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怀抱一只猫,玉指温柔地捋着白绒绒的猫毛:“陛下,升平也没有错,今日是中秋,团圆延年便好。”众臣称是。所幸,李升平没有再答话,李隆基也一笑了之,萧乔甫同张九龄评论诗词,殿中又热闹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一幕君臣论宫音根本没发生过。苏安的额前悄然滴落一滴汗,才知一切只是戏言。
林蓁蓁在他后面,悄声笑道:“阿苏,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绝不会在欣赏舞乐的时候动真气性,他们就是喜欢参与其中,对诗人和乐人是最宽容的。”
场面再度欢愉,中秋诗会开始,李隆基敬天地,敬鬼神,敬在座的一百余八位耄耋长者,还说起各地风俗,说等东都的佛像雕凿大成,欲请诸君共享天年。
“坐部伎,《庆善乐》……”高冯再度亮声时,《景云乐》的乐阵退出,容不得人再多看一眼,多留一刻。苏安收拾琵琶,手全是汗水,心却多了几分遐思。
众乐伎路过前殿,走在水池上的曲桥,宫里的女官围着林蓁蓁和林叶,有送香手帕的,有送白玉镯的,也有写诗填词的,几乎要把路给堵死。
拥堵之中,高冯从殿中偷偷溜过来,低声几句道:“林公子,寿王殿下特赏蜀中的荔子,已送到府上。”林蓁蓁道:“知道,公公辛苦。”林叶没说话。
苏安优哉游哉,看着与自己无关的热闹,步子轻如一个影子,却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记熟悉而清亮的声音,那声音,似剑锋划过他脚下的湖面。
“五弦琵琶留步,公子,留步,不才翰林待诏林逸远,冒昧评一句,公子改的宫音,破俗,好听,若没有猜错,定是作曲《赠秀心》的本人。”
苏安回过身,看见花丛里站着一个头系黛青飘带的人。这人刚才在殿中吟过‘红锦何葳蕤’,长得实在有些放肆,偏偏那对眸子,似夜空闪烁的星辰。
苏安道:“不知你是如何听出来的?我叫苏安。”林逸远道:“苏公子的曲风,放荡风流,张扬不羁,错处十分明显,不难听出。”苏安:“……”
这人,居然还用了如此一本正经的语气。苏安道:“你在夸我?”林逸远道:“是。”苏安道:“那你还真是,不太会说话。”
林逸远笑了笑:“我要会说话,就不至于在大殿之中应制那样的诗,可我若不吟那样的诗,实在又对不住苏公子,所以……敢不敢再让我填词一句?”
苏安道:“别,我不识字。”林逸远道:“苏公子,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苏安道:“你听过《南安》?”林逸远道:“我也思乡。”
苏安一怔,忽然之间又觉得这人知音,可惜时间不多,寥寥几句话,别的乐伎已经走得老远,他只好先行辞别,转头步履匆匆地追去。
一孔门洞之隔,麟德仙境的笙箫远去,苏安走得神迷情乱。卢兰在他旁边,恰到好处地又掐一下他的腰。苏安没有闪躲,摸过自己的脸颊,搓下一条铅粉。
过门,右银台门外停着的一架小马车,苏安听见马嘶,深深地吸一口气,先是笑着辞过卢兰,而后,一人藏在漆黑的门洞里不吱声。他在躲藏的时候,对面的顾越就站在马车前,手里捧着一卷粗陋的竹简,也不催人,装作没有看见人。
一直等到衣着华艳艳的乐伎全都走光,苏安方才出来,又想笑,又心酸,跑过宫道,把花锦袍脱下丢到马车厢里,哗一下子就跨上了马背。
顾越拿出一件披风,罩在他身上:“阿苏,至尊有没有赏你们吃月饼呐?”谷伯道:“少东家,你挡着我看路了。”苏安朝前指道:“我要吃月饼,我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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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 . 舆服志》:“衣裳有常服、公服、朝服、祭服四等之制。”《新唐书 . 车服志》:“具服者,五品以上陪祭、朝飨、拜表、大事之服也,亦曰朝服。冠帻,簪导,绛纱单衣,白纱中单,黑领、袖,黑褾、襈、裾,白裙、襦,革带金钩褵,假带,曲领方心,绛纱蔽膝,白韈,乌皮舄,剑,纷,鞶囊,双佩,双绶。六品以下去剑、佩、绶,七品以上以白笔代簪,八品、九品去白笔,白纱中单,以履代舄。”
唐时的朝服,不管一品大员还是九品芝麻,不管尚书还是御史大夫,不管文臣还是武将,身上所穿都是一样的绛纱单衣,官品主要靠头上戴的冠、身上佩戴的配饰进行区分,所以,各种影视剧中,用颜色规定官品等级,仅限于平时办公穿的常服(圆领袍衫)(紫袍→红袍→青袍)
