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下笑声连连,百姓家的小孩子像是泥鳅般穿行在一口口巨大彩陶缸之间,时不时踮起脚去捞鱼。方才那位倒霉伙计翘腿而坐,满街吆喝叫卖。
苏安走走停停,很欣赏一种头顶大红肉球,浑身银白,尾鳍状如纱裙的鱼。来去的孩子叫嚷着:“‘鹤顶红’!”苏安笑笑,刚要移步,见孩子竟伸出手,要把鱼抓出来……“放回去!”一时间,由于没控制音量,苏安直接把小孩吼哭。
小孩子可怜兮兮,望向旁边面带温和笑意的顾越。顾越弯下腰,轻轻抚着他们的小脑袋,眼睛一弯:“别怕别怕,你们听没听说那种七步之内令人鼻孔流血而死的毒药呀?就是用这鱼做的,人碰过,当日无事,第二日指甲就会脱落,第三日手就起疱溃烂,第四日蔓延到整条胳膊……”小孩子尖叫而散。
顾越神色欣然,递了一支竹筛给苏安,扬起眉毛,道:“喏,捞几只喜欢的。”苏安闷闷地擦过脸,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顾越道:“当然是。”
苏安咽下一口津,端来白瓷小碗,避开鹤顶红的鱼缸,盛进两条瘦小的金鲫。
走得越久,两人手上的物什越多。顾越觉得腿脚有些酸,提议找艘篷船坐下休息。苏安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深深同意。此时月正当空,好船都被大户人家占去,只有野柳林边还空出几艘残舸。舸底的木板湿滑,苏安踩着,一个不稳,往顾越怀里跌去。顾越一笑,大方迎住,左手的烛光乱舞,右手的瓷碗泼水。
苏安清了清嗓子,在顾越的喉结上啃咬一口,转身坐在镂空的船舱里,架起腿。顾越从袖袋里取出买好的绣花针,慢条斯理地摆好,又抽出几根花团里的线。
远处更有千百双巧手不停地穿梭忙碌,穿成的针链直从桥的这头拉到那头。苏安看了一眼埋头苦攻,二话不说的顾越,又看了一眼桥上成双成对的丝衫罗裙。
郎才女貌,你说我笑,纷纷将铜镜挂桥栏,映出七八轮弯月,落成地上星河。
“十八,那是县令大人么。”苏安撑起下巴,问道,“他怎么胆敢站桥中间。”
“人家是一方父母官,年年也站中间。”顾越借着烛火和月亮的光,已经把双眼针穿完了,又拿起五孔针,“快来帮忙,别发呆,穿完我给你写一首七律。”
“不对呀,那还有王市丞呢,他怎么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苏安懒得动,“难道就是魏先生的小房女子?看不出来王市丞还有如此修边幅的时候。”
“你是聋子?快穿针。”“十八,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过来穿针。”“如果,我说如果,王市丞喜得良缘,他们要成亲,究竟是什么流程?”
“纳彩,问名,纳吉……”“纳彩时,彩礼是从长安走,还是从他老家幽州走?”“长安。”“万一问名时,双方的八字,不合,不合纲常伦理怎么办?”
顾越听到这句,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苏安,手里穿透最后一根针。苏安道:“你怎么自己穿完,都不等我。”顾越道:“阿苏。”苏安仰面倒在船头。
“我还记得许阔师兄成亲,莫说是六礼,就连洞房都是在集贤阁里将就的。”
苏安把手放在小腹,深吸一口气,又吐一口气,没听顾越回答,只见顾越在旁边走来走去,又是一阵子竹节敲打的声音,突然,眼前满天的繁星晃了一下。
“这不是纲常伦理,而是我和你的私事。”顾越站在船尾,手握着竹篙,一杆一杆,把二人划入河道中,驶向拱桥洞,“你要三书六礼,聘纸金雁,我们回长安就办,千里行船,接你的家人来,请三省六部所有的官员赴喜宴。”
苏安一咕噜坐起来,见两岸尽是燕语莺歌:“你小声点,旁边都看着我们。”顾越道:“看着又如何?忘了杏园里的事?还是不是公子苏安?”苏安咬咬牙,笑应道:“怎不是我,好,咱回长安就办。”语罢,瞥了眼红烛,还剩三一。
悠长的河道之上,一叶点着红烛的扁舟晃荡着行在中央,引来万众瞩目。人们的口中传唱一曲熟悉的朗朗上口的无名歌谣。苏安耳熟,放下琵琶,退去鞋袜,把烛火紧紧保护在手里,光脚荡在清亮的河水,跟着哼唱起韵。
