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这个古板!”方齐恨不得把崔景行扛起来。
崔景行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一本正经道:“‘君子坦荡荡’,方兄何必惊慌?”
方齐喉咙一哽,若不是了解崔兄只是喜欢读死书,他必然以为对方在讽刺他是戚戚小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见慕疏风已经走过来了,这下也躲不开了,他便抬手帮崔景行整理整理帽子,慕疏风最讨厌脏乱,“你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崔景行不解地看着方齐,他的话本就不多。
和书呆子是讲不通道理的,方齐也不打算讲道理,于是糊弄道:“君子德如松柏,性如芝兰。你几时见到松柏芝兰说过话?”
崔景行皱眉苦思半晌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崔景行沉默,两句话拆开的确没有一处不对,但合在一起又处处不对,最后他憋的满脸通红,拂袖道:“诡辩之谈。”
方齐得意地笑出了声,却见崔景行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正在疑惑,突然不知被谁拍了肩膀。方齐一回头,旁边的那棵油松向他倾倒,枝条在他肩上拍打。
树的方向传来了一道略带青涩的少年声,“谁说我不说话?”
这场景着实诡异,方齐一边扭着脖子惊恐地瞪着油松,一边往前扑了两步,鞋底没留神踩着了石头,来不及反应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妖怪啊......”
“哪里有妖怪?”慕疏风负手走过来,斜眼看着地上的方齐。
崔景行对慕疏风行了个礼,然后半蹲下把方齐扶着坐起来。
方齐惊魂未定神情恍惚,连慕疏风过来,他都顾不上去行礼。
慕疏风看向崔景行,“你不害怕吗?”
崔景行道:“慕大人曾经是国师。”方才那油松的异象一看就是慕疏风搞出来的,只是他暂时还搞不清楚背后的门道,曾经能把先帝哄的团团转的慕疏风懂的也自然不会是普通把戏。
方齐浑浑间听到崔景行这句话顿时明悟,他怎么就忘了这里有一个精通机关玄学的慕狗呢?方齐刚松了口气,脑子里又浮现出另一件事,慕狗方才是在给崔兄出气?
晴天霹雳!这比闹鬼还要惊悚啊!
慕疏风笑意不明地勾了勾唇角,“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
崔景行道:“可是下官有一事不解。”
“说。”
“眼睛或许可以被机关阵术迷惑,但耳朵却不能,方才那油松是如何发出的声音?”崔景行说着,拿出怀里的那张纸,捏着笔,一本正经地就要记录下来。
书呆子,慕疏风心中无语,居然是想问这个,他不知心情如何,但总归还是不超乎他的意料,毕竟他能指望书呆子问什么学术之外的问题?
慕疏风看向那棵油松,淡淡地呵斥道:“不要胡闹。”
一个圆脸猫眼的少年垂头丧气地从树后走出来。
崔景行捏着笔愣住了,最后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慕大人的小厮站在树后,难怪方才那声音如此耳熟。”
慕疏风道:“他最喜欢捉弄人,不必搭理他。”
慕七听完更加无精打采了。
方齐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转来转去,思忖着这两个人的关系。
崔景行扶着方齐的胳膊道:“方兄能站起来吗?”
方齐回过神,刚一动,腰部就一阵酸痛,疼得他抽了口冷气。
慕疏风道:“慕七,送方大人回府。”
慕七两步跳到方齐身边,一把把他拎起来。
崔景行被慕七扛过,知道那滋味不好受,赶紧嘱托道:“轻一点慢一点。”
慕七不高兴地撅了下嘴。
慕疏风瞥了慕七一眼,道:“轻拿轻放。”
“......”瞧瞧,这是人话吗?方齐一阵气闷,他又不是个物件儿。
慕疏风扫了一眼崔景行手里的纸,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堆小字,“你在记录水情?”
崔景行道:“若水情变动大也要载入国史。”
慕疏风微微颔首,“水情如何?”
崔景行一一道来,末了问道:“大人今日是来查看渭河水情的?”
