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生动详实,褚楼听着脑袋里就有了画面,不由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以里面没虫?”秦凤池不耐地打断他。
白德愣住了,迟钝地点头:“我看了,没虫。”
“爹真是,没虫还说甚,怪吓人的!”白柳忍不住抱怨,被尤氏摸了摸脑门。
虽然是个空的蛊洞,大家还是提高了警惕,不敢到处走,只能小范围地寻找出路。白柳看爹还坐在那蛊洞旁的石头上出神,又担心他是不是伤口疼。
“爹,你在想什么呢?”他蹲下去看白德腿上的伤口,树枝子和绷带一起绑着,伤口倒没有继续再出血。
白德回过神,借着火把微弱的光打量儿子。小少年皮肤雪嫩,眼瞳黑亮天真,与那些长在山里的苗人小孩截然不同。
他笑了笑,用略带粗糙的手揉小孩的脸:“儿子,你若成了圣子,国舅也会高看你一眼……”
“我不想当劳什子圣子!”白柳忍了又忍,终于说了实话,“咱们一家在京里待得好好的,为甚要来这鬼地方?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虫子!”
他越说越委屈,学堂还没放假,他倒先请了长假,等回去以后,他的功课怎么能跟得上同窗呢。
白德大怒,反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力道不大,声音清脆。
“畜逆!半点出息也没有!”他强压怒火,低吼,“我们明明与白麓同宗同族,地位平等,凭什么他高高在上,我们却寄人篱下,与奴仆无异?”
他看白柳眼含泪水,又放缓语气:“你若是毫无机会也就罢了,可你确在圣子人选中啊!若你成为圣子,将来就是巫祝。哪怕是国舅,不!哪怕是太后,以后都得冲你行礼!”
白德仿佛都能看到未来那一幕,兴奋地眼睛都要红了。
那是何等——何等扬眉吐气的一幕啊!
白柳冷冷地看着他爹发癔症,眼泪一点点干了。
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为了他自个儿。至于要怎样成为圣子,有没有危险,成为圣子以后还能不能过正常日子……这些他爹通通都不在乎。
前一任圣子如何死的,至今他都不愿意对自己说。
“爹,你死了这个心吧!”白柳站起来,俯视白德,“成为圣子千难万难,可若不想做,那就简单多了!”
他转身大步朝秦凤池他们走去,带着某种决心。
白德惊愕地看着他,眼神乱闪,突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站起来大吼:“白柳!你别乱来——你你给我回来!回来!”他急得忘记了腿上的伤,往前垮了一步,正好踩在那吊颈洞的旁边。
异变陡生!
“啊———!!”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叫惊住,不约而同地看向蛊洞的方向,正好看见白德仿佛整个人陷入了沙坑一般,满脸惊恐地消失在地面!
“爹!”白柳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朝前扑过去。
褚楼暗叫不好,脚步疾闪,好险在最后一刻拽住了白柳的领子,才避免小孩也跟着摔进那突然出现的地洞。
“放开我,我爹在下面!”白柳挣扎着朝地洞扑。他泪流满面,心里满是愧疚懊悔,若不是他与阿爹争执,阿爹不会着急跌进那洞里。
褚楼和秦凤池对了个眼神,将白柳往尤氏的方向一抛。尤氏接住扑过来的白柳,浑身颤抖地紧搂住儿子,竟然完全不打算往地洞去。
秦凤池示意众人后退,他和紧贴着自己的褚楼凑过去查看。凑近了一看才发现,这地洞连通刚才那吊颈洞,白德应该是不小心踩到洞口,那里石质松脆,直接塌陷了。
“白德!”他运气冲洞里喊。
声音不断回荡。
石厅死寂,只听到白柳隐隐的低泣声。
“不可能啊……”褚楼纳闷地蹲在旁边,他捡起一粒小小的石头丢进去,很快听到了石头到底的回音,“洞不深,摔不死人。”
他又喊了一嗓子:“白德!醒一醒!”
两人耐心等了片刻,终于听到了下头微弱的回应。褚楼大喜,转头对白柳喊道:“你爹没事,还活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已经开始了
难道现在还有人怀疑我们楼的武力值吗?
老秦只有经验丰富这点优势啊。
第88章
萧十三便将之前那些断绳打了结抛到洞里, 打算把人给拽上来。白德也许是醒过来了,吃力地回了他们几句话,绳子一时紧一时松的, 显然正在往身上系。
白柳终于挣脱尤氏, 扑了过来趴在地洞边上哭喊:“爹!爹你没事吧!”
