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离气不打一处来,不敢相信沈放就这么轻率,嘴里叫道,“完了完了完了,春秋十九就这么被人偷了!你们祖传的剑法都被人偷了,还能这般淡定?”
他原地转起了圈,突然一愣,“诶,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不怀疑我了?”
沈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庄离,“你师父让你陪我去送剑谱?”
庄离气得翻了个白眼, “眼下我为何而来,要做什么,重要么?”
“重要,如果你师父是山庄的敌人,我眼下把你解决了,他就少了个帮手。”
“……沈放,你当前应先把剑谱找回来。”
“等等……”
“等什么等……”
“不是,我的意思是,眼下,出现了情况。”
“啊?”庄离看向神色古怪的沈放,直到一丝血腥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子,才跟上了沈放的思路。
血腥味浓郁,死的人看来不少。他们循着腥味爬上南面的坡,刚到坡顶,两人脚步便一停。
十几具镖师的尸体,整整齐齐,横在坡下。尸体喉间的裂口已涌不出血了,但是血还在尸身下流淌汇聚。
“来迟一步。不过动手的人应该没走远。”庄离轻轻道,“这些尸体里面,少了带头的那个。”他对正走向那排尸体的庄离诧异道。
“嗯,也该是他唆使客栈老板在菜里下药。”
听到这的庄离终于有所明悟,微微皱眉,思忖道:“怪不得你把他们支走,想来那些镖师本该杀他们二人灭口,看来你是早就怀疑上了他们。”
“不过直到现在,我才算是知道他全部的安排,你,你这是要做甚?”沈放语气诧异,一脸狐疑地看着蹲到其中一个尸体旁边的庄离。
“说不定有些值钱玩意儿。”庄离随口道。
“这,等等,你要拿他们的钱?”沈放一时有点语无伦次。
“又怎么了大少爷,死人的钱,不拿买不拿,我说,”庄离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
“不嫌脏么?”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惊讶之余,庄离好笑道,“脏?钱哪有不脏的,还是说这尸体脏?这刚死没多久,等又烂又臭了才叫脏。”
沈放蹙眉,却不再言语,任由庄离动作熟练地把那十几具尸体怀中物事摸了一遍。不一会儿,庄离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坡上,似有不少收获,但是神情却不怎么高兴。
“耽误了一些时间,不过那人脚程肯定是没我们快的,”庄离又问,“知道那人会往哪儿走么?”
沈放自顾自往回走着。
“沈放,问你话呢,你不会不追了吧?”
“不追了。”沈放扭头道,“春秋十九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闻言,庄离足足在原地愣了十几秒,才追了上来。
“不追了?沈放你是在逗我玩儿呢?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可是答应了我师父,要陪你把剑谱原原本本地送到洛阳的,我,这刚遇到你剑谱就丢了……我怎么交代啊?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在你们一进客栈那会就替你把那些人解决掉,谁知道你沈放这般不靠谱!”庄离竟比沈放更加六神无主。
“不管你师父是何人,我送剑谱,本就不关你们的事。”沈放瞥了他一眼,缓了缓步子,冷声道,“况且,我下山本就是为了一件事,替我师兄报仇。”
话音刚落,身后的荒雪剑骤然醒来,突如其来的剑气刺得他背心一阵剧烈的疼痛,沈放顿时弯下了腰。
“你怎么了”发现沈放不对劲的庄离紧张道。
“别碰我!”
沈放对正要上前搀扶的庄离喝道,然而还是略微一迟。他背上的两柄剑霎时间剑气大作,庄离只觉汹汹剑气扑面而来,紧接着,身子便像落叶一般被轻轻掷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风骤起骤停。躺在地上的庄离有气无力道:“沈放,你伤了人,可不能就这么溜了……我还没懂这今夜到底是个什么杀局……那些镖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出庄离并未受伤的沈放松了一口气,取下背后的荒雪剑,“眼下我有正事要做,去留任君。”
☆、第十章 荒雪断刃
“正事?”
庄离见沈放把背上的另一柄剑取下,朝自己递来。
“拿着。”
庄离站起身,双手接过乙未剑,一脸奇特,“你,就这么把自己佩剑给我拿着?”
