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破毛病,让崔令璟不大爽, 可训了, 捏了脸, 下次还照摸衣服、晃悠不误。
崔令璟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将手中茶盏放下,“起来说话。”
“谢陛下。”少年嗓音细细弱弱的。
崔令璟莫名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他拧起眉,提起腰带的事情, “那腰带是你洗坏的?”
雪芽想起自己进来前, 小范子拉着他说的话——
“陛下宅心仁厚, 定不会重罚你, 这次你把罪担了,回头我就跟刘公公说,是你保全了盥衣局。你看你,生得这么好看,天天洗衣服多可惜啊,刘公公念着你的好,说不定会把你调去其他宫做些轻松活计。”
“怎么不说话?到底是不是你?”崔令璟的声音打断雪芽的思绪。
雪芽红肿的手此时又开始痒起来,他抿抿唇,低声说:“不是奴才,奴才没有碰过陛下的腰带。”
“不是你?那为何他们都说是你洗坏的?”崔令璟尾音微起,“你可欺君是什么罪?”
崔令璟以为这些话会看到雪芽瑟瑟发抖的样子,哪知道对方居然脸一抬,瞪着他,“他们冤枉我,本来就不是我洗的。”
脸也瘦了,但真的长开了。
原来的雪芽跟贺续兰有五分相似,但现在只剩三分,他那双小狐狸眼越长越媚,配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得像个假人,就是脸上没血色,一看就知道过得不好。
崔令璟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指腹在旁边的杯壁上蹭过,“好大的胆子,跟朕说什么我,是嫌衣服没洗够?”
“我不洗了,你杀了我算了!”雪芽说完就扭开脸,他瞪着远方的花瓶,仿佛那里站着他讨厌的人。
崔令璟真是被雪芽现在的样子弄得有些惊讶,他本来看雪芽刚刚那可怜样子,以为这破兔子总算收起一身娇气,哪知道变本加厉,还敢跟他叫板了。
“死有很多种死法,你顶撞朕,以为会落个全尸吗?”崔令璟刚冷声说完,就看到雪芽闷头往柱子那边冲,心不由跳快一瞬,连忙厉声呵斥,“站住!你敢!你要今日敢撞那柱子,只要没死,朕就让你五马分尸!死了还要丢到乱葬岗,让野狗啃食。”
这声呵斥终是让雪芽停住脚步。
五马分尸,这该有多疼?
崔令璟看到雪芽停下,脸色依旧很难看,他微微吐了一口气,“过来。”说完见人不动,他语气重了几分,“要朕亲自请你过来?”
这话落地,他这才看到雪芽慢吞吞地往他这边挪。
崔令璟心里不免泛起气,他还没治这破兔子不敬之罪,破兔子还先寻死觅活起来了。
惯得他!
脸上没什么肉,换一处罚。
崔令璟看雪芽一眼,发现雪芽把手藏在袖子里,就拿起桌子上的书,卷成筒,“把手伸出来。”
雪芽听到崔令璟的话,却是把手往后一藏。
“你是不是想让朕叫人进来拖你下去打板子?”崔令璟肝火更旺。
他说完,发现雪芽居然还一动不动,真的动怒了。他伸手直接把雪芽的手扯过来,可才扯过来,就听到对方啊了一声。
崔令璟微怔,他看向还藏在袖子里的手,蓦地卷起雪芽的袖子。
袖子被卷上去,里面的手自然无处可藏。一根根手指红又肿,像萝卜,没有一点美感。
雪芽被崔令璟看到手,脸一下子红了,他想把袖子重新放下去,可崔令璟拦下了他的动作。
崔令璟把雪芽两边的袖子都卷起,两只手都是一样,红肿难看,跟其主人一点都不配。
“手……怎么会变成这样?”崔令璟轻声问。
雪芽藏不了手,现在倒也冷静下来,他由对方打量自己难看的手,“洗衣服洗的,奴才每天至少要洗五桶衣服,洗不完就不能吃饭,不能睡觉。”
崔令璟抬眼看向雪芽的眼睛,“你那些机灵劲去哪了?不知道来找朕吗?”
