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寒道:“是。”
周潜道:“陛下为何总是要你来做这个恶人。”
沈梦寒冷笑道:“怪我投错了胎。”
周潜轻叹一声,转了话题道:“太子一向谨小慎微,怕是没那么容易挑得到错处。”
沈梦寒摩挲着手炉道:“一个人除非不做事,只要是做了事,便一定会有出错的地方。即便是圣人,在挑剔的人眼中,也总有可指摘之处。”
讲了半晌的话,沈梦寒便有些乏,夜出城门要查验勘合,太子派的人早早便替他打点了,沈梦寒还是强撑着令城门卫循例查验,不必徇私。
出了金陵城,他便倚在一旁睡了。
车轮滚滚,冬日凛冽。
夜半寒风萧瑟,再好的马车不甚保暖,沈梦寒怀中的手炉渐冷,缪知广轻手轻脚地取了,替他换了炭,刚放到他怀中,便听沈梦寒喃喃道:“小烟。”
缪知广仔细觑他神色,知他只是梦中呓语,不能置信地看了他几眼,沈梦寒梦境沉沉,缪知广一直到将他送回寝殿内安歇了,他都再未醒来。
谢尘烟牵着小花回到了刚刚遇伏的地方,几个姑娘家围着息旋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息旋一脸严肃,仿佛他站的不是花丛中,而是佛堂;身边的也不是一群美貌女子,而是僧众佛陀。
谢尘烟离他几步远,警惕地看着他。
那镖上似乎淬了毒,他现在内力都只剩了不到三分。
一个鹅黄衫子的姑娘掩着唇笑道:“怪不得公子不舍得,这小模样,姐姐我也不舍得。”
息旋道:“公子叫我带你回去。”
谢尘烟赌气道:“我本来就要回去,你干嘛打我。”
息旋转身,他身边的姑娘们一拥而上,将谢尘烟按倒在地上。
谢尘烟急得“喂”了一声道:“梦寒哥哥知道你这么待我么!”
息旋道:“公子只叫我带你回去,没嘱咐我怎么带你回去。”
谢尘烟给他家公子惹了不少麻烦,息旋公器私用,趁着沈梦寒鞭长莫及,先拿谢尘烟撒个气而已。
谢尘烟被五花大绑丢到车子上,欺软怕硬的小花乖乖跟在马车后面,一点要营救主人的意思都没有。
那鹅黄衫子的姑娘掐了一把谢尘烟嫩嫩的娃娃脸道:“小弟弟,几岁了?”
谢尘烟乖乖道:“十六……”
他仔细想了想,纠正道:“不对,十七了。”
他到底未能在岁末之前赶回去,心下不由得低落。
那鹅黄衫子的姑娘取了糖糕给他:“喏,不开心的时候吃些甜的便好了。”
谢尘烟向她咧开嘴一笑。
这姐姐还喂他糖糕吃,谢尘烟恩怨分明,知道欺负他的人是息旋,他对喜欢他的人从来不吝啬笑容与真诚。
他真心实意地夸道:“糖糕真好吃。”
鹅黄衫子的姑娘又喂他喝了一口水,笑道::“息旋道你爱吃药膳,我特意放了几味药用的干花进去。”
谢尘烟“啊”了一声。
她放下水囊,又摸摸他的头道:“我叫心字,小烟以后有空到七伬楼中找我顽,心字姐姐给你做糖糕吃。”
谢尘烟向后躲了一躲她的魔爪,他想明白了,他个子没长高,就是被她们摸的。
眼睛却亮晶晶的应道:“嗯!”
息旋还记得他爱吃药膳,他也没有那么讨厌息旋了。
沈梦寒初十的时候召见了黑衣羽林的指挥使赵阵。
冉紫云日日里都要过问良月,他也不敢再赖在寝殿中,更何况赵阵也不算是他信任的人。他想着谢尘烟喜欢掬寒榭,便着人去收拾了用作将书房。
“你想叫他去查肃王?”周潜道:“陛下想废太子,肃王是第一个得利的,怕是陛下不会轻易应允。”
沈梦寒道:“他虽然最为宠爱肃王,却不会想这么快再立个太子,太子之位便是个吊给皇子们的饵,能者将得之。他春秋正盛,巴不得儿子们争着去给他开疆拓土,我如今去拿捏肃王,正中他下怀。”
正讲着,外面缪知广报赵阵赵大人到了,沈梦寒便与周潜止住了话头。
“赵大人。”赵阵是武将,沈梦寒便也省去了那些客套,直言道:“请赵大人前往荆湘道,调查肃王,三个月后写一份条陈与我。”
赵阵随意行了一礼,问道:“在下愚钝,还请公子示下个章程。”
沈梦寒盯着他的眼睛道:“他的喜好、姻亲、故旧、朋党,治下有无违背我南燕律令,有无徇私,有无与他朝互通有无。”
赵阵一挑眉:“公子是叫我去暗查我南燕正一品亲王?”
