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煜倒是面色平静地接了旨,全然无为难之色。
只是嬷嬷一事之后,凌煜又将凌俨接到了自己身边,得空的时候一般上午会在书房中亲自教他念书识字。
凌俨从那日来府上之后便不怎么说话,后面又生出一些波折,好不容易凌俨才打开一点点的心扉又彻底关上了,更加沉默,眼神也总是怯懦而空洞的,凌煜教他什么,他便念什么,所以当凌煜发现他会握笔的时候,还是比较诧异的,问道:“你会写字?”
凌俨手虽稚嫩,握笔姿势却很标准,轻轻点了点头。
“谁教你的呢?”凌煜的眼睛微微泛着光,像是期待着他开口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凌俨才小声道:“是我娘亲。”
“你知道你娘亲叫什么名字吗?”凌煜问道。
凌俨轻轻摇了摇头,他自幼在冷宫中长大,陪伴着他的只有他的娘亲和那个哑姑姑,没有人会提及他娘亲的名字,他也从未意识到这点:“那个嬷嬷说我娘姓崔。”
凌煜站在他的身后,握住他执笔的右手,沉默良久,才轻声道:“那你娘亲对你好吗?”
“嗯,她对我很好。”凌俨看不到凌煜的表情,只是感到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些。
“是吗?那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凌煜带着凌俨的右手,一笔一笔地在纸上写着字。
凌俨眼睛有些泛红,但还是忍住了,那些人说他的娘亲是个无礼的女人才遭到厌弃,他知道不是的,道:“她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
被握着手停了下来,凌俨感到身后有一滴水滴进了他的发间,无声无息,却那样真实,就像背后传来的悲伤,仿佛要把他淹没。
但是他转头的时候,凌煜却仿佛一切如常,松开了他的手。
凌煜摸了摸他的头,指着纸上刚刚教他写出的两个字,眼里充满着无尽的温柔与凌俨所不能见的悲伤,道:“记住,这是你娘亲的名字。”
“宜……柔……宜柔……”凌俨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又将纸上的字深深地刻在心里,眼泪泛出了眼眶,却不出一点声响,就这样擦干眼泪,将那两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日子渐行,凌煜从来温柔,也有耐心,凌俨怯怯地开口第一次小声叫他哥哥的那天,凌煜有些恍然,而后便是一丝淡淡的慰藉。
只是凌俨仍旧很少说话,只是在凌煜问到时,才会被引导着说几句。
每当这个时候,凌煜听得很认真,温润的笑意有时会隐匿着一丝痛苦,转眼便消散如云烟。
而那样专注的眼神,却是让照安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这日凌煜出了府,凌俨又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中。
照安此刻便一脸嫌弃地在回廊上看着唯唯诺诺的凌煜,突然间有些理解了瞿禾当年对自己的嫌弃。
那时候凌俨从冷宫中出来,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历尽了世间百态般,虽然在凌煜身边的时候好一些,但凌煜不在的时候,他便经常独自呆坐在庭院中出神,有时候有人从边上路过发出一点声响,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慌乱,看定来人后,复低下头,一言不发。
明明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寂寥。
凌煜曾经和照安说这个问题,可是凌煜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只是叹道希望时间慢慢地能改变这一切。
而此刻站在廊上的照安十分不屑了,他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关心凌俨经历过的那些,只是觉得明明已经得到殿下这么多的陪伴,明明管家和向冰他们都这么关心,凌俨还总是一副清冷的样子,这让照安觉得十分不忿。
一个石子弹过去,直直地打到凌俨的额头上,力道不大,但对于年纪小一些的凌俨也是很疼的。凌俨感到痛,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站起身捂着自己起了红印子的右脑门,还不知道是哪儿打得他。
照安从廊柱后面走出来,手里还一上一下地颠着其他的小石头。看着凌俨捂着脑袋带着泪花站在那里,嘲道:“原来是会痛的啊,那干嘛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照安不屑于见他,但凌俨却知道照安,常见着他和凌煜十分随意地说话。之前虽然没有和照安说过话,但却没见过他这般略带刻薄的样子,凌俨并不想惹麻烦,便转身就要走。
照安真的不喜欢凌俨这凄凄惶惶的样子,飞快跑过去一伸手就拉住凌俨的袖子,皱眉道:“你作这幅样子给谁看,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只会平添殿下的担心!”
