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见他发怔,故意打岔道:“别愣着了,你就是盯着它也看不出花儿来。来,尝尝他家手艺如何。”
薛青澜却转脸问他:“这银蝶能带走吗?”
闻衡心中一动,答道:“要跟伙计说一声,想来不能白拿。”
薛青澜“嗯”了一声, 这才夹起点心尝了一口:“唔,不错。”
范扬忍无可忍,正欲开口,闻衡立刻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消停,接着薛青澜的话道:“甜么?再尝尝这个。”
范扬:“……”
窗外水波浩渺,风从湖上吹来,经行花丛,清凉中带着馥郁。少顷酒水送到,二十年名酿自是甘醇无比,“荷花蕊”尤其清香。闻衡独自喝着茶,看他们二人对饮,偶尔给薛青澜夹两个果子让他过酒。范扬慑于闻衡之威,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漫谈些京城的风土人情,探讨武功招式。如此悠闲惬意地过了一下午,待得金乌西坠,晚霞漫天,三人方尽兴归去。
等回到客栈,范扬眼看着闻衡扶着薛青澜进了房间。他在走廊里等了半晌,想叫住闻衡好好跟他说道说道,谁知竟好久不见人影。范扬还当是出了什么事,走过去敲了敲门,唤道:“公子?”
脚步声渐近,闻衡出来开门:“作甚?”
范扬眼尖,越过他肩膀看见薛青澜坐在床沿上,心中陡然一沉,愕然道:“公子,你们——”
闻衡闪身出门,回手将房门关好,情知今日逃不过去,必然要对范扬有个交代,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有什么话去你那边说。”
范扬喝酒喝得有点上头,晕晕乎乎地领着他回屋,两人在桌边坐定。范扬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说:“世子,那年在逃亡路上的时候,属下就在想,阿雀要是您的亲兄弟就好了,这样往后两个人互相扶持,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闻衡摆了摆手:“家都被人抄了,不必再提那些旧日称呼。”
“后来阿雀没了,属下真是忧心啊,怕您哪天走岔了路,或者走不下去了,那时候连个能叫您回头的人都没有。”范扬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今日种种,属下都看在眼里,不敢过多干涉您的私事,只求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对我说句实话——您同这位薛护法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要是直言劝谏,闻衡自有一百种说辞来回他,偏范扬一上来就掏心掏肺,正问中了闻衡的犹疑之处,他反而沉下心来仔细思索了好半天,方才慎重答道:“眼下应当还是朋友。”
不知是酒可以让人变聪明,还是范扬在这方面格外敏锐,立刻追问道:“也就是说,往后有可能不是朋友?”
闻衡无言地盯着他,短短一瞬心里犹如天翻地覆,霎时纠结过千万遍,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坦然道:“是。”
这掷地有声的一个字犹如铜钟落锤,敲得范扬两耳轰鸣,登时失态地抬高了声音:“他是垂星宗的护法,是个男人!公子,你就不怕以后连江湖上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你喊什么?”闻衡道,“小点声,这客栈墙薄的跟纸一样,不隔音。别人本来没那个意思,万一被你喊得动了心,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范扬被他训的脖子一缩,又觉得不敢置信:“什么叫他没有‘那个意思’?难不成只是您一厢情愿?!”
闻衡道:“青澜还小,对这些事懵懵懂懂,心里还是把我当兄长更多;我也算不上一厢情愿,还不到那个地步,这不是你非要逼问个答案出来,才把未来的事硬扣到现在。”
范扬却不卖帐,硬邦邦地道:“公子连未来之事都如此笃定,可见就是确有其事。”
闻衡一想也是,他自己心里虽知道那只是隐约情愫,离钟情还有好远,可他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跟动心无甚分别。
他的沉默无异于默认,范扬愁得眉头紧锁:“世上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您怎么就非要认定一个男人?”
“人要活在世上,总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闻衡垂头看着桌面,平静地道:“从家破人亡那一天开始,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刚上越影山时,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跟仇敌同归于尽——上天待我凉薄,我也不留恋世间,总觉得只要杀了仇人,我这一生便也到头了。”
“后来在山谷里练功,这四年里逐渐想开了一些,除了仇怨,还有恩情,我要是报仇后侥幸未死,得逐一还清这些人情,才能心安理得地去见地下亲人。”
范扬不防他忽然说起过去,听在耳中,只暗暗心惊。在他眼里,闻衡虽经剧变,但行事老成沉稳,在越影山拜师学艺也好,助他筹办鹿鸣镖局也好,完全看不出一点异常,谁能想到那些年里他竟常存死志,心底除了报仇便别无他念呢?
“公子过去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范扬语气稍软了一些,感慨道,“也是属下无用,未能替公子分忧。”
“你要是无用,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解释这些话了。”闻衡也叹了一声,“前些日子我在论剑大会上遇见青澜,从我师兄口中得知他做过的那些事,那时才忽然发觉,这世上还有一个我不亲自看着就不放心的人。”
这句话说的轻巧,分量却惊人。范扬心中咯噔一声,不必闻衡解释,也知道他这是对薛青澜上了心,已经将他视作了极重的牵挂。
哪怕他将范扬视为手足兄弟,闻衡也只有这一句交代。现下薛青澜尚且懵懂,他自己也未完全理清心意,说多了只怕轻待了薛青澜,是以不待范扬继续追问,闻衡便按着桌子起身,道:“不说这些了,你且醒醒酒,今晚好生休息,明日再商量进宫的事。”
范扬知道轻重,苦笑道:“酒早就叫您老人家吓醒了,只怕王爷王妃今夜要给我托梦,痛骂我一顿。”
闻衡笑道:“你慌什么,要骂也是先来骂我。”
两人虽都是玩笑,然而提及已逝的庆王夫妇,心中终究无限凄楚,因此都不多言。范扬将闻衡送到门口,见他进了房间,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关门回去继续发愁。
闻衡一进房间,就见薛青澜还保持着他出去时的姿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发什么呆。
他走到床前,举手在薛青澜眼前晃了晃,被他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然而眼神仍是散乱迷茫,雾蒙蒙地向闻衡望来:“衡哥。”
“嗯,还认得人,醉得不算厉害。”闻衡在他眉间轻轻点了一下,“你换件衣服,我去叫人送热水上来给你沐浴。”
薛青澜喝了一整壶“荷花蕊”,这酒虽甘冽柔滑,后劲却挺大。闻衡没有经验,看他面色微红,神志清楚,还当他只是微醺,于是放心地下楼要水。薛青澜也很听话,等热水来了,就安安静静地换衣服去沐浴。过了大约一刻,闻衡听见水响,片刻后稍重的脚步声从屏风后绕出,闻衡回头一看,登时啼笑皆非。
薛青澜光脚踩在地上,乌黑长发湿淋淋地披在肩头,一边走一边滴水,中衣也系得歪歪扭扭,轻薄布料一沾水便贴身,隐约透出肌肤颜色——看起来不像是刚沐浴完,像被谁用一盆水泼了。
闻衡这时候也看出他醉得厉害了,拿起床边搭着的外袍过去将他囫囵一裹,躬身把人抱了起来,无奈道:“我真是高估了你,怎么醉成这样?”
薛青澜醉了就不爱说话,只昏昏沉沉地往他怀里贴。闻衡绕到屏风后,见浴桶旁正好有个长条案,便将薛青澜放在上头,将他裤脚挽高,叫他踩进浴桶里重新洗净脚