一音既出,万物静,针针尽深藏。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馀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苏安的声音清脆如玉石,平时没开嗓便作罢,但凡用功,连最微弱的气息都能振动八方水面。顾越一篙插进河底砂石,撑出三丈远,任舟自行。
谁道是仙人过境,百姓家屏息不敢呼,县令见此,大喝了一声:“状元郎,某未寻你,你自投罗网。”顾越仰头,回桥上道:“去年的事了,不敢担。”
巧就巧在王庭甫路过,悄声给魏颖儿出一个主意,让她招呼各家把镜子对准下面那对骚人。魏颖儿笑不拢嘴,庆幸自己戴了面纱,只道:“好,我这就去。”
刹那间,光耀船头,苏安拿袖子遮挡,从未觉得月色亦能如此之刺目。他被迫起身,仍然不肯放开蜡烛,却见面前的顾越一袭白衫,挡在风口。
顾越道:“王市丞,你凑什么热闹?”王庭甫道:“不是我,是你小妹的主意。”顾越道:“颖儿姑娘,你怎这般疯癫?”魏颖儿踮起脚尖:“我照妖。”
县令把幞头摆正,咳嗽一声道:“顾郎,衡水百姓在此,你,你得一展才华。”
顾越道:“来!”县令道:“题巧月,七律仄起,巧月烟霄菡萏天。”顾越笑道:“巧月烟霄菡萏天,万家聚首设舟筵。当倾公子琵琶语,不羡玉女葳蕤仙。”
此刻,船钻入桥洞,县令扶着栏杆,皱了皱眉:“诶,人呢?!”只听黑漆漆的洞里,传回惊雀之语:“在此!尽管接!”王庭甫喊道:“柳桥渡成共团圆。”
“柳桥渡成共团圆,花针穿罢拜婵娟。此夜不惜红烛泪,尽欢何须忆当年。”
巧月烟霄菡萏天,
万家聚首设舟筵。
当倾公子琵琶语,
不羡玉女葳蕤仙。
柳桥渡成共团圆,
花针穿罢拜婵娟。
此夜不惜红烛泪,
尽欢何须忆当年。
“十八……”躲过桥外明月之后,桥洞里,烛光昏黄,水面粼粼,“虽然写这样的诗,回去定还要被弹劾,但你放心,我不是白眼狼,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
苏安脱去半湿的衣衫。
…………
他们说起了七夕的风俗
“七夕的重头戏主要在女孩的身上,因为传说中织女的手艺极巧,能织出云彩一般美丽的□□。为了使自己也能拥有织女一般的巧手,在少女之间,遂发展出了一种“乞巧”的习俗。乞巧的习俗大约早在汉代就已形成,只不过是后来才和牛郎织女的故事相结合。乞巧用的针就分双眼、五孔、七孔、九孔之多。七夕晚上,手拿丝线,对着月光穿针,谁先穿过谁就“得巧”。另一种丢针卜巧的方法,是在七夕的中午,放一盆水在太阳下暴晒,过一段时间后,空中的尘土就会在水面上结成一层薄膜。这时把针丢在水里,有了薄膜的支撑,针会浮在水面上。再看看水中呈现的针影,如果成为云彩、花朵、鸟兽之形,就是得巧。反之,若呈现细如线、粗如褪的影子,就是未能得巧。有些妇女,采集各种鲜花,放在盛有水的铜盆里,露置院中,第二天取来搽面,据说可使皮肤娇嫩白净。有些妇女捣凤仙花,取汁,染无名指和小指的手指甲,称“红指甲”。有些妇女还唱《乞巧歌》:“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姐妹千万年。”除此之外,七夕当天还得在月下设一香案,供上水果、鲜花向织女乞巧。据载,蔡州有位丁姓女子,十分擅长女红。有一年七夕她乞巧时,看到一颗流星掉在她的香案,第二天早上一看,原是只金梭。从此之后,她的“巧思益进”。乞巧方式很多,甚至连祭织女的供品也可派上用场。供品中必不可少的是瓜果,如果夜里有喜子(一种小蜘蛛)在瓜果上结网,就表示该女子已得巧。讲究一点的,如唐朝宫女,就把喜子放在小盒子中,第二天早晨打开来看,如果网结得不好就是巧乞得少。”
另有窃听哭声之说,据说是童女在夜来人静之时,悄悄地走到古井之旁,或是葡萄架下,屏息静听,隐隐之中如果能听到牛郎、织女对谈或是哭泣的声音,此女必能得巧。
妇女问乞巧,男子也没闲着。俗传七月七日是魁星的生日。想求取功名的读书人特别崇敬魁星,所以一定在七夕这天祭拜,祈求保佑自己考运亨通。廿八宿中的奎星,为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也叫魁星或魁首。古代士子中状元时称“大魁天下士”或“一举夺魁”,都是因为魁星主掌考运的缘故。
根据民间传说,魁星爷生前长相奇丑,脸上长满斑点,又是个破脚。有人便写了一首打油诗来取笑他:
不扬何用饰铅华,
纵使铅华也莫遮。