底下传来了白德微弱的呼应。
“……爹……爹没事……”
褚楼怜惜地揉揉白柳的发髻,刚才这对父子的争执他听得清楚, 也挺佩服小白柳的勇气。毕竟这时代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 敢正面硬杠父权的都是勇士。
白德受伤使不上劲,本身也是个偏胖的成年男子,靠萧十三一人还有些吃力, 得让秦凤池搭把手。褚楼在旁替他们举着火把,没过一会儿,三人就已经隐约看到白德了。
虽然洞并不深,但白德毫无防备之下摔下去, 腿上还有那样的伤,也十分不好受。他低着头抓着腰上的绳子, 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吟哦。
就在萧十三两人刚把人拽上来几米,突然往后一趔趄, 险些朝后跌倒。
“怎么了?”褚楼把火把移到他们那边。
“没事, 估计我们用劲大了点……”萧十三稳住下盘, 在肩膀上蹭掉汗珠。
秦凤池没吭声, 心里觉得不大对劲。
白德的含糊的痛呼声变大了, 从原先的断断续续,变成了一声接一声, 越来越大——他又被拽着往上升了一截,陡然开始惨叫——
“好痛……好痛啊——救救我——”他凄厉地叫起来,身体悬在半空中挣扎, “救我——我要被咬死啦——”
一个“咬”字一下放在蛊洞这样的环境,立刻刺到众人敏感的神经。白柳吓得瑟瑟发抖,被尤氏直接拽走。鹰羽卫们在秦凤池的示意下退到几米开外,顺带护住尤氏母子。
萧十三终于将人拖到了洞口的位置,他不敢放手,让褚楼去把人拽上来。
“好痛啊……”白德双手扒拉着地洞边沿,抬头看向褚楼哀泣。他整张脸暴露在火光中,青白发黑,唇色惨白,吓了褚楼一大跳。
“老白你这脸色——”他定了定神,朝白德伸手,“没事没事,你拉好我的手啊!”
岂料他还没碰到白德,趴着的人就突然双眼暴凸,张口便喷出浓血!
“幺儿!”秦凤池眼疾手快,一把将褚楼拽开。由于他的松手,下一秒,白德便往下一坠,整个人挂在了地洞凹凸不平的边缘,下半身在火把的火光里若隐若现,时明时暗——
他已经——他的整个下半身已经变成淋漓的血肉,徒劳地悬着在惨白的骨骼上,甚至连脚趾骨都残缺不全,甚至那根贯穿他小腿血肉的树枝,还被一丝肌肉黏粘着,垂挂在下方。
白德痛苦哀嚎,血糊满了整张脸,那双凸出的眼球变成了黑色,如同某种虫子的眼睛。他的呼喊在石厅里回荡,令所有人触目惊心。
尤氏紧紧地捂住白柳的双眼,即便手背被儿子抓挠都没有松开。
人成了这副模样,恐怕只有神仙能救。一行十几人同行,虽然屡经劫难,但也平安走到了这里,没想到这就折了一个。
秦凤池用了点巧劲,把人捞了上来。白德平躺在石头地上,浑身抽搐着往外冒血,那双可怕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儿,慢慢转动着,直到停止。
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没气了。”他轻声说,对上远处尤氏的目光。
尤氏却浑身颤抖着低下头,更紧地搂住白柳。
“我听到底下有动静,”萧十三神色凝重地从地洞边回来,“那才多大会儿功夫,就把人……怎么会一点动静没有?”
秦凤池摇摇头,心里发沉。他担心他们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大人,路找到了,”西和走过来,用火把指向黑暗里一个方向,“那边有条通道。”
褚楼心里发毛:“还有别的路吗?要不咱们再找找?”太巧了,闯进这鬼地方,恰好就只有一条路出去……别是通往地狱的路哦。
“没有了,”
尤氏突然开口,“这间石厅是蛊坑,养着食肉蛊,再往前便是生肉蛊。”
白柳挣脱了母亲的手,难以置信地看向白德的尸体,眼泪打着转掉下来。他又惊又惧,转身看向母亲:“娘,那是爹啊!”
“我靠……”褚楼震惊,嘶了一声靠近他家秦大人。这是什么家庭伦理刑侦剧?尤氏看着明明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女人,竟然能不动声色地坑了他们所有人?