沈梦寒饮了一口茶道:“怎么?这不是你的职责?”
赵阵道:“公子为何要调查肃王殿下?”
沈梦寒放下茶杯冷道:“一把刀,需要知道主人的想法?”
赵阵觉得血都冲上了头顶,冷硬道:“此事我要禀明陛下。”
沈梦寒将杯盖一扣,“啪嗒”一声。
整个书房内鸦雀无声。
他分明就是个普通人,一丝内力都无,赵阵却觉出一份无形的威压。
他硬抗着这威压,抬头力争道:“陛下虽将黑衣羽林交给公子统领,但您毕竟无品无职,您若是想要调查皇子,理应被陛下知晓。”
他刻意强调了“皇子”二字。
沈梦寒又举起杯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道:“赵大人是正四品指挥使,本就有面见君上之权。”
赵阵觉得刚刚自己的话讲得有些重了,又开始挽回道:“陛下示下后,我再来回禀公子。”
赵阵走后,周潜从屏风之后绕出来,隔着明瓦窗看着他的背影道:“他不服气。”
沈梦寒唤缪知广给他换了一杯茶道:“他从前直接听令于陛下,如今却听令于我这个庶人,自然是不服气。”
周潜皱眉道:“得想个法子收服他。”
沈梦寒捏着手炉的指节一顿,淡声道:“日久见人心,不必。”
周潜道:“他若总是阳奉阴违,有损的是公子。”
沈梦寒低声道:“先生。”
“君子立身以正。”沈梦寒道:“服人以贤。”
他抬头望向周潜:“这是从前您教给我的。”
周潜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自失地笑了一笑,低声道:“是么?”
当年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书生,缘何被磋磨成了他从前最憎恶的模样?
第十四章 言而无信
谢尘烟被息旋带回了隐阁,心字与他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千叮万嘱道:“若是来城中,别忘了有空到问渠楼找姐姐吃糕点!”
谢尘烟用力点头道:“好!”
沈梦寒一觉醒过来,便看到谢尘烟抱着巨大的一个包裹坐在他榻前。
谢尘烟小脸拉得老长。
沈梦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来,轻声道:“你回来了?”
他嗓音轻软,带着些睡意惺松的微哑,谢尘烟便又舍不得同他生气了。
他拉过他的手来,沈梦寒觉得指尖微痛,一丝酥痒从指尖处传来。
他睁眼去看他与谢尘烟交扣的手指。
谢尘烟炫耀地将手腕展露给他看,一道细细的红痕,宛如在腕间系了一道红线。
手臂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新伤。
沈梦寒支起身子去看他的手臂。
谢尘烟紧紧拉着他道:“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沈梦寒并未挣动,他对疼痛一向能忍。
他伸手抚了抚谢尘烟手臂上的伤,轻声问:“谁干的?”
谢尘烟告状:“息旋。”
沈梦寒哼了一声道:“我会罚他。”
息旋一回来便因未能格杀谢尘烟而去领了罚,虽是做给唐成看的,却也的确会有好一阵子不会出现在谢尘烟而前了。
谢尘烟又替息旋辩解道:“他待我也不算坏。”
别人的一分好,谢尘烟也能在心里给他记上三分。
他牢牢按着沈梦寒的手腕,过了半晌,那麻痒才褪去,沈梦寒也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道隐隐的血痕。
他拨弄着他挂在谢尘烟腰间的月下折枝桂花纹的玉佩低声道:“同过奈河桥,谢尘烟,你亏大了。”
谢尘烟伏在他腿上,撒娇道:“那你要怎么赔我?”
沈梦寒目光一暗,他想谢尘烟连大约连死生是何物都不知晓,若是有那么一天,他明了了,顿悟了,他会不会后悔今日之所为?
他对这世间人,还会再有这样坦荡的信任与诚意么?