“有我在你旁边,乙未不会服你。”沈放审视着手里的荒雪,“我现在需专心散去这把剑的戾气。今夜你曾和我说,‘若不想像他一样身首异处,就带上我去洛阳’”
他顿了顿,抬头望天。月色半胧,云雾袅袅。如镜剑身映照出的月光也黯淡了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我师兄他……他头被人砍了下来。”
庄离沉声道:“我那日在下栖……见很多人围在河滩上,便藏在人群中,去看了一眼。”
“所以你果真一直在等我下山?”
庄离看着沈放, “你们皇帝手下的神武阁,这些日子已经搅得江湖一片浑水了,你不会还以为,你们送剑谱一事,在江湖上还是个秘密吧?”
沈放嗯了一声,轻轻道:“离我十丈。”
话音刚落,庄离就到了十丈外。
沈放定神道:“你方才人虽被剑气激荡而起,须臾间,身体却在半空中如断弦颤动,一瞬间竟抖落了身上剑气,所以,五脏六腑才没有被剑气伤及。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原是你把剑气散在了空中。”
庄离道,“你眼神很好。”
“我实在词穷,不知该如何夸这等轻功身法。”沈放横剑于胸前,眉宇间浮起一丝冷气。
“若是你这剑舞得漂亮,我把名字告诉你,又有何不可——
他一下子噤声,因为雪突然落下。洁白的近乎莹亮的雪,在荒凉的天地间落下。
天是灰蓝的,地是黯淡的,唯有这中间的茫茫大雪,兀自明亮如光幕。
庄离屏住了呼吸,脑中一念飞闪:剑术何尝不是一种高明的幻术?
大雪在北荒并不罕见,然而北荒的雪,是无牵无挂自来自去的。而面前的雪,却是浓郁深重的剑气所化,携着眷念而来。
不一会儿,他身上落满了雪,发梢、眉睫都悉数粘上了雪沫,地上的雪也积了一层薄薄冰雪,然而不远处的沈放,却是周身清洁如初。
没有一片剑意之雪落在沈放身上,而他面前的那柄剑竟已雪白如玉。
沈放眉心的冷气积聚,隐隐现出冰晶之形,他忽地抬起左手,屈指轻弹剑身三下——玉振如天籁,一声比一声高亮,须臾,平地间生起大风。
沈放衣袂翩飞,在风卷雪舞的一隙间独立于不染霜寒的孤地。他神色庄严而痛楚,似在呼唤,又在抗拒着什么。
那风荡至庄离身前,庄离神色一变:这不是荒雪剑的剑风雪意,而是带着暖意的春风,风里竟蕴藏着点点生机!
那风竟然是沈放的剑意。
庄离手中的乙未剑并无动静,他细想片刻,便想通了:沈放以剑心催生了剑意,又将剑意凝聚于指尖,以荒雪剑媒介,弹剑作风,有意介入这场荒雪。
两种截然相反的剑意,共寄托于一柄剑,竟然没有相互排斥。一时间,春风与飘雪相伴相顾,难舍难分。
地上积雪犹在,然而庄离身上的雪已化得无影无踪,一股暖意滋生在他心间。
沈放握剑的右臂轻颤,似难以握持,终于,他挥剑斩下,一道剑芒劈出,满地堆雪溅起,微风吹拂间,犹似挽留。
在他面前的风雪中,隐隐勾勒出一道剑影,是故去的年轻剑客那一颗桎梏于剑身中的泠泠剑心。正是这点剑心,让荒雪剑不得安宁。
“原来如此。”沈放目光落在剑上,喃喃道:“你已预感到那一剑是他最后一剑,一剑后他必败……便擅自留下了他这一点残败的剑心。”
语声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恸,仿佛每一字,都是一道伤口。
“可生死本无常,何况师兄他是个剑客。”
一声刺耳的锐音呼啸而过,声音仿佛来自他们周围的每一片雪花,二人只觉心神皆被刺了一下。
“我爹曾说,百年前荒雪剑带着仇恨现世。”沈放顿了顿,“师兄把国破家亡之恨深隐在心,所以你们选择了彼此,你想成全他的复仇。”
又一声尖锐划破二人之间的空气,地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
“可人死不能复生,人也非器物,你不能操纵旁人替他复仇,也无需如此。”沈放一顿,“你是不相信我会替师兄报仇么?”
沉寂间,沈放头顶的半空中,一道剑光若隐若现。沈放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袖间藏势。
“我爹本存了毁你的心思,是我执意要带你下山,这点你也该清楚……”
剑光已成形,宛如一道拉紧的弓,自云海而来。云,本是雪的故乡。
“你当真要与我一战?”