雪芽轻轻眨了下眼,“是陛下贬奴才去那的啊,陛下还打了奴才一巴掌。”
崔令璟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松开雪芽的手,微微侧开脸,“朕没杀你,已是对你额外开恩了。”
“所以奴才不敢找陛下,找了,陛下恼了说不定就杀了奴才,就像陛下刚刚说的那样,五马分尸,还要让奴才的尸体被野狗吃。”雪芽把手往身后一藏,闷声道。
崔令璟拧起眉,转头重新看向雪芽,本想说什么,但看到雪芽瘦得细细的下巴,那些话又收了回去。
罢了。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回来伺候吧。”崔令璟丢下这句话就起身走了,留雪芽一个人在暖阁里。雪芽起初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等没多久就有人请他去沐浴更衣,他这才意识到没有听错。
崔令璟把他留在奉瑞宫了。
雪芽刚换上厚衣服,太医就到了,帮他看诊,其中,太医看到手时,问了一句,“私下可有擦什么药?”
雪芽把随身带的药膏给太医,“这个,我最近一直在擦这个。”
太医打开闻了闻,又弄出来一些弄在自己手上,半晌,他点点头,“是好药,不过你手一直在碰冷水,所以这药也保不住你的手。过完这个冬日前,手不要再沾冷水了。我再给你开点泡手脚的药,你每天泡两回,把药材丢进沸水里就行。”
太医把药递给雪芽,“这个药可以继续擦。”
等太医离去,雪芽还有些发愣,没过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惨叫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凑到窗边,偷偷推开窗户往外看,发现惨叫的人居然是他才见过的那位秀姑姑。
秀姑姑被两个人拖着往前走,头发凌乱,臀部那一块全是红色,像是挨了板子。她口里一直在喊,“陛下,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窍,陛下,饶了奴婢这回吧。”
她没喊几声就被堵住嘴。
而雪芽看到在她后面拖出来的人时,不由关上了窗户。
是小范子他们,好像已经死了,被人拖着往前走,脚都一动不动。
雪芽转过身坐在椅子上,浑身轻轻颤栗,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是他们害我,不是我害他们,跟我没关系。宫里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他人死,就是自己死。”
*
雪芽留在了奉瑞宫,他回到之前住的屋子,衣服又从太监服换成了襦裙。他不需要做事,每天除了定时泡手脚,就是等着崔令璟召唤。
崔令璟并非每日都有空召见他,毕竟年底了,积压的事情特别多。这日中午,雪芽被叫过去用膳。
他没资格跟崔令璟一起用膳,要崔令璟吃完之后再吃,不过好在皇帝的膳食够丰富,加上崔令璟这几日忙碌,胃口也不大好,大部分的菜都没怎么动。
雪芽正低头吃着,突然听到里间传来脚步声,还没抬头,脑袋就挨了一下。
“还没吃完?”崔令璟拿着一本奏折,脸色不大好看。
雪芽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
崔令璟看着雪芽这几日没长几两肉的脸蛋,默默把刻薄的话收了回去,转身回内殿。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还没吃完?”
雪芽放下筷子,答了一句,“吃完了,陛下。”
他漱口净手,起身进内殿。
崔令璟坐在榻上,腿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被子里和手里都有汤婆子,一旁是张堆满奏折的小几。
他见到雪芽进来,就招了下手,是那种招猫逗狗的姿势。雪芽表情不变地走过去,听到崔令璟让他坐上来,便脱掉靴子爬进被子里。
雪芽坐进被子里后,用手去摸对方手里的汤婆子。崔令璟察觉到,干脆把手里的汤婆子塞给雪芽,他盯着雪芽看了一会,突然说:“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雪芽低头抱着汤婆子,“还有两日。”
“两日?那不是小年夜?”崔令璟有些惊讶,“你小年夜出生的?”
雪芽点点头。
因为是小年夜,所以他娘生他的时候请不到稳婆,是自己生的。
“过了小年夜就十八了吧,有想要的东西吗?”崔令璟问。
雪芽把脚也贴在被子里的汤婆子,听到崔令璟的话,他想到一个人。
贺续兰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在驿站的时候。
那时候他跟贺续兰抱在一块,虽然累但心里隐隐又有兴奋,听到贺续兰要给他送生辰礼物,他想都没想就说想要金子。
“奴才想让陛下给奴才弹一曲。”雪芽扬起脸看着崔令璟,“宫宴结束后,就在水溪殿的暖阁那里弹,可以吗?陛下。”
崔令璟眉头一挑,奏折盖在雪芽脸上,“不行,你当朕是什么?”
