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太后住所时,小皇帝心里难受得紧。
先前他陷在沈言川是否喜欢他的迷雾中,但等他了解对方的坎坷的身世之后,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关于沈言川当上暗卫之后的事,太后没多言,可他自己捋一捋,基本也猜出一二。
一个人有那般遭遇,活下去的理由无非就是报恩和报仇。
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已经交由法办,连最初下旨将他的族人流放的先帝也已薨逝,仇已无需再报。
但报恩,仅仅是报恩吗?
小皇帝抬起头。
单薄黯淡的天幕落下无数根银针般的雨丝,细密的雨丝又汇成一缕,小溪般从油纸伞上往下流。
他伸手触碰那雨水,想起的是沈言川清冷的声音。
“嗯,最好是不要下。”
“皇上,最近各州府的晴雨表可有什么异常?”
“太子殿下生前为了太鸿尽心尽力,好不容易才理出了海清河晏的局面,如今因为您,短短两年时间,又长了这许多禄蠹。”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了,但是不必,一来,臣妾担不起祸国妖妃的名头,二来,臣妾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您。”
“臣妾进宫是为万民福祉,今夜皇上若是不把堆积的奏折全部批阅完毕,臣妾就会替天行fang。”
小皇帝收回手,余留在掌心的湿意黏腻而冰凉。
一如他内心浸过泪水后感到的寒凉。
藤州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版图上不起眼不重要的一小块,一个流放凡人的苦地。对沈言川来说,却是失去至亲的伤心地。
他也失去过至亲手足,他能明白那种阴影笼罩心头的恐惧与痛苦。
诀别的场面是心头永远除不去的一根刺,是午夜时一遍遍重复的梦魇。世界上没有别的事比它带给人的震撼更大,因为它已经深深刻到人的骨髓里,任你想方设法去忘,它也顶多是隐没在心底一隅,只等相关事情一刺激,再伺机渗透你的血液,左右你的行为、情绪。
所以,沈言川害怕水患,就像他怕见到人命丧眼前一样。
只是沈言川的“怕”是要图谋改变,而他的“怕”却是要避而不见。
这样的他,就算知道了沈言川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唯一一次说喜欢他,或许也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心愿达成的希望……他也无法去指摘,去觉得委屈。
因为他喜欢的这个人,受的委屈和痛苦比他多得多,却一直沉默着,从不与人诉说。
何况他确实做得不够好。
如果皇兄还在世,以沈言川的能力,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又怎会成为“笑话”?
想到这里,小皇帝叹了口气。
“皇上?”小福子看他一直是个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看路,拿脚就往水洼里踏,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
“没什么。”小皇帝再抬头,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养心殿,恍惚中随便找了个借口为自己的叹气加注,“雨这么大,他也不带个伞走。”
“……皇上,雨已经小啦。”
小皇帝听在耳朵里,皱着眉快步走入殿中:这天果真能在两日之后彻底放晴么?
小福子在殿外收了伞,屁颠屁颠跟着小皇帝走进卧房,正要差人伺候皇上更衣,却见皇上又走了出来:“去调卷宗和账本,朕要看三十年内拨款到藤州的记录,藤河泛滥的周期,死伤情况,当地时任知府是谁,如何处理,灾后救治成效……”
小皇帝对水部那一块不算了解,只好把自己想看的东西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伸手一招:“胡统领,找人去寻贵妃,等朕处理完一干要事,带朕去找他。”
三十年的卷宗和账本堆了满满两张小几,外加半张桌子,小皇帝对着灯一本本看,看累了就揉揉眼睛,喝些茶水再继续。
天色渐渐由灰转黑,小福子盯着漏壶,眼看酉时过了,小皇帝依然手不释卷,便上前道:“皇上,传膳吧?”
小皇帝头都不抬:“不吃,没胃口。”
小福子想了想,还是退下了。
小半时辰后,那几堆小山终于让小皇帝看掉了一半,他让人更替桌上和小几上的案卷,自己微微眯起眼靠到圈椅里等待。
小福子趁机凑上前去:“皇上,厨房里做了您最喜欢的葫芦鸡,炸得金黄酥脆,香喷喷的,还有烤肘子和酿皮子,您来点儿?”