“嗯。”慕疏风道,“正好今日事务不多。你刚来史馆上任有些事情不太了解,日后你不必亲自来记录了。都水监每日会记录水情,若水情有变,都水监会将记录下来的水情文书送到史馆的。”
崔景行低头慢吞吞地把纸折起来道:“下官记住了。”
任谁做了白工都难免气馁,慕疏风宽慰道:“遇事不明,细问核查也是史馆之职。”
崔景行呆呆愣愣地看着慕疏风,眼中情绪万千,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出口。
看这书呆子感动的样子,慕疏风心中慰贴,自己好心安慰他,这书呆子总算知道感恩。
崔景行迟疑片刻,最后认真回道:“大人不必开导我,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慕疏风望着涛涛河水静默半晌,“方齐说的没错,你以后少说点话吧。”
“......”
慕疏风负手沿着河边走,“和我一起走走吧。”
“下官腿脚不好。”崔景行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不要说话。”
“......”
慕疏风突然停住,回头去看他,“怎么不回答我?”
崔景行两手缩着袖子,梗着脖子道:“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慕疏风没控制住自己,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个榆木脑袋,就不知道捡点别人爱听的说吗?“你真是......”
崔景行捂着脑袋,把帽子往下一拉挡住了眼睛。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一个小童突然跑过来,躲在崔景行身前,冲着他身后的小童做了个鬼脸,用手指头堵住耳朵。
后面的那个小童追不上他,急的直跳脚,在那里边追边骂。
慕疏风意味深长地看着崔景行,“我觉得你在骂我。”
崔景行低着头道:“下官没有说话。”
“骂了就骂了。”慕疏风转回身,继续往前走,“骂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若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崔景行怎么可能听了这两句就承认心里的想法?他可没忘记上次慕疏风让他秉笔直书,他写了几句慕狗,慕疏风就让他改了一天的史稿。明明慕疏风是想听别人夸他,还要让别人承认是真心话。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静默无言,慕疏风有心放慢了脚步,让崔景行在后面慢慢跟着。
夕阳渐沉,金色的余晖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二人走到一堆乱石堆积的岸边,慕疏风道:“坐下歇歇吧。”
“是。”崔景行撩起衣摆,找了块方正的石头正襟危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额头的汗,捶了捶左腿,看样子有些疲倦,但却还是维持着他那平日里迂腐书生的刻板形象。他突然打了个喷嚏,咳嗽两声揉揉鼻子。
慕疏风低头去看他,见崔景行脸颊比寻常还要红润许多,一双桃花眼里水汪汪的,他微微敛眉,摸了摸崔景行的额头,滚烫的厉害。
崔景行不习惯这样亲近接触,他稍稍后仰脑袋,“慕大人。”
“你发热了,府邸离这里远吗?”
“不远。”
“我送你回去。”
崔景行默默无声,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慕疏风对他的态度似乎不同于他人。以慕疏风这样出色的容貌,他若是见过定会过目不忘,所以他以前绝对不认识慕疏风。
慕疏风见他不动身,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崔景行道:“慕大人,你为何待我如此宽和?”
慕疏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的脸。”
“我的......脸?”崔景行的语调一转,眉头一皱面露愠怒地看着崔景行,他自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而且像个小姑娘,这么多年若不是他浸□□海不怎么与人接触,受到的骚扰绝对不会少。
慕疏风耳根微红,冷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不是断袖,只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罢了。回府吃药。”
“可是......”
“没有可是,庸俗!”慕疏风恼羞成怒开口呵斥,世人只晓得男欢女爱,简直庸俗至极!
崔景行只好闭上嘴,只要慕疏风没有其他心思就行,既然这张脸能为他带来好处,他不介意利用,反正是自己的脸。他起身走在慕疏风旁边带路,“慕大人,其实下官自己就能回去。”
“走吧,反正也不远。”
路是不远,但天不遂人愿,二人刚一迈进崔家的院门,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8章 何来书呆
“轰隆隆——”惊雷炸起,紫红色的闪电如同飞龙在上方盘旋,暴雨倾盆而至。
崔恩听到有人开门,赶紧到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伞似乎正要出门。
“崔叔,你要出门?”崔景行一身湿漉漉的走进来,他运气不大好,进了院子就下了暴雨,都还没来得及躲进屋子,正好被淋了个正着。
“我见天要下雨,正要去接你。”崔恩赶紧把伞立在门口,扶着崔景行回房换衣服。
崔景行本就发着热,脑袋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有什么疏漏,可现在脑子转的慢,回卧房换完了衣服,才想起来他把慕疏风给忘了。
“崔叔,”崔景行一个激灵,“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呢?”