但凌俨的反应比他预料的大多了,一把把抓住自己的手甩开,却如受惊的小兽般慌忙地乱了脚步,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砰地一声,显然是摔疼了的。照安忙想去扶他,可是凌俨却被一把拂开,飞快地跑了。
照安顿时觉得无趣,转头却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向冰挤眉弄眼,似笑非笑,道:“新乐子,欺负小孩子?”
而他的旁边站着的是一言不发的凌煜。
照安没有回答,抿着嘴站在院子中间,实际上内心是很慌乱的,刚才的场面怎么看都是自己在欺负凌俨,但是他并不愿意在向冰面前露怯,少年心性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面上还是一副不羁的样子,像极了以大欺小的模样。
“向冰,你先去把凌俨带到书房等我。”凌煜吩咐道。
原想看戏的向冰得了令,也只能乖乖地去办事,不过在照安看来走的时候笑的样子着实有些欠揍。
照安又不敢看凌煜的眼睛,因为他怕从那双从来温柔的眼睛里看到责备。还不等凌煜说什么,照安却先开口了:“殿下……我还有些书没有看完,季青哥还要等我练剑术,我先走了。”
说罢像风一样逃开了。
他能说些什么呢?他确实是不喜欢凌俨的。
从凌俨开始叫凌煜第一声哥哥开始,照安就有些难受,他已然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来也明白了亲疏有别,瞿禾叫凌煜哥哥,凌俨也可以叫,而自己却只能叫殿下,因为瞿禾是瞿家嫡女,世家出身,而凌俨更是凌煜的弟弟,而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被捡到的弃儿而已,是远远比不上他们之间的血缘和羁绊的。纵是现在殿下对自己很好,但照安心里充满着不安与不甘。
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有些嫉妒了。
凌煜也不说什么,任由着他逃避,只是转头去了书房。
中午的时候向冰给凌煜说照安没出来吃饭,在边上的凌俨显得有些不安,凌煜笑了笑,只是让向冰叫来了管家,吩咐了他们一些事,得令的向冰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午后绵长,屋外蝉鸣正盛,照安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心烦意乱,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又被杂乱的脚步和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吵醒了。
“轻点!别摔了桌子!”向冰的大嗓门从来不分场合。
照安不欲理会,用被子把头一蒙,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大,闹得他脑壳疼,爬起床猛地打开房门,自己的小院里忙忙碌碌,地上摆了好些家具物件,向冰和管家不住地指挥着下人把东西搬进自己隔壁的屋子。
照安太阳穴突突地疼,走到向冰身边道:“你们干什么呢?”
向冰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回道:“殿下让凌俨搬到你院子里住,这不让我和管家赶紧收拾好嘛。”
“什么?”以为自己没睡醒听错了的照安有些没转过弯来。
向冰笑得异常灿烂,一字一句拖长了声音:“我说——殿下让凌俨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照安瞬间变了脸色,向冰忙退后两步,心情颇好地躲在管家身后看照安生气的样子。
管家没工夫管他这看戏的嘴脸,但他觉得照安应该想和殿下谈谈,忙对照安说道:“殿下今日没有午休,现在在书房。”
话还没说完,照安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向冰不满道:“你这么快告诉他干嘛,就告诉他殿下在午休,多憋他些时辰。”
“小孩子闹别扭而已,你这么大个人了,认真做什么?”管家颇为无奈。
向冰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想看照安这小子吃瘪吗?殿下啊就是太惯着他。”
管家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他一脑袋,骂道:“不惯着他惯着你啊,饭吃太饱了吗,话这么多,还不快去搭把手。”
向冰丝毫不恼,摸了摸被管家打过的地方,干脆利落地答道:“好嘞。”
第17章
软榻上凌煜正在看书,照安把门推开,没想到里面还有个凌俨,转头想想又觉得早该想到,没好气地行礼:“殿下安,七殿下安。”
听到这个称呼从照安的嘴里说出来,凌俨有些窘迫地看了凌煜一眼,凌煜笑了下,让季青进来领着凌俨先出去,看看新住处还缺不缺什么。
提到这个,照安脸色一沉,直直地站在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
凌煜自书中抬起眼,看他不高兴的样子,无声地笑了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温声道:“过来。”
照安的脸色瞬间好了些,慢慢地挪了过去,脱了鞋爬上软榻,轻轻地蜷缩在凌煜的身边,脑袋靠着凌煜的腿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凌煜这里凉爽一些,烦躁的思绪也渐渐平复,让照安迷迷糊糊就要睡着般,凌煜开口说话了:“七殿下?怎么又这么懂规矩了呢?今天打人的时候可没这么懂规矩。”
照安一下子清醒过来,翻了身侧过头去,沉默了会儿,然后闷闷道:“我只是觉得他总是那副样子,看着烦,难道府上不能让他安心吗?难道殿下陪他还不够吗?”