雪芽把奏折拿下来,改口道:“那奴才能不能在宫宴上给陛下唱一曲?就短短一小段。奴才好久没唱曲了。”
“私下唱不行吗?”崔令璟说。
雪芽脸微微一皱,冷不丁把汤婆子塞回崔令璟手里,“私下唱就没有意义了,只有在宫宴上唱,我才会觉得大家都是过来给我庆生辰的。”他声音渐低,“从来没有人给我过过生辰,小年夜大家都很忙,阿娘也是,她有客人,每次要给我庆祝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时辰了。”
话落音没多久,汤婆子重新回到雪芽怀里,他耳边听到崔令璟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就装可怜吧,等你身体养好了,朕非罚你一顿。”
他虽这样说,但当日下午就叫来宫廷乐师为雪芽伴奏。
第五十一章
转眼两日时间过去, 小年夜的宫宴向来办得盛大。今年的小年夜改在春雾阁设宴,宫人们一早就开始准备,入夜的宫灯连成线, 映亮夜空,纱幔垂落, 宫人井然有序如鱼穿梭, 衣摆溢香,烧着旺旺地龙的春雾阁恍如梦中仙阁。
崔令璟高坐上位, 跟往日不太一样,他今夜明显有些走神,几次看向殿外,其异常坐在下面的尹青悬很难不发现。
尹青悬不动神色看崔令璟一眼, 又看向崔令璟的斜后方。
那里设了珠帘, 望过去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
尹青悬看了一眼, 就收回眼神, 耳边琴声换了一曲这种小事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待听到旁边的礼部尚书诶了一声,他才抬起头, 发现礼部尚书一直盯着某处看, 他寻着礼部尚书的视线看去。
宫廷琴师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少女”,那位少女身着海棠红宽袖裙,发髻金步摇倾斜, 悬坠的金珠随着“她”的轻微动作而晃动。“她”在眼角各点一颗红痣,配上那双小狐狸眼, 越发显得妩媚。
可“她”偏偏板着脸, 像是有些生气。弹琴的琴师转头低声说了什么, 刚刚才响起的前奏又重新开始。
雪芽不大高兴。
这个崔令璟, 表面上答应他好好的,让他上来献曲,却不让他站在大殿中,非让他跟琴师站一块。
哼,就算他站着这里,也有本事让满殿的人都看向他一个人。
雪芽张开嘴,跟上琴师的琴声。
他唱的是一首江南小曲,吴语本就软糯甜,雪芽的声线也是,不过才唱两三句,就有不少人被歌声引起注意。
雪芽不看那些人,他视线没有着落点,只沉心于自己的小曲。
礼部尚书最爱乐曲,没听多久就摇头晃脑,赞叹道:“虽然分不清男女,但这江南小曲唱的是一绝,也不知道乐坊从哪里找到这样的人才。”
他不仅自己赞叹,还想让人赞同,便拉过旁边的尹青悬,“尹相,你说是不是?”
问完,却没有得到答复。
礼部尚书仔细一看,发现素来没什么表情的丞相大人居然皱着眉,不由默默松开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罢了,尹相向来严肃,怎么会懂欣赏乐曲。
雪芽咿呀唱完一整只曲子,便端起先前特意被在琴桌上的酒杯,款款行到殿中,给上方的崔令璟行礼,“奴才敬陛下一杯。”
崔令璟看雪芽半晌,终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饮完酒,就有小太监引着雪芽出去,雪芽离开前扫了一眼珠帘处。
珠帘处纹丝不动。
*
偏殿那里已经备好单独的席面。
引雪芽过来的小太监笑着说,“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独一份。”他掀开一个碗的盖子,“这碗是长寿面,汤料可是熬了几个时辰才熬出来的。”
雪芽心思并没有在长寿面上,他更注意正殿的动静,小太监有所察觉,又道:“陛下那边还要好一阵子才能结束呢,要不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雪芽只好动筷子吃长寿面,他将那一碗面都吃完,终于等到小太监跟他说正殿那边要散宴了。
他连忙漱口净手,冲出偏殿。一出来,就看到崔令璟准备上轿,雪芽没有犹豫抓起裙摆往那边跑。
昨日就开始下雪,今日也在陆陆续续地下,到此时,地上已有厚厚一层的积雪。雪芽这番动作突如其来,小太监来不及给他撑伞,就这一段路,雪芽的发上和肩上都落上白色雪花。
崔令璟自然注意到雪芽在往这边跑,他视线不由往后方扫了一眼,然后才看向雪芽,待看到快跑到他跟前的人蓦地摔了一跤时,眉头拧起。
这破兔子又在丢人。
崔令璟盯着雪地的那团红,见人半天都没站起来,抬手揉了下眉心后,就大步往那边走。他伸手去拉雪芽,哪知道对方借着他站起来没多久,身体又往下坐。
崔令璟只能伸出另外一只手扶住雪芽的腰。
“站不起来?”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