锋熬了一盅骨头汤;其次,等候沈翌归来,再借故将骨头汤洒他一身;然后,劝他沐浴更衣;最后,即可从褪下的衣衫里搜到小白瓶。
以上的沈翎的计划,越行锋听后,称之为“臆想”。
原以为以沈翌的谨慎品性,理当没那么容易中沈翎的计,哪里晓得……他果真中计。
或许对于这个唯一的弟弟没有多少防备,汤水泼就泼了,说沐浴就沐浴,说脱就脱。
东西丢到一边,沈翎乐呵呵地拾去整理,自然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个瓶子。
对此,越行锋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血缘至亲,暗道沈翌仕途不易。
沈翎收了衣服,之后也没管太多,拿了小白瓶就忘了兄长,迅速蹦去花冬青那边。
“得手了!得手了!”沈翎摇着瓶子,得意洋洋地坐到花冬青面前,顺道斜了眼角,送给越行锋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是你沈家的事,拖我下水作甚。”花冬青显然不太喜悦,今日她本想同商隐一道下棋赏花,眼下只能命人前去回绝。见沈翎兴高采烈就拿了个瓷瓶过来,有点绝望。
越行锋将小白瓶推到花冬青手边:“你是翎儿的表姐,沾亲带故,勉强算是家事。上回在定州,我本欲与沈翌切磋一番,哪知他面色骤变,像是有极重的内伤,然片刻之后再见,又是平和如常。那天陶然阁后院,我似乎见到一人,如果那人是柴石州,那瓶子里的东西,便是你花家熟知之物。”
沈翎听得一愣一愣:“喂,陶然阁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越行锋摊手道:“那时候觉得无妨,走两步就忘了,哪里还记得告诉你?”
瓷瓶在灯烛映照下,剔透盈光,是为上品。那上品之物装东西,实在有些奢侈。
花冬青一晃小瓶,里边果真有东西。
拔去软木,倾倒瓶身,里边滚出一颗褐色小球,像是草药成灰,再又蜜糖搓捏而成。
花冬青初见无状,待她将药丸置于鼻尖一嗅,目色当即一震,再拿边上陶杯将药丸砸碎,拈了一小撮在舌尖细尝,蓦然面露惊色。
花家素来熟知药草及各方毒物,可谓见多识广,委实不应为一颗药丸如此惊讶。但她偏偏是惊了,且惊得反常。
沈翎发觉她面色异常:“表姐,这是什么?你没见过?”
花冬青摇头:“见过,仅有一次。”
越行锋也沾了些许药末闻了闻:“这是什么怪味?你的青草庐也没这味道。”
“七星鬼萝。”花冬青语调平淡,仍是掩不去眼底暗藏的惊诧。
“这是什么?毒药?”沈翎最见不得话到一半,可花冬青一直愣在那里,令人心焦。
“是。”花冬青只答了一个字,默了默,又道,“沈恪绝对没本事得到这东西。沈翎,你兄长是从何处得来?”
沈翎暂且略过这一点,追问道:“此毒……可有解?”
花冬青盯着桌上碎末:“哝,这就是解药。这是七星鬼萝唯一的解方,配制实属不易。”话到这里,花冬青将药末尽数装回瓷瓶。
沈翎立即想到那人:“柴石州果然要害我哥,但是我哥为何不杀他?”
越行锋轻咳两声:“拜托。要是你哥动手,岂非得不到解药?”
沈翎拿回瓷瓶:“现在解药到手,哥就不必怕他,待到下次,一定杀到他死!”
“冷静一点。”越行锋二指探入沈翎后襟,轻轻松松把他拖回身边,端端正正摁在花冬青面前,“你表姐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这不是解药吗?”沈翎疑惑着,迟迟不见花冬青点头。
“的确是解药。”花冬青没有否认,然又道,“只不过,七星鬼萝的解方甚为奇特,不是有解方即刻解毒。解药均分为七,需依次服下,方可解毒。所以,即便沈翌手中有解药,也只是其中之一。你说的那个柴某,暂时杀不得。”
听到此处,沈翎顿觉了悟。之前所见二人举动亲昵,沈翌全无反抗之意,如今看来那时的“顺从”乃是错觉。事实上,兄长为贼人所控,情非得已。
这般想来,沈翎虽是宽心些许,但忧心不减:“如果我哥被柴石州所控,与之相会只为得到解药,那他为何不说?”
