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奴的伤处隐隐作痛,暗自嘀咕这老人的铮铮之手如何能弹出柔情万种的南调,一记似水如歌的羽音已然在韩昌君的怀里泛起。叶奴闭上眼,接上桃木叶。
叶的音色优美而怆亮,琵琶的音色如同清泉涌晶珠,二者衬着托着,上下翻飞,合二为一。韩昌君即便只用最基本的弹挑指法,依然合住怀乡情思,领着叶奴把旋律嵌入羽调第五运——黄钟调。也就是此刻,叶奴心里才真正接受师恩。
曲止,韩昌君揉住弦,说道:“为师知道,你喜欢自己编改曲子,听到什么就用什么,融合得倒也颇为惊艳,只错在没有定性,没有专攻,在四声二十八调中游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可知,手中这五根弦,将来会有多大的能量?”
叶奴后退了几步,往旁边望,许阔茫茫然地摇头。韩昌君见此,笑了笑,欲言又止:“也罢,往后不许再任性,曲成必有其调。”叶奴道:“谨遵师父教诲。”
这首曲子,叶奴命其为《南安》,却不知为何,自此之后,贺连看他的目光带了些许微妙的敌意,不仅比先前刻苦用功,还总把火往他这里吹,害他受罚。
孟月倒是时常飘着步子走来,对他说,伶人之幸,便是能跳出求一份生计的辛酸,和世家公子和皇室后裔一样,闲时静下身心,去欣赏音与律间纯粹的共鸣。
尽管如此,叶奴还是想家,一直在数日子盼着“春篮家书长”之夜,他要告诉花奴,别只知道种田,要和那书生巧子学几个字,不然像自己这样……
那夜里,月光洒在秋院里成片的鲜花上,春日的气息随风飘进集贤阁每处角落。顾越如期而至,带来好几册春宫,还给叶奴也特别准备了一册。
叶奴看得心里发毛,眼见许阔要去取钱,深吸一口气:“顾郎帮我写一封信。”顾越笑了笑:“正好,随我来,有话对你说。”叶奴眸中一亮,飞快地披上衣服。
顾越领叶奴坐到前院花园的秋千边,从怀里掏出一封戳有韶州官府烤漆的公文信。叶奴睁圆眼睛:“这是什么,我不识字。”顾越道:“我念给你听。”
因为走的官道,按照十里一置,五里一堠的驿送制度,月初托人寄去的平安信,当月便回——“多吃饭菜,要春捂,努力习艺……”
叶奴越听越暖,一把抢过信来,搂在手心里:“是你上月就帮我寄了信?”顾越道:“冒昧了。”叶奴道:“阿爹阿娘都不识字,他们怎么回的?!”顾越道:“你们家附近,好像有个书生,叫巧子。”叶奴笑起来:“你这个人坏透了。”
顾越很是不谦虚地点了点头,搁下手中的春篮,揽过秋千的绳子,三两下摇晃得老高:“来,宫中管这个叫半仙戏,我摇你。”
一阵旃檀香拂过,叶奴随着秋千忽高忽低,前俯后仰,笑得越发不像话,回过头看,顾越的面容浸沐在一片柔软银光中,肌肤如雪,唇含绛丹。
“你为何待我这般好?”叶奴突然觉得发悸,收住了笑,“不仅安排我进师父的乐班,还用官府的驿道替我往家里送信,叫我如何报答你?”
顾越道:“按照惯例,你若是成名,得给我买一座宅院。”叶奴:“啊?”顾越道:“我在永昌坊有十八座宅邸。”叶奴:“那我……我……”
“小崽子,我问你要报答,那与禽兽何异。”顾越手一松,丢开秋千的绳子,“我暂且在此求生计,不过是想考一份功名,也不枉盛世如斯。”
“那些,能考中的,都是书香门第吧?”叶奴又想起家乡的巧子,至今已快五十,仍没有被选为乡贡,莫说功名,就连娘子都和别人跑了,“你家里……”
顾越道:“我就是书香门第。”叶奴噗嗤一笑,确实是门第,真是好一个在太乐署打杂的流外门第,不过,他只是这么想了想,没敢说出来。
正是这时,秋院的门吱呀一声响,透出几抹艳丽的光影来。叶奴站在秋千上探望,看见一众衣着华美的仆从手里提鹊柄琉璃灯,簇拥着两位乐伎而入。
一位发裹月白丝绸帻冠,身着丹红袴褶服,笑音清远,凤眸生辉,细看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叫人伸手摸一下都怕勾出丝来。
一位披着绯丝布大袖,腰间系螣蛇起梁带,宽裤之上绣花豹纹案,走路时即使闭着双目,步伐仍稳健又轻盈,似为月下舞。
叶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颦一笑皆是才情的风华绝代的人物,刹那间,他连呼吸都带着羡慕。顾越道:“他们是殿庭文武舞郎,林蓁蓁、林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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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之前,横抱或斜抱是琵琶演奏的主要姿势,到了唐代,一些演奏家将演奏姿势改为竖抱琵琶。