他后悔了。
他根本不值得谢尘烟这样毫无保留地相待。
谢尘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伸指在他眉间揉了一揉,抱怨道:“没有也不开心,有了也不开心,你这个人真难讨好。”
又在大包裹里翻找一番,取了一块糕点给他道:“江南西道驿店的茶点。”
沈梦寒借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谢尘烟便收回了手,自然而然地将他咬了一口的茶点扔到自己嘴里,含糊道:“还有呢,你随便尝一尝就好了。”
他晨间一向用不了多少饭食,但谢尘烟一路上攒了一大包裹,他太想快些与沈梦寒分享了。
又取了从照月门来回来的金银花糕,兴高采烈道:“这个你应该不爱吃,尝一点点便好了。”
沈梦寒咬了一小口,谢尘烟又将他剩的扔到自己口中,又找出小花送的米糕来,掰开来,炫耀道:“他们苗疆的馅料最好吃了。”
他又翻开包裹,沈梦寒余光瞥到一角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谢尘烟翻到了又置到下面。
他将小花给他的或忘同心字的糕点收到了一起,差点一同喂给沈梦寒,还好及时想起,收到怀中道:“这个不能给你吃。”
沈梦寒将谢尘烟带回来的各色糕点都尝了一口,谢尘烟心满意足,每吃一样他便叽叽喳喳的将路上所遇都讲一遍,仿佛沈梦寒也参与了他的这一次旅途。
谢尘烟细心地避开了照月门,毕竟当年沈梦寒也才三岁,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他这样细心回避,沈梦寒自然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唐成进来送了一次茶,谢尘烟看到他,脸又垮了下来:“你叫别人睡到你殿外了。”
“那我睡哪里?”谢尘烟泫然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言而无信。”
沈梦寒心一软:“那里不是还有张矮榻么?”
谢尘烟眼睛一亮,出了一次门,回来便登了堂入了室,他欢呼一声,又扑回沈梦寒身上,举着双手笑道:“我去净手,回来给你换衣裳。”
沈梦寒也含笑道:“好。”
晚上就寝的时候谢尘烟试了一下,将矮榻向沈梦寒那边拖了拖,躺下来又觉得有些远,再向沈梦寒那边推了推,这样他一转身便能借着夜明珠的辉光看到榻上那一缕微弱的起伏。
沈梦寒也转身过来笑道:“你不如直接搬到我榻前好了。”
谢尘烟睫毛在烛光下映照下忽闪忽闪的,投下明明暗暗的一簇阴影:“真的可以么?”
沈梦寒喉头一哽,招手叫他过来,摸摸他的发顶道:“现在赶快看个够,睡着了闭着眼睛横竖也是瞧不见的。”
“我看得见。”谢尘烟看了他半晌,小声道:“他在外面,好多话我都不能同你讲了。”
沈梦寒一震,从前息旋和良月守在外面,谢尘烟从不讳言,而如今他根本不知道唐成是什么人,却直觉很多话不能令他听到。
他有些恍惚地望着谢尘烟,他们都觉得谢尘烟脑子有问题,可是这样的谢尘烟,一眼就能望进别人心底。
沈梦寒示意他将纸笔取来。
谢尘烟摇摇头,将他床头的夜明珠取下来,用锦被将他们两个人一同罩住了,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道:“这样他便听不到了。”
沈梦寒觉得用些痒,微微向后一缩,谢尘烟又将他拉回来强调道:“不能太远。”
沈梦寒轻叹一声,学他用气音在谢尘烟耳边低声道:“你想讲什么?”
他嗓音低沉,谢尘烟耳朵立刻烧了起来,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一时竟无言。
离得太近了,谢尘烟一抬头,便见沈梦寒近在咫尺的眼睛,仿佛那一泓烟波中只有他一个人,冷白的脸庞被秋香的锦被映上一层类似的血色,不再那样苍白。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彻底忘记了想要与他讲些什么话,想退舍不得,不退又觉得呼吸都困难,结结巴巴道:“我忘记了,下次想起来再告诉你。”
谢尘烟还是将矮榻搬到了沈梦寒的榻前,他给沈梦寒拢好了被子,将夜明珠用锦帕盖了,将床帐放下来,自己却还是伏在地上,隔着被子抱着沈梦寒不放手。
沈梦寒轻笑一声道:“小烟多大了?这是在同我撒娇么?”
谢尘烟道:“我一路上都在想着你。”
沈梦寒道:“嗯。”
谢尘烟道:“你想我了么?”
沈梦寒道:“想了。”
谢尘烟心满意足地放了手。
第二日谢尘烟用早饭的时候与沈梦寒道:“我要去一趟金陵城。”
沈梦寒筷子一顿,问道:“你去金陵城中做什么?”
息旋已经同他讲过心字的事,他以为谢尘烟要去金陵中看望心字。
虽说他知道谢尘烟并不懂情爱,对心字亦不会有什么男女之情,但刚回来一天便要去探望,他也不能控制自己吃味。
谢尘烟石破惊天道:“我要去告御状。”
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息旋都惊讶地转头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