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嘲风更为骇然——他清楚地知道,师父曾渡给他了多年的功力,本应是元气大伤,若还能孤身解决掉身为妖邪的国师陆红月,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沈放倏地一笑。这一笑,令所有人既莫名其妙,又感到一丝紧张的颤栗,心中已然料到那酝酿着的耸人听闻的话语。
就像是人所预料到的注定到来的痛苦。在肉身的痛苦发生前,精神便已提前遭受折磨了。
“上一个这般强大的人,想来只有西凉的那位既是英雄,又是罪人的祝巫了。”
“故意败于我爹的剑下,昆仑被破,西凉亡国,自己更是被俘虏,大梁称其已被处死,却始终找不到尸体。”
沈放的脸上那没有温度的笑意渐渐凝固成了冷然,眼神晦明不定,声音低沉,语速变快,犹如在自言自语:
“祝巫和徐一苇有什么联系?又或者说,祝巫就是徐一苇,徐一苇就是祝巫?”
他转向大门,外头倾斜的日光给他的脸和脖子,洒上一层均匀的明亮色泽,两颗琥珀色瞳仁的颜色愈发浅淡,同时也映出一道白色的身影。
看见来者,其余三人神态各异,而沈放却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谦逊道,“徐先生,在下是否看穿了你的秘密?”
玉冠白衣的徐一苇被秋风所拥,衣衫微动,一脚略前一步,人在动静之间,似方到此地,又似长留许久,一言未发,便随风荡出无双风雅。
他舒展的眉眼间秋华隐现,唇边一抹笑既似欣喜又似赞许。背对日光恰好立于门槛外,他那修长高大的身躯在厅内众人中间的空地上投落一道轮廓清晰完整的影子。
他似是不准备入内了,目光看向所有人,又像是看向这世间发生的一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大大方方迎上了沈放与南宫负云审视的目光。与此同时,庄离的失望与痛苦,嘲风的麻木与漠然,轮流在他的眸中映出。
就这么微笑着,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仿佛沈放他们在厅内说了半天的事情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徐一苇,沈放却明白这个看似温润的男子早已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了处心积虑的痕迹——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比面对呼延东流时更加紧张。
“师父。”
听到庄离这一声轻唤,徐一苇的目光愈发柔和,“自你们下山,我便一直跟着你们了。”
“原来如此,倒是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我无相楼。”南宫负云低声嘀咕。
“师父你一直在下栖?”
“反正也无事可做了,跟着你们嘛,是怕你们做傻事,现在就跑到西凉那个是非之地,虽说大局已定,但是春秋十九的继承者,我还是得忌惮几分。”
徐一苇笑吟吟地看着沈放,“沈公子既然已猜到了这么多,若想确认祝巫的身份,去西凉一趟,怕是必不可少了。”
“为什么?师父你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甚至不惜把我爹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牢……事后收养我……这简直……”
“太不是东西了。”沈放替庄离把话说完。
庄离浑身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本期望徐一苇能第一时间以苦衷辩解,谁知徐一苇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徐一苇的笑容像雪一样被抹去。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对你和阿巽,我是有愧的,只可惜,这种事情既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弥补,我也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嘲风的语气出奇地冷静,“什么意思,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第一次与此世结缘,是与一名女子。当时我在东海赤城寻觅长生之法。途经有去无回谷,见一女子被吊在半空动弹不得。我出手相救,谁知,却无意间开了赤城百年来的先例,放走了一名本该在一个月后就被送入宫内的女子。”
“而后,我之所以出手杀齐棣,也是她为了丈夫和儿子找上了我,求我替她了结。按照我个人的看法,在这场棋局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齐棣是不需要死的。”