他企图用美食诱惑一下小皇帝,然而小皇帝却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揉着太阳穴道:“卷宗看不完,朕没心思吃。”
“皇上,小的知道您想尽快处理水患一事,但您总算吃几口,不然这么饿着,伤了龙体可……”
“朕又没胃病,一顿不吃能怎样,”小皇帝睁开眼,看东西挪得差不多了,赶苍蝇似的一挥手,“边儿去,你挡住朕的光了。”
说完他按着档案上的编号继续读下去,片刻后抬眼瞧了下小福子:“饿了你自己吃去,朕这边留两个人伺候就够了。”
如此过了戌时,小皇帝的案前终于清空了。
吃饱饭的小福子正待传膳来,忽听小皇帝道:“胡谦,贵妃找到了吗?”
雨停了,一轮明净的银月高挂中天,天幕下竹林随风微微摇曳,潮湿的叶片摩擦出沙沙声,叶子上的水滴掉下来,听着好像又下雨了一般。
沈言川稳稳坐在竹丛后的宫墙之上,身披一肩清冷月光,面孔却隐没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
小皇帝站在树后,透过竹枝的罅隙看他,看到他的发髻已经散开,一头长发轻纱一般在风中飞扬。
看来,他总归还知道避雨,没淋湿头发。
避了雨就好,说明他应该已经消了大半气了。
小皇帝松了口气,正欲上前,忽然听到了轻盈的哨声。
哨声是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的,有节奏,有音调,只是不比丝竹管弦精细,像是孩童拿着街边买的玩具哨子在吹儿歌。
小皇帝抱着树干,循声探头探脑,忽然见到沈言川站起,沿着高墙,从竹丛后走了出来,整个人再月光下站出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剪影。
剪影中,他嘴里叼了一只短短的哨子,哨子在月色下泛起了暗绿的色泽——是一枚竹哨。
第47章 朕该做的事
月光给沈言川的墨色长发和浅粉色的罗衫镀了一层柔和又清冷的银光。
沈言川的气势不再凛冽,可是本应带点儿童趣的哨声也失了欢乐,如同雨中低飞的鸟雀,哀哀而鸣,连绵不绝。
在竹哨声的映衬下,沈言川的周围显得那么安静,安静到了难以接近的地步。
小皇帝迈出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或许,这个令他心神不属的人,此刻想要的并不是他上前示好道歉。
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他一眼,小皇帝转身离开,按原路返回了养心殿。
檐下的六角灯笼把养心殿门口照得很亮,小福子守在殿外,等着皇上带贵妃回来用膳——更确切一点是吃一顿丰盛的宵夜,为此,他还特地派御膳房添了糖藕和卯羹两道菜。
然而远处的一团人影近了,他才发现小皇帝身侧空空,而小皇帝本人垂着头,背着手,脚下踢着一粒小石子儿。
原先备在腹中的吉利话此刻毫无用武之地了,小福子只能干巴巴地凑上去问:“皇上,热乎鲜香的卯羹,您多少喝一点儿?”
小皇帝一脸疲惫地摆摆手:“你,还有胡统领,都跟朕去卧房。”
三人不言不语地走到卧房,小皇帝挥退了其他人,朝着小福子一扬下巴:“把朕之前赢得的东西都拿出来。”
胡谦会意,稍稍后退了一步,给小福子让出了道,随后他就见小福子在房间里东摸西mo地捏出来一堆银钱、珠宝首饰,最后还打开了一间隐藏的密室,拖出了一只中等大小的箱子,里面满满一箱都是黄灿灿的金锭,看得他一双大小眼一瞬间都睁得差不多大了。
小皇帝一抬眼,正好看清了胡谦的表情:“你很惊讶?”
“是,”胡谦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连忙低下头,“臣先前只听闻皇上与后妃博弈游戏,未曾想竟有这么多……黄金,一时失态,恳请皇上开恩赦免。”
小皇帝心中并不怪他,因为心里理解他的吃惊:“朕也不是只在后宫玩啊。城外赌坊,多开盘问些宫中事,什么蹴鞠比赛的输赢,什么某游医入宫是否成功医治了贵人。朕生于宫中,了解到的自然多、透彻。这积少成多,碎银兑银锭,银锭兑银票,银票兑金锭,就是这满满一箱了。”
小皇帝说这话时,本该是很骄傲的,然而真正做出的表情不过是翘了一下嘴角,是不笑强笑,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
“……朕刚翻阅了卷宗,基本能肯定藤州当地的大小官员有人出了问题,但在查到祸根之前,你先派人带这些钱安顿好当地的百姓吧,他们等不起。”小皇帝垂眸看那一箱子黄金,气若游丝地轻轻一招手,“现在就开始点,点完了抬走。”
胡谦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皇上,既然情急,珠宝首饰是否拿来估个价,一会儿到银库里兑成现钱带出?否则拿去当铺换,恐怕要跌许多价。”
小皇帝思忖后一颔首:“嗯,就按你说的来吧。”
估价和清点费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到东西悉数被搬走,小皇帝清洁过身体,已然是子夜了。“他回来了吗?”