秦凤池看向尤氏的眼神就带上了杀意:“当时在岔路,是你诱导白德的。”
尤氏还是那样沉默拘谨,言行举止十分克制。
她也没看白柳,垂眸低声说:“白德那人,对蛊只有些粗浅的了解。那两条路结了蛛网,我骗他说那是白脚蛛,里面肯定养了蛇蛊。他分不清白脚蛛与白额蛛的区别,便信以为真,选择中间这条路……”
白脚蛛是蛇蛊的食物,但白额蛛普通常见,到处都有。最重要的是,真正养了高级蛊虫的地方,通常干干净净,一点蛛网小虫都没有。
因为都被吃了。
白柳愣愣地看着他娘,目光全然陌生。对他来说,此时此刻在他短短十来年的人生中,足以刻骨铭心了——他贤惠温柔的母亲,步步为营,设计杀死了他的父亲!
这一切莫非都是他的幻觉不成?
“娘……”他嗫嚅地开口,眼睛干涩,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你为何要这样啊……”
尤氏抬起头,愧疚但是坚定地看着他:“柳儿,娘是为了你。”
她看向秦凤池等人,双手交握,大约也知道自己必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神色很是平静坦然。
“秦大人,之前那蛆蛊,应该是白德所为。他害怕你们中会有比白柳更合适的圣子人选,故而想提前令你们失去资格……圣子在仪式前不能有血光之灾,他只需让你们出一点血,就能做到这点。”
褚楼稍一回忆,恍然大悟。
难怪呢,他明明没中蛆蛊,白德还坚持要扎他的指尖。
白柳听了一瞬间无地自容,脸白了又红,也不敢去看自己的小伙伴秦松。他真的没想到他爹还做了这些坏事,可是,可是——
“柳儿,我承认,我一开始就想杀了白德,”尤氏冷静地说,“因为他明知道上一任圣子死于非命,却还坚持要你去做圣子。我忍了又忍,见他为此打了你,终于忍不得了!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孩子!”话到最后一句,眼角眉梢俱是狠意。
她们尤氏的女孩,从五岁就会培养一只自己的伴生蛊。白德并不是失足踩到那松脆之处的,是她放了自己的伴生蛛蛊,拉了蛛丝扯他过去的。
尤氏瞥了一眼远处那滩死肉,心如止水。她已经想不起当年爱慕的这人的模样,也许是从白德沾花惹草开始,白德在她心里就渐渐死去,直到白德威胁到了她的孩子,直到她发现白德还有外室子……白德就已经死了。
她不欲说更多给白柳听。她儿子完全不像白德,没必要为个食料更多伤神。
褚楼全程震惊脸听完伦理剧,看尤氏的眼神都变得不同。
对啊,尤氏可是地道苗女!以前电视剧里都怎么形容苗女来着,敢爱敢恨?负心者死?
秦凤池只关心一件事。
“我们误入蛊洞,与你可有关系?”
尤氏眼神变得茫然:“我可以发誓,此事连白德也不知原因……过去万山城从没关闭过,每年白府都遣人来往,不曾出过问题。”
秦凤池审视她,半晌颔首:“既然你人也杀了,这便继续走吧。”
“多谢大人。”尤氏轻轻行礼,也不看儿子,带头朝来时的通道走去。
“……”
褚楼算服了这两人,真是牛人加狠人啊!死了个丈夫就这反应?
“发什么愣?”秦大人不着痕迹地捏了一把他的屁股。
“发春。”褚少侠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屁股一扭走在他前头。
秦凤池笑意盈盈,跟了上去。
“……”
这两人怎么愈发肆无忌惮?
萧十三掏了掏耳朵,痛苦地叹了口气。妈的,他耳朵快烂掉,眼睛也差不多了。
“小柳,”秦松搭着白柳的肩膀,观察他的脸色,“你没事吧?”他实在同情这家伙,世上不是谁都有机会目睹亲娘杀亲爹的。要他说,还不如像他们这样没爹没娘,落得轻松自在。
白柳眼睛通红,无言地看着秦松。
他不敢回头去看亲爹的尸体,他娘说的话从他耳朵里进去,绕来绕去,将他的脑子搅成了浆糊。明明不久前,他爹还好好地坐在那里,一转眼,人就死了。
可他的脸又还隐隐作疼,爹打他的时候一脸狰狞。
圣子……一切都因为圣子吗?
秦松见他一副茫然无措的小可怜样,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娘说的没错,你爹都不在乎你的小命了,你还为他伤心作甚?你是你娘生的,她肯定不会害你!有一句俗话你听过没?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他们说着小话离开了石厅,独留白德永远留在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白德就是个渣,有没有圣子都是渣。今日为圣子卖儿子,明日为富贵卖儿子,没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