他叹了口气,不待沈放等人发问,他又道:
“沈放,我对萧姑娘,也就是你娘的感情,我从未掩饰,但也没到至死不渝的程度,她不过恰好曾让我心动过罢了。”
“但这样的感情对我来说是罕有而独特的,我格外珍惜,当年我放她走,就像是放走一只笼中雀,我自然希望这一只小鸟幸福而快活……看你们的样子,我似乎让你们更加困惑了。”
云里雾里的沈放眯着眼睛,试图得到更为具体的东西,“这些也解释不了你身为祝巫做的一切。”
“没错,所以我还需要提到另一件事。当年大梁的皇帝之所以执意攻打西凉,本就是我给他施下的一个幻术,让他做了个无比逼真的梦魇,使其深信,留下西凉后患无穷。”
“你故意挑起两国的争端……我爹,还有庄离他爹,都是被你利用的棋子么……”
徐一苇点点头,“没错,先灭一国,再立一国,我苦心孤诣所谋划的,便是如此,若不事先遏制春沈昱诚这等能人,难免会节外生枝。我不喜杀生,此世虚活百年,几乎无一事出自我本愿,不过是在命运的波澜诡谲当中,奋力想回到属于自己地方罢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以为徐一苇疯了,庄离的眸中甚至露出了凄惶的神情,“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徐一苇唇角泛出苦涩的笑意,语气认真道:“关于陆红月,关于妖邪,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他并不是妖邪。”
“他不过是妖邪过于无聊而弄出的一个小小分体,妖邪以为自己能获得同伴,却没想到,这样得到的东西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异类,既不属于这,也不属于妖邪所来之地。幸好,这也是唯一一次尝试。因为,妖邪已然不需要了,西凉复国在即,妖邪留给这个地方的时间不多了。”
说到这,徐一苇的影子已然肉眼可辨的变淡,仿佛是影子主人的质感正在稀疏。
是看似好端端的皮囊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见了么?就在这沉重而扑朔迷离的对话当中,悄无声息地流失或是湮灭了。
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他们心里,庄离和嘲风下意识朝徐一苇走去,庄离更是伸出了手,想去抓徐一苇。
徐一苇被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他也回握住了庄离的手,同时朝嘲风伸出另一只手,自嘲道,“这一刻来得比我想的更快,又或者,坦白这一切本就是最后一个仪式?”
而那一瞬间,沈放竟是害怕这个“妖邪”会一眨眼把庄离带去什么地方。
“你是要就这样离开了么?”嘲风终于开口,握紧了徐一苇的手,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妖邪并非没有来处啊。”徐一苇安慰道,“我是来日的溯游之徒,也是异乡的穿越之人。”
说完,徐一苇便像影子被光吞没,糖融化于水一般,原地消失了。像是彻底完成了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一般,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复存在了。
他消失的一刹那,日光照耀下,先前所站的地方浮现出一抹斑驳绚烂的蝶翼之影,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嘲风和庄离的手背上则赫然多出了一缕蝶影。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明白身上已负梦蝶心法的最后一层,沧浪蝶。
从某种意义上,徐一苇确实死了,以一种极为不可思议的浪漫方式。而在另一种意义上,时隔百年,蝴蝶再一次飞过了厄世之海,回到了故乡。
☆、第八十七章 新的旅途
永和的最后一个冬天,拥霞山庄庄主沈放遣众弟子下山在七州散布英雄帖,广邀天下有志武道者前去拥霞山参加比武大会,帖中允诺,比武大会将于每年春分日举办,每次将挑出六名表现最佳者,称为六甲,六甲可分别在春秋阁所藏的百般绝学中挑选一门带下山,自行研习修行,继而开宗立派。
政熹元年春,焦灼于北边的大梁对西南边的西凉藩镇彻底失去控制,呼延东流称帝,西凉复国。
距离春分还有好一段时日,从五湖四海赶来的男男女女已陆续涌入了消沉安静了快一年的下栖镇。他们对时日的概念自是远不及他们对自己手脚功夫的熟悉。
拥霞山脚下终于再次有了烟火气,街头熙熙攘攘,食肆酒楼喧哗,店家伙计偶尔还会顾不过来。下栖镇的百姓们本对这比武大会不甚挂在心上,但见到这么多生意可做,忽然明白了,这其实对他们来说也是颇为利好,不像以往,虽说是托荫于拥霞山庄坐镇,但是真正得到眷顾的生意,还是只有岐黄坊一家。