当时用指弹和拨板弹奏两种技法是交替使用的,不同的弹拨技法表达出不同的情感。李绅的《悲善才》中记载:“衔花金风当承拨,转腕拢弦促挥抹。”——用手指弹奏琵琶在当时又被称为掐琵琶。《旧唐书·音乐志》中记载:“按旧琵琶皆以木拨弹之。贞观时始有手弹之法,今所谓掐琵琶者也。”《乐府杂录》说:“秦琵琶有两法,用拨弹,用手弹,是从人之所好而己。”
下一章会有封建糟粕,以及本文的副CP
第7章 香火
文武二舞郎统共百四十人,良户出身,六艺皆精湛,在至关重要的国事场合献艺,是太乐署里最风光也最神秘的人物,有甚者,能封文武散官,赐爵位。
叶奴道:“他们平时在哪?”顾越道:“一半时候在夏院,一半时候在宫里。”叶奴道:“宫里?”顾越道:“大明宫,梨园。”叶奴应了一声,踮起脚看去。
一路上,林蓁蓁的碎语如流珠,落了满地:“那李哥奴,陪圣上看马球又提,立部伎的破阵乐容易起噪,还不是为娘娘心念?一个吏部侍郎,政务不忙,自从踩了燕公上位,天天在宫里,娘娘、王爷、高公公,遇上谁麻缠谁……还与娘娘说霓裳柔和,敢情惦记裴洛儿,唉,要不是裴洛儿,哪能委屈咱用手指拨弦……”
林叶合眼,指揉太阳穴:“裴洛儿弹得比你好听。”林蓁蓁嗔道:“闭着眼睛说瞎话,快睁开眼,看看我。”林叶道:“晌里瞪得费神,这会儿疼,不看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相依而行,仆从前后相随,道上就像淌过金河。在花园的路口,林蓁蓁停下脚步,夺过旁边的琉璃灯,笑语道:“七,我想去荡秋千……”
呢喃碎语渐渐就听不清了,叶奴隐约听到秋千二字,问道:“他们怎么这般亲昵,我和贺连都从不这样说话。”顾越道:“他们是香火兄弟。”叶奴道:“什么叫香火兄弟?”顾越略一思忖:“就是萍水相逢的人,互相为伴,互相照顾。”
那瞬间,叶奴的手尚且还攀着秋千绳,花摧草折的动静扑腾而来,两抹艳影翩跹入境,林蓁蓁摁着林叶的胸膛,一顿猛推,直到撞在老榛粗壮的树干上。
“……”叶奴的清如纯水的眸子中,映进了一幕令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离开的旖旎画面,林蓁蓁的含丹薄唇,斯磨于林叶的耳廓,几道津液勾连在花妆玉面之间,闪若银丝,奕奕晃动,“他们在做什么……”
男子放肆的喘息声音,连同碎月光影,模糊在叶奴眼前,林蓁蓁的一双玉手轻巧地撩拨开林叶的外袍,伸进白练蓋裆底衣内,一尺一寸地抚摸那胸腹的凸凹。
一幕活春宫,就这样刻进叶奴的幼小心灵,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出声,只是侧过脸看了一眼顾越。顾越的目光落在地面,很平静,也很温柔。
一直等到文武舞郎尽兴离去,月已高挂柳枝头。顾越把书信和杂物都收拾清楚,提起篮子,咳嗽了一声。叶奴道:“他们……”顾越笑道:“我送你回。”
当天夜里,叶奴辞别顾越,在床上辗转发侧,满脑子是人影。他翻了翻春宫,好容易才睡着,却没想到,次日清晨醒来,手一摸,胯间湿漉漉的,遗了精水。
少年郎哪个不做春梦,本也没什么,可真正令叶奴难以启齿的,并不是光着屁股在集贤阁里跑来跑去,找人借裤子穿,而是在那香艳的梦里,他玷污了顾越。
所幸,日子似流水朝前奔涌,将近数月的训练后,叶奴这批新人已经全部通过竖抱和斜抱各两个时辰的考验,他也不再困惑于春梦,能坦然接受一切。
气息仍是每日必练,学的内容却一下子多出好几样。上晌,韩昌君教授拨杆和指弹的基本指法,下晌,添了几位被称为音声博士的白衣乐正,让大家围坐成圈,叉腰张嘴,嗡嗡嘤嘤地一会儿模仿蚊子,一会儿吊气。
叶奴先前弹琵琶,都是用竹拨子,没挨过弦,虽也做过粗活,但使劲的地方都不是细嫩的手指,所以在三日之内,他的指尖便被琵琶弦磨出了十几个水泡。
韩昌君笑着对他们道:“从前,为师多用拨杆,教出了个名徒,叫裴洛儿,结果他不满足于拨杆,自成一曲《火风》,把指弹琵琶发扬成风尚,苦了你们哟。”
清明那日,朝廷放修沐,许阔带领大家去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杏园游玩,唯有贺连说自己去过了,不去,要留下练琵琶。叶奴悄悄地瞧一眼,看到贺连手上的水泡有二十个,竟然比自己多了好多,顿觉心虚,也不去了,留下来练。