娶得麻姑成两美,
比来蜂室果无差。
须眉以下鸿留爪,
口弃之旁雁踏沙。
莫是檐前贪午睡,
风吹额上落梅花。
相君玉趾最离奇,
一步高来一步低。
款款行时身欲舞,
飘飘度处乎如口。
只缘世路皆倾险,
累得芳踪尽侧奇。
莫笑腰肢常半折,
临时摇曳亦多姿。
然而这位魁星爷志气奇高,发愤用功,竟然高中了。皇帝殿试时,问他为何脸上全是斑点,他答道:“麻面满天星。”问他的脚为何跛了,他答道:“独脚跳龙门。”皇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就录取了他。
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是,魁星爷生前虽然满腹学问,可惜每考必败,便悲愤得投河自杀了。岂料竟被鳖鱼救起,升天成了魁星。因为魁星能左右文人的考运,所以每逢七月七日他的生日,读书人都郑重地祭拜。
青年男女乞智、乞巧,希望自己的技艺才能高人一等,而已婚的、年老的、贫的、富的,莫不各怀所愿,于是七夕俨然成了一个许愿的日子。七夕当夜,拜牛郎、织女时,马上下拜,说出自己的愿望,不管是乞富、乞寿、乞子,莫不灵验。但是所乞求的愿望一次只能有一种,而且要连乞三年才会灵验。
据说七夕的天河,还可预示当年的收成,天河明亮,收成就好,粮价就低;天河灰暗,收成就不好,粮价就贵。有的地区在七夕有“青苗会”,也是一种许愿的活动。
…………
洞内烛灭,水声嘀嗒。
苏安趴着休息了一阵子,觉得神清气爽,回头道:“十八,要不,换我渡你?
顾越笑了笑,整理起船上的狼藉,尤其把针给收好,方才回道:“此番是我教你,下回你要有新花样,再伺候我不迟。”苏安很认真地说道:“好。”
红烛泪干,七夕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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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文案
第49章 婵娟
时隔八个月,礼部使团经千难万险,终于安然重返长乐驿,仪程过后,各回各家。人还是那么些老人,然而,感情却完完全全不一样了。一路上,大家都玩笑说,顾越回朝定受萧阁老的赏识,不仅不会获罪,且是功上三等,平步青云。
唯一不这么说的就是苏安。为把话题岔开,苏安特意编了首节奏鲜明,旋律简单,让人一听就睡前饭后忘不了的俗曲,还给顾越取了个封号——当朝月老
如是,人间挈阔就像月之圆缺,欢聚时容颜焕发,分别亦不悲伤,各自酝酿。
八月初,宣平坊王家迎娶河东衡水县魏家小房女颖儿,王庭甫调往太原府任职,与此同时,顾越被押去大理寺一阵子后,经察无罪,出使有功,升礼部员外郎,坐稳了当朝月老的宝座。婚宴上,王庭甫拉着顾越哭得稀里哗啦,就此别过。
中旬,郭弋累迁至桂州都督府长史,走马上任之前,一如既往地给丽娘的店铺里送用度。丽娘说平安归来就好,倒是郭弋,看到院中几袋粮食,发了通火。
“自春以来,雨就没停过,粮价直涨,传言太仓已空,平准署也控不住,别家织坊早把工人散去,我是看准机会,挖了这几个会织四经绞罗的来……”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檐下,丽娘坐于罗机子前,手腕上的金镯子随着其左右绞丝线的动作,循环往复地扣响。一排织女低眉颔首,站在厅里,绣鞋微湿。
“丽婉一介商户女子,能为妾室确是殊荣,只不过这样的年纪,任谁都不想再折腾,何况,南边运的蚕丝又要到了,十几架罗机子空着也是空着,便私自做主,和将军府中打了招呼,要来这几石细粮,打发工人,往后没别的事。”
郭弋道:“无妨,三年任满,我再来访你。”丽娘一把推出穿满经线的机轴,染着凤仙颜色的指甲握住梭子:“某说,这辈子得为定远将军守贞。”
郭弋心中一恸,执剑而去。丽娘放下梭子,自顾自笑了笑。店里的胡人抱干柴路过,往门外张望两眼,欲言又止。织女道:“那,往后郭将军要是再来……”
丽娘把脚踩在罗机子的脚踏棒上,说道:“世间情缘千丝万缕,唯有自由难能可贵,你们记着,顾郎、王郎、苏公子、郭将军,都是好儿郎,都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