听罢,凌煜手里的书卷未停,却扬起些微无奈的笑意,别人说这话还行,从中照安口中说出来,如果向冰在场怕是会笑掉大牙,若说起不安和陪伴,凌煜在照安身边的时间那是现在的凌俨或者是任何人都远远不能比的。
“你只是不习惯而已。”凌煜摇头也不跟他计较这些,只是继续说道:“所以我让他搬到你旁边。”
照安身子一僵,坐起身来看着凌煜,满脸有些不能理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把他俩放在一起,随即有些负气地背过身去。
凌煜说道:“你要帮我照顾他,他是我很重要的人,你们年龄相近,要好好相处。”
听到凌煜亲口说出凌俨很重要这件事让他觉得很难受,照安很想问,那对殿下而言,我重要吗?但他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在心里有些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
他默不作声,翻身下榻,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低头答道:“遵命。”
本来好好的气氛就一下子变得不妙起来。
这脾气闹得也让凌煜有些无奈,伸手想触碰少年,手却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
其实凌煜也不只是为了凌俨,照安从小在府中长大,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也很少放出府去,少年人的生活本应呼朋引伴,肆意轻狂,而照安的朋友基本没有,他的中心就是凌煜一个人,凌煜明知这样不好,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去改变这一切。而现在凌煜心意已决,轻叹道:“回去吧,看看你缺什么,和管家他们说也一并添置了。”
“嗯。”照安起身却依旧低垂着眼,离开了书房。
转眼春日尽,凌煜和瞿禾的婚事也没了动静,短短数月,三皇子府便从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人们纷纷揣测是不是连这门婚事都会出现问题。若是联姻不作数了,这无疑是对凌煜雪上加霜。
任凭外人怎么说,瞿禾该来来该去去,半点也没有客气,只是再也没在府上过过夜,也总是避着季青,甚至向冰他们提及时眼里都会闪过一瞬落寞。照安有时候看着假装没事人一样的瞿禾,却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情”这一字,最伤人心。
对于院子里多一个人,照安其实也没多不习惯,毕竟不再一个屋,一无既往无视就好了,大家相安无事。可这安静的夜晚,隔壁不断传来的咳嗽声让无数次入眠失败的照安忍不住掀了被子。
“开门!”照安毫不客气地拍着门板。
咳嗽像是被忍住了样停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凌俨打开了门,看着照安怒气冲冲的样子,有些瑟缩道:“抱歉,吵到你了。”
照安没好气得看了他一眼,直接走进屋里一提桌上的水壶,居然是空的,随即脸色难看了一分——为了让他俩互相照顾,小院连凌俨的婢女都撤了,大晚上人都喊不到一个。
“你是哑巴吗?没水不会早点说啊。”无法只能转身回自己房间,去把水壶提了过来,倒了杯水递给他:“快喝。”
凌俨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本来干痒的喉间稍稍有了些缓解,本来吃着药白日咳嗽已经好多了,但晚上复咳却没有办法,抬头又小心翼翼看了眼照安,道:“谢谢。”
照安看他可能是忍着咳症的原因,脸有些泛红,想了想又跑回去拿出瓶子递了一颗药丸给他:“你把它含在嘴里会好些。”
见凌俨迟疑着没动,照安打着哈欠也不再等,一把把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难道还会药你不成?”
说完转身便要回屋睡觉,这是之前他夜咳的时候瞿禾给的,反正对他挺有效的。
冰冰凉凉的感觉确实让凌俨舒缓了不少,从内心深处来讲凌俨是想和照安亲近的,只是搬过来这些天照安都没有和他说过话,看着照安要离开的背影,他鼓起了勇气,道: “那日多谢你救了我。”
照安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有些古怪地看着他,说:“你谢我?”他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拆穿道:“那日落湖你是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