小福子张罗着关窗灭灯,正想着要不要弄点银耳羹来,就听小皇帝这么问道。
他的手顿了一下,小声道:“……还没。”
“是吗。”小皇帝忽然走到檀木架前,将上头挂着的外衣披到身上,“朕去偏殿等他。”
走到偏殿门口,小皇帝掀开静垂已久的门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室内无人,只点了一盏灯做个摆设,不过足以看清四周:陈设同小皇帝的卧房差不多,家具也是同一套,然而整个房间并无矫饰,纱帐上不挂香包不挂铃铛,博古架上也没有珍宝……整个偏殿冷冷清清,连一点鲜花点缀都是没有的,还不如花鼎楼的客房看着光鲜生动。
小皇帝坐到榻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墙角那架枝型落地灯,忽然就鼻子一酸,乌黑的瞳孔倒映着暖黄的火光,映出一层薄泪来。
他这贵妃进宫来,其实只冠了个名头而已,何曾享过一天的福?
小皇帝心里很乱。安静地盯着灯光看了许久,直看到眼睛有些酸痛,才挪开目光,闭上了眼。
奔波忙碌了一天,睡衣在黑暗中向他袭去,他从一臂支着下巴,到僵硬地躺在床沿边,再到滚落进床中央,花的时间,还未超过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微微一动,沈言川进了屋。
时节虽说已到夏初,雨后的夜依然有凉意,他进门之后拿手在烛火上虚虚笼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借火光的温暖驱散掉自身的寒意,转头时却望到了帐子里的人影。
沈言川登时警戒起来,悄无声息地朝床走过去。
只是他刚走了两步,就听到了熟悉的细小鼾声。
还伴着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跟第一次看他被抬到文华殿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一次,沈言川没有摸出绣囊,而是坐到床沿边,俯身看他的睡颜。
睡着的小皇帝嘴唇微微撅着,好似含了几分委屈和忧愁,忽而吧嗒几下,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口唇隐隐就泛了水光,小猫念jing似的咕噜道:“朕……好饿……”
再往下看,两只薄薄的手搭在柔软的锦被上,两条腿伸出去,鞋子还没脱,还踩着地,整个人歪斜地躺在床上,像个软得没骨头的大号顽童。
沈言川替他脱了鞋,轻而巧妙地将压在他身下的被子拽出来盖到他身上,而后对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那张带着细细绒毛的稚嫩脸庞。
然而,那只手伸到半空僵了僵,最后却落到了小皇帝铺散在枕头上的黑发上。
小皇帝睡得熟,身体暖烘烘软绵绵,任何一点点寒气,都是一种入侵,都会惊到小皇帝本就不美的睡眠。
拈着那细软的发丝把玩了片刻,沈言川觉得身体总算是回暖了,这才爬上床,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搂住,在他鬓边留下轻柔的一吻。
第48章 真实的刺客
养心殿外,细雨霏霏,雨落无声。
小皇帝苏醒时,有什么轻柔地扫过他的脸,带着一点竹叶清淡好闻的气味。
头脑和身体都很沉重,他有些贪觉地没睁开眼,只是眼睫轻轻一颤。
在混沌中躺了不知多久,又有湿热的毛巾触到额头上,这回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出手迅如闪电地一抓,听到的却是小福子的惊呼。
小皇帝舒了口气,手松开道:“……怎么是你?”
小福子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贵妃,无奈地答道:“不是您一直让小的叫您晨起的吗?”
小皇帝没答话,撑着床坐起身,扯过毛巾自己擦了头脸。
毛巾的热气把他的一张脸蒸得白里透粉,直至更衣完毕,那粉红才退却。
小福子伺候完,不忘端来一碗甜糯的赤豆元宵,小皇帝大概也是真的饿了,没有拒绝,一口一个吃得挺快,把嘴唇烫得红润润的也不肯停,最后还喝了一口微甜的汤底,连带着上边几瓣玫瑰也给咽了下去。
碗见了底,外头的细雨也停歇了。未免滑倒弄脏衣袍,小皇帝在小福子的搀扶下上了銮驾,准备前往金銮殿。
帘子一掀开,他看到了沈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