现在大家都有钱赚,街头巷尾弥漫着喜庆的氛围。
这些参加比武大会的人可谓形形色色。从有的年岁不小,鬓边已凝风霜,有的稚气未脱,眸光清亮;有的结伴同行,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来自大漠,风尘仆仆,有的来自江南,身姿绰约;性格也各有古怪,脾气最躁的那个,也最爱喝酒,他到下栖的第一日,下栖镇囤积了大半年的从山庄上送下来的桃花酒全喝光了,竟是喝得大醉,将下栖唯一一家酒楼的酒坛子悉数砸了。苦于囊中羞涩,无钱赔店家,所幸当起了帮工,做些累活粗活。
一日,这位脾气暴躁的默默无闻的刀客正坐在街边发着呆,突然四指握拳,只有一根食指笔直竖着,同时咧嘴一笑——算着日子,春分就是明日了。
他的笑容还会散去,一个走路带风的人经过了他,入了酒楼。他扭头一看,却是看见一个灰色灵动的身影径直往二楼飘去。
他的笑变得苦涩了。轻功是他最不擅长的,只希望明日对擂的不会是这位轻功高手,不然,他的刀怕是徒有威力,却难近其身。
在他没注意到的长街一端,一个山庄弟子却是像遇到了十万火急之事,飞也似地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此时拥霞山庄的前厅里,沈放,青霭和陆英正说起首届比武大会参加者的名单。
拥霞山庄提前一个月在山脚下设了一个遮风避雨的竹棚,棚内置了一木盒,盒顶开了一个手指长粗的缝隙,供来者把写有自己名字和所擅长的武学投入木盒内。在春分之前,不能未经允许擅自上山,各地的习武者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名字投入木盒当中。
木盒每日卯时由三名弟子携带下山,又在每日的酉时被三名弟子带上山,在青霭的监督下,取出其中的名字,报送抄录在册。
“最后一日了,来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啊,看来这比武大会怕是要入夜了。”
已是庄主的沈放身着简单的月白修身劲衣,一头柔顺漆黑的长发被同样月白色的绳带束在了脑后,任由两侧的碎发洒落额际。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嘴唇微抿,显示出思索的神情,手指轻而缓慢地敲击着木椅的扶手。
“那些用了化名参加的人,真的不打紧么,想来有不少已是别的门派的弟子。”青霭的嗓音一贯温和富有磁性。
沈放一边低头看着最新汇总的名册,一边笑嘻嘻道,“有何关系,只要不是门派之主,拥霞山庄没道理不欢迎啊。”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名字,一直看到最后一个人,都没有折射出任何情绪的变化。他合上册子,递还给青霭。一旁的陆英却是顺手就拿了过去。
师兄妹之间的相处始终没变。
“听说去年那批剩下的桃花酒终于给解决了?”陆英翻开册子,心不在焉道,“这帮人不仅能喝,还不讲究,那么难喝的酒都下肚了。”
青霭笑着摇摇头,“师妹你可错了,不是这帮人能喝,是某一位壮士能喝,听说那批桃花酒,都是他一人喝光的。”
“了不得,这可得飞鸽传信到遥山一趟,”她“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脑袋,“又忘了,道长们还忙着替归墟子建新的道观呢,哪有心思顾得了这种事。”
“那可不一定。”门外传来一句女声,“酿酒摘果捉鱼的事,就算天塌下来,那些道士们也从不马虎。”
三人齐齐笑着看向萧念锦。她的眼角虽有了一些疲态,但嘴角微微翘起,神情生动而富有感染力。
“我今日收到了赤城来的信。”
沈放神情一怔,片刻后,郑重道,“是萧姑娘寄来的么?”
萧念锦点点头,“她回赤城了,信里说,她在那儿呆了一年,已是摸清了赤城与大梁皇室勾结的那些势力,若想摧毁这畸形的联姻关系,必须要把那数家连根拔起。”
“百年前,大梁攻入东海,赤城陷落,主战的大部分人殉国,而主降派被被生擒为俘虏,还有一小部分人,则是乘船往东海以东逃去,想寻找他们祖先的诞生之所,早已陷落在历史迷烟中的鲛人古国。”青霭顿了顿,“她所说的勾结势力,是主降派的后代吧。”
“没错,是包括我家族在内的那些人,只要他们不再控制赤城的命脉,大梁想要再次控制住赤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个时候,大梁定然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赤城和皇帝后宫之事而调兵遣将。”萧念锦蛾眉微蹙,叹了口气,“来自我的这部分血脉,并非来自一个英雄的家族。”
“虽然现在大梁皇室被北荒掣肘,但她一人孤身在那,过于危险了。”沈放说完,察觉到三人投来的目光。
“师弟既然已身为庄主,怕是不便像以前那般离开山庄前去那么远的地方,况且,此去也不知会花费多少时日。”青霭一下子猜出了沈放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