崔恩微微一怔,端起茶壶,探了探壶身的温度,有些愧疚地笑道:“方才我顾着担心少爷,没有留意。是少爷的朋友吗?我马上给他找一身干净的衣服。”
“是慕疏风。”
崔恩倒茶的动作陡然一顿,“少爷,你......慕疏风此人身居高位,又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这种人很不适合结交。我知道你想要进秘阁,可也不必做如此大的牺牲,我再给你找找其他门路如何?”
崔景行扶额闭眼道:“这算什么牺牲?结交一个人罢了。”
崔恩低头倒茶,心生不宁地将茶水倒在了杯外,他若无其事地将桌子擦干,苦口婆心道:“少爷,你和慕疏风不是一路人。你万事力求低调,可慕疏风不同,他位高权重做起事来又独断专行,是一个高调到一举一动都能牵制世人目光的人。”
崔景行沉默半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此事我会把握好分寸的。”和慕疏风相处的这几日,他已经改变主意了,与慕疏风相交不仅仅是为了进入秘阁。
私自修著国史在本朝是重罪,他修著出来,想要将史书流传于世很难。而慕疏风位高权重,若是能让他支持此事,定然会方便许多。
“少爷,我.....”
“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些年你待我如同亲父,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崔景行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侥幸活下来,还想做很多事,自然不会轻贱自己这条命。走吧,出去看看慕疏风,别让他等急了。”
“......是。”崔恩紧紧捏着茶壶的弯月壶柄,慢慢将茶壶按在桌子上。
崔景行被淋了一身,慕疏风也不能幸免,雨滴从他的睫毛滑下来,他负手站在门口,和雨幕融为了一体,带着微凉的寒气孑然独立。幽暗的微光从门口映在他的身上,拉长他的影子,连带着门口的风景都显得异常冷寂孤独。
崔景行一到客堂便行礼道:“慕大人,失礼了。”
慕疏风转回身,“无妨,吃药了吗?”
崔恩看向崔景行,见其脸色不似寻常红润,显然是发了热,顿时懊恼自己方才走神没有留心观察。
“少爷,你先用冷水敷敷,我去给你熬药。”崔恩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说完这句话人已经不见了。
崔景行想要叫住他,结果一转眼崔恩没影了,他只好看向慕疏风,“慕大人,我这里没有新衣服,你若是不介意,可以换一身我以前的衣服。”
满朝皆知慕疏风喜洁,就连平时用的桌椅都要擦拭一遍才用,果然他听完崔景行的话后,皱起了眉头,“不必。”
崔景行固执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慕大人,您怎么能因一时喜恶而愧对父母呢?”
慕疏风最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手画脚,抬手要打他,结果看见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巴掌落在崔景行的脑门上,声音僵硬的转折道:“去敷冷水。”
崔景行正要引经据典,刚张开嘴就被慕疏风用手帕捂住了。
慕疏风隔着手帕捂着崔景行的嘴,“走。”
崔景行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见慕疏风不放开他,只好转身被慕疏风“压”着回了卧房。
“书呆子。”慕疏风放开他,把手帕扔到水盆里。
崔景行走过去洗手帕,低头嘟囔道:“博览而广知,不出门户,亦可知古今万里之事,分明枯坐书斋之人最为聪慧明达,何来‘书呆’一说?”
慕疏风道:“少在那儿嘀咕,何时傻子会说自己是傻子?”
崔景行回头看他,“大人是傻子吗?”
“.......”慕疏风回答“是”也不对,回答“不是”也不对,他负手打量着崔景行,“突然机灵了?”
崔景行正色道:“大人如何说我,我便如何回之。”
“哼。”慕疏风轻哼一声,“胆子倒是不小。”
崔景行一本正经地站起来,挺直了脊梁骨,掷地有声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慕疏风望着他,怔了怔,转头看向窗外,“你现在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崔景行不解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