越行锋叹道:“为何不说?你觉得,依他的性子,他会说?”
沈翎缓缓摇头。没有人比他这个弟弟更清楚,面对威胁,沈翌从来是把事扛上身,对任何人无有只言片语。
可是,就任由兄长被人控制?沈翎决意找去一问究竟。
*
沈翌的房门虚掩着,像是认定会有人前来。独自一人盘膝坐在榻上,如往常一样调息练功,对于进屋的两人,一视同仁,不管不顾。
沈翎正要上前质问,却被越行锋拦下:“怎么?”
越行锋作嘘声状:“他在调息,贸然上前,只怕扰乱他气场,百害无一利。”
沈翎立即止步,与越行锋一道站在边上静候,手心握紧了那只小白瓶。
片刻过后,沈翌调息完毕,睁眼之时,眼瞳有一丝浑浊,好似万分疲惫。见来者是沈翎,自是问一句:“有事?”
沈翎点点头,展开手掌,将那只瓷瓶现在他眼前:“哥,你可认得这个?”
沈翌眼神淡漠,往他手上那物匆匆扫过,眼角眉梢没有丝毫动荡。拾起那只瓷瓶在手中细细端详,而后放回沈翎手中:“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沈翌居然说谎!
沈翎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接话。愣了许久,仍是不敢相信他素来刚正不阿的兄长,竟有睁眼说瞎话的一天。
越行锋不似沈翎那般呆滞,接过瓷瓶就问:“这只瓷瓶,是沈翎从你衣中搜出。我想,你万万没料到沈翎竟会拿你一只小小瓷瓶。如今拿了,你又不认。有意思么?”
沈翌垂着眸子,俯身穿上鞋靴:“我没见过,该如何认?”
“你果然不肯说。”既然如此,沈翎自知没必要再瞒什么,“哥,那天我随你上山,见你与柴石州相会,这只瓷瓶,便是他交予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法狡辩。”
“繁吹谷宾客众多,你如何认得与之相会之人是我?”沈翌仍是否认。
“你弟弟为了追你上山,险些丧命。现在,你就这么说?”越行锋眼神骤变,连说话也显出厉色,不留情面,“既然扛不起,就别硬扛着,让家人为你担惊受怕,你担得起么?沈翎已是如此,更不必说远在京城的两位。沈家与柴家之间……还需我多说么?”
沈翎暗中扯了扯越行锋的衣袖,示意他少说两句,但见沈翌眼中有了些色泽,只得承认越行锋所言,正中其心。
越行锋又道:“你中毒死了不要紧,一旦消息传回京城,难不成让朝野上下为你与柴家陪葬?沈少将军,你最好想清楚。”
待沈翌再抬头,眼里分明多了几分晦暗,却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承认那只瓷瓶的来处。那我再说一遍,我那日不曾见过柴石州,更妄言得之他物。”
这是沈翌固有的执拗,平日只在他人口中听得,今日却是亲眼所见。沈翎为兄长的身体忧心,越行锋把话说到那份上,他也不为所动,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劝诫。
此时,沈翌取了长剑,往外头走去。
沈翎忙移步截住他:“哥,究竟发生什么事!”
“出去走走。”沈翌淡淡一语,轻手推开沈翎,跨门离去。
“别追了。”越行锋悠悠然地在旁坐下,抬手召唤沈翎。
眼见兄长这副模样,沈翎如何能坐视不理:“我决定了,现在就去找柴石州理论!”
越行锋放肆地笑开:“就凭你?没被叶家堡那群人打死,就算你走运。叶家堡个个是要脸皮的货,你这般闯过去,即便他柴石州会认,那叶铭修也注定不会认。谁想在繁吹谷沾染一条人命?何况你哥还是朝廷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