云海翻涌如腾龙,剑鸣铮铮如弦箭。
庄离只见一道短促的黄光自沈放袖间飞出,快如飞矢,直奔空中的云龙而去。同时,沈放抬剑,以剑光绕着李无恨的残存剑心划出一个半圆。
他只觉虎口震痛不已,却见乙未剑已挣脱自己手掌,笔直飞向沈放。准确来说,是飞向那个半圆。
剑风似刃,剑光所到之处,雪碎如玉屑,那残存的剑影在明灭间猛地一颤,消散如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乙未剑已穿过那道半圆,极远处,似溅起一声玉碎之音。
沈放的身躯此时处于一团不详的阴影中——空中的云海剑影竟尚存,刚好笼罩着沈放的身躯。
剑光借云气之势,从九天到红尘,不过是一瞬。
刹那间,剑已逼迫至沈放头顶数丈。
“沈放!”
危急时分,沈放听到了庄离这一声提醒,却是偏过头,冲庄离眨了眨眼。
“你——”
庄离吓得几乎魂飞,就在他第二次以为沈放要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时,那汹汹剑光在沈放头顶忽地寂灭了。
无声无息,无痕无迹。
“……这是怎么回事?”
庄离一脸愕然,却听沈放沉着问道:
“剑如何?”
庄离微怔,随即敛容不语,徐徐吐出一口气,待自己那跳的极快的心平复下来,才缓缓吐出二字,“极好。”
半响,听到将乙未剑重新负于背上的沈放走到他身旁,手里提着荒雪残剑,面容带着几分追忆之色。
“那地上是什么?”庄离瞧见沈放原来所站之处躺着一块什么东西的碎片。
“是我们小师妹的风铃。”沈放若有所思道,“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本该……”
他说不下去了,改口道:“大师兄的剑心挣脱了剑身的束缚,自逐弃剑,还于天地了。”
庄离盯着那残剑,蓦地,叹了一口气。
神色倦怠的沈放却带着笑意道:“可惜啊?”
“你知不知道这荒雪剑有多值钱。”庄离故态复萌。
沈放哑然失笑,“若不断刃,这一路只怕凶多吉少,而且,我眼看着昔日师兄手里不羁的荒雪成了这般凶剑,心里也不好受。”
沈放话音陡然一转,“不过,残剑也有残剑的妙处。”
“什么妙处。”
“不易折。”沈放认真道。“你——”
庄离知道沈放想问什么,不待沈放说完便道:“方才我使得身法叫飞絮。”想到沈放使出的春风般剑意,只觉这二者间有种难以名状的机缘,一时有些窘迫。
“正事解决了,你还要赶我走?”庄离竟问出一丝委屈感。
“这,怎么叫赶你走,我跟你说过了,春秋十九不在我身上了,你大可自己去赵任重,若是替我拿回来了,未必不可一起上路。”
庄离听完,却是无声地一笑,神情带着几分狡诈。
“沈放,见识过你方才的身手,我倒觉得,你没有那般蠢了,所以,我还是铁定了心要跟着你。我猜,你一定知道剑谱的下落,或者,有什么线索。”
沈放一怔,嘴角泛出一点苦笑:不妙,被发现了。
庄离又问,“你要替你师兄报仇,那你知道是谁害得你师兄么?你又要去哪找?”
“我只知道,神武阁一定脱不了干系,我去洛阳,就一定能遇到他们的人。”
庄离皱眉道,“如果是神武阁动的手,你又能奈他们何?你眼下剑法属一流,但也不过称得上高手,神武阁卧虎藏龙,个个身怀绝艺,一个斥候就能灭掉一门,一旦联手,更是可怕至极……况且,背后那个靠山可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你问题太多了。”沈放一句话堵住了庄离的嘴。
庄离一愣,嘟囔道,“好,好,是我话多……哦对了,莫非你已学会了春秋十九,才这么大言不惭地要去找神武阁的麻烦?可我怎么听说,你们拥霞山庄有个死规矩。”
沈放摇了摇头,“我并未学会春秋十九,甚至不曾看过一眼。”说罢,就见庄离凑近端详起了自己。
他被盯得颇感不舒服,“看什么?”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大义凛然?舍生取义?”
沈放以一张冷脸回应,却听庄离笑了一声,“那就别耽搁了,走吧。”
沈放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就算逼着庄离离开,但是只要庄离愿意,也能在自己屁股后头一路跟着,还不如大大方方和他一路,还能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