感谢何闻默小友为本文创作诗词,因为古代的口音和现代不同,所以唐诗很难还原,真的很感谢了,还看到有小天使留言,很开心,也很温暖。
问到寿王,这里说明一下,因他排行比较远,年纪尚且还比较小,被封为王差不多六七年这样,距离惠妃给他选媳妇,卷入权利斗争还有一阵子,其次是,媳妇杨玉环的传奇大多发生在天宝年间,会写一些,但不是本文主线。
第19章 中秋
“麟德殿大宴,至尊让百官家的童子替一百零八个老头子剥蟹肉吃,我想想,萧乔甫,张九龄,韩休,裴耀卿,李林甫也在,还有韦寺卿,实在是光华照人。”
“弹琵琶的时候,我浑身直打颤,怕得要死,幸亏是李大人的一个宫音……我弹错了,至尊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就和几位阁老说笑过去。”
一路,苏安趾高气昂地骑在马上,把宫里的香艳场面说得栩栩如生,回过头,才看见顾越的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却又立即恢复温润的笑意。
“阿苏,今天我叫了两个朋友,一直以来是他们照顾着顾十八。”顾越道,“刚巧中秋,他们也都是自由性子,想见你一面。”
苏安道:“见我做什么,托孤?”顾越咳了一咳:“算是吧,万一你见异思迁,以后不乐意,我上哪里找少东家去?”苏安笑道:“书生,小气。”
中秋望月的习俗起源于宫廷,传到开国时定为皇室必过的节日。后来天下太平数十年,宫廷讲究也就渐渐传遍民间成为风尚,家家户户都开始吃月饼了。
从前,在韶州老家的乡下,月饼就是一个白面团子,加芝麻已经极少见,糖更是奢侈之物,哪家都不吃。然而现在,明月当空照,顾十八里人山人海,酒肉的香气四溢,一百余个伙计穿行在透风的草棚下,自娱自乐,扭来扭去。
苏安娴熟地跳下马背,走到柜前,吩咐多提库中的三百壶桂花酿,与阿伯阿婶的打过招呼,一人坐下,眼里瞥着庭院里两个陌生的影子。
顾越端着印花的精致月饼来,笑道:“宁远斋特制,小麦黄皮,莲蓉的陷,流金油的蛋黄,细腻酥软,胡老板说长安独此一份,宫里人都吃不上。”
苏安道:“多谢。”顾越道:“进宫一趟不得了,还谢?快去把脸给我洗干净。”苏安道:“不,先说他们是谁。”顾越道:“王庭甫,郭弋,来见少东家。”
一位是布衫半敞,发束凌乱,面容消瘦,腰间别着顶斗笠,浑似江湖人。可这人的眸子睁开,又如同在枯萎的荆棘里燃起火光,别有番轩昂气宇。
另位举杯邀明月,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的衣袂轻扬,勾勒出俊逸清健的身形,若非蹀躞上悬挂的瑞马牌如铃作响,几乎是月下来去无声息的一个影子。
苏安妆还未退,就这么见到了东市署丞王庭甫以及南衙左卫长史郭弋。这两个人,虽未曾和他见过面,却已经在顾十八的伙计口中和他打过无数次的交道,每回,只要永昌坊里一起纷争,顾越必找他们摆平。
王庭甫,范阳道人士,明经入仕,现管长安万年县市场,哪家缺斤少两,哪家开张关张,全在职责之内,据说他曾查封顾十八多达八次,没有一次能遂愿。
这么位官爷,在人前文质彬彬,才情不浅,却因为喜好武术而偷拜谷伯为师,立志要攻破黄沙从军行。他方才舞的枪重八十斤,是郭弋的贴身之物。
郭弋武举出身,口中喊丽娘大嫂,和满城金吾卫称兄道弟,还曾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砍下过吐蕃帅旗,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喜欢作诗,而且诗作得很多。
“一度秋风送爽,来年顾某必能高中。”顾越拿起刀,按照四方的简单规则,切开那流油的月饼,盛在四个陶碗里,“阿苏,委屈你跟他们分一分。”
苏安尴尬地笑了一笑,心想这二人的扮相简直是颠倒黑白:“那我……为几位官爷弹一曲琵琶助兴?”顾越点头道:“你若陪曲,定当拿出真心意。”
王庭甫饶有兴致,一手扶正斗笠,问道:“听人说,其实梨园林蓁蓁的名曲都是苏公子所作,是真是假?”顾越道:“真的。”郭弋道:“那正好,王市丞填词一首如何?”王庭甫摆了摆手:“人前卖弄,比不得郭将军,老来风流。”
“既然这样,这曲子我一定得弹。”苏安笑了笑,饮酒陪乐,他十三岁就喝过两坛烧春酒,如今是千杯不醉的量,“曲子是乐正所授,清乐《白雪》。”
郭弋很高兴,吟出一两个词:“明月,哦,明月……”苏安道:“来,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顾越皱起眉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闭上眼的时候,苏安心里想的是一块和和美美的月饼,睁开眼,想的又是大明宫里的瑰丽繁华,若不是顾越和面前这两位,他还不知要多久才愿意醒。