“你是怕我的琴技超过你?”直至傍晚,贺连才放下手中的琵琶,仰面倒在庭院的地上,“师父说过,你的曲风没有定性,学不成的。”
叶奴见贺连的琵琶弦上染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色,心又有点软,便从怀里掏出那盒自己一直舍不得用的顾越给的药膏,抓过贺连的肩膀,强行塞去。
“你也别对自己太狠,弹琵琶用的是心,我是找不准定性,可你,戾气重没有用。”叶奴道,“你家不就在东市,可我一次也没见你回去过。”
“我和阿娘先前不住长安的,回家也是受气。”贺连坐起来挑泡抹药,眼睛没有眨一下,“现在既然在这里,苦也受了,就得混出名声。”
说话之间,东北不远处的大明宫隐隐约约传来坐立二部伎的各首曲子,叶奴又爬到树上,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先是《景云乐》、再《庆善乐》、再《破阵乐》……
贺连道:“那日,你和顾郎在外面,遇见林叶和林蓁蓁了?”叶奴摘几片叶子,碎成雨花洒下:“是,他们身边跟着十几个仆从。”贺连道:“毕竟在娘娘和寿王爷面前正当红,不知多少人想为他们的曲填词。”叶奴苦笑,答不上来。
不久,太乐署月俸发下来,秋院热热闹闹的,都挤在一处抢着领取,有布料、熏肉、药草等日常用品,夏院乐伎一人三百文,冬院乐伎一人一百文。
叶奴掂量着自己的一百文通宝钱,很是忐忑,找到许阔,说想请顾郎去外边吃顿好的,问哪里有合适的酒楼。许阔当场笑得满脸褶子:“长安的酒楼,就你这一百文,烤俩梨估计就没了。”叶奴道:“那就吃烤梨也行,大不了下半年我拮据些。”许阔看他认真,摇摇头,正儿八经推荐了一处,七月当红,名梨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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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梨子不流行生吃,都得煮一煮,烤一烤吃,下章为美食篇。
第8章 酥梨
“苏小郎君要请我去吃酒?”
公署里,那几位曾经在签契时刁难的小吏这次依然没放过,齐刷刷搁下笔:“怎能光请顾郎?还有你崔叔,该不该请?还有乐正,该不该请?”顾越接着笑道:“小郎君不懂事,面前几位大人才最是该请。”
叶奴捏紧比自己还显瘦的荷包,终于鼓起勇气,把背过的话说出来:“顾郎,我就请你,今后月月都请。你与我无亲无故,还一直照顾我,我认定你了。”
顾越神色欣然,一拍旁边小吏的公案,震得纸笔抖了抖:“苏小郎君心有明月,口吐珠玑,诶,请的就是我,服也不服?”小吏拱手道:“佩服。”
玩笑归玩笑,叶奴在太乐署门口等了片刻,顾越匆匆赶到,依然是面带和善而温润的笑意。二人先去长春居,当丽娘的面结清了冬袄的钱,随后才往梨花阁。
梨花阁以烤梨酒酿闻名,刚上过几道寻常菜,房里走进一位端着梨盘的妙龄酒娘,紫兰罗裙,梨花花钿,眼角还描有淡金色的斜红,笑盈盈的。
叶奴耸耸肩:“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顾越挽袖添酒:“一见女子就紧张,没出息,来,教你点事。”叶奴道:“啊?”顾越道:“酒呢,是不能白请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叶奴那点月钱原本就只够两个人吃,结果,一杯一语,反倒听顾越说起了太乐署里不知多少秘密。譬如,李升平每日午时去宫里调和钟律,逢大事提前三日觐见至尊,醉心于音律,而崔立实掌乐工和乐正的选拔、考校、工薪、伙食,与朝中不少官员关系密切,在城南置有外宅,养十八位教坊女乐伎。
突然,顾越又敲了一下酒杯:“岁末,太常寺考核两署,冬院曲目是《太平乐》。”叶奴道:“我们都还没学这曲子哩。”顾越笑了笑:“别卖乖,喝酒。”
叶奴这才恍悟是门路,一时急了,喷出饭来:“分明是我要谢你,你怎么说这些,我不喝了,师父先前还教导……”顾越笑道:“人生在世,谁也还不清谁。”
满桌溅满金米粒,叶奴又饮下数杯酒,心里越明白,面上反倒越不害臊,笑得和一朵梨花似的,拿起抹布擦掉方才的狼藉痕迹:“《太平乐》,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