顾越按住他琵琶的弦:“阿苏,不管什么银花树又半仙戏,如今你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而王市丞和郭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他们是什么人,只说两件事。”
“一来,开元初市税原本贫富一律,如此每逢朝廷庆赏或打仗,总有富者行贿王公而延迟交税,把贫者挤兑走。当年事发,是王市丞谏言时任京兆尹的裴大人,按权重,先征富人税,后收穷人税,只是为了立这条规矩……”
死了妻儿之后,还是这个大胆的王庭甫,建议太府寺和内侍省将各类宫俸分给胡市,向西域各国展示朝廷维护和平的诚意,以便腾挪力量,平定东北的契丹。
“二来,吐蕃之乱前,朝廷征伐契丹失利,营州失守,定远将军孙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其帐下的一个侍卫,就是如今的郭将军,无论东征还是西战,一直替孙佺照看未接入府的商女丽婉,整整十三年……”
王庭甫的口中嚼月饼,吧唧有声:“顾郎,你每次在人前恭维,换个说法行不行,现在全城都知道,我们这对黑白人,一走出去就是两条光棍。”
顾越道:“那不至于,也就是永昌坊这片的叔伯知道,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光棍是活该,你是高风亮节,岂能相提并论?来,我再敬你一碗。”
苏安不插话,只埋头扫弦,直到茶娘走过来,弯下腰贴住耳朵要说话,吓得他丢了琵琶,谈笑才渐渐停止。王庭甫和郭弋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苏安。
苏安羞窘得不行。茶娘道:“少东家,你得提醒顾郎,把市面的事情给二位官爷报备一下。”顾越道:“好,王市丞,郭将军,今天就让阿苏和你们谈事,他说自己早就想接管顾十八。”苏安道:“啊?”顾越冲他眨了眨眼。
苏安只能应好,登时又有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他接过谷伯递来的几本册簿,连连翻看,那上面没有字,全是顾十八专用记平安钱的符号。平安钱即黑钱,几十年的陈规墨矩,一来用于主持公道,调停纠纷,二来用于驱走难缠的王公贵胄。在平昌坊,顾十八就是替官府收平安钱的中间商户,所以抛开一切来说,若没有王庭甫和郭弋的照应,顾十八没法做生意,可若顾十八闹事,王庭甫和郭弋在两京市署衙门和南衙十二卫也混不下去。
“今年年中,永昌坊二十六铺,我茶铺统一收暗税,祥德庄过钱。”之前,苏安偷听过顾越谈这些事,现在便照猫画虎,说道,“按照老规矩,咱们二八分。”
王庭甫翘着腿,笑道:“苏公子是会弹琵琶的,我记住了。”苏安道:“不敢。”郭弋道:“行,人见过了,我还想去给丽嫂问候一声,咱们改日再聚。”
夜半,街道传出零星的喊话声,郭弋和几个金吾卫的熟人咋咋呼呼地说笑,一并与王庭甫打道离去。苏安吩咐谷伯护送二人,还交代要堤防跟尾。
人去后,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大月亮,苏安抬起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把水面的大月亮打得花散,洗去妆容。
顾越把琵琶收好,一个人喝完剩下的酒:“他们是我的朋友,绝不会让你强颜欢笑,可若有朝一日,你觉得这些市井之事会拖累你,我也绝不攀扯。”
苏安自己的衣裳尚且还沾着水滴,却只打量顾越,月光之下,一袭整齐而干净的素衫,一双如同琥珀般明亮的眸子,一片丹红如含血的唇。
如此一个人,有恩有义,心怀明月,又哪里见得小气?即便是寻遍大明宫,寻遍天下,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苏安盈盈地一笑,心里的种子生根发芽。
回过神时,顾越手里拿着布,正给他擦脸:“怎么总喜欢看着我发呆?你到底怎么想?”苏安道:“这还用问,我说过,认定你了。”顾越的手,微微停顿。
一群爱看热闹的伙计挤在院子里围观,阿伯阿婶啧啧地摇起头,唉,少东家欺负老东家,这光景再过下去,也不知顾十八何时要成苏十八。
因太乐署管制严格,苏安还从未敢在皇城之外过夜。今夜中秋,是个特例,他对着一扇圆窗,想家乡,看月亮,聊嫦娥和桂树,和坐在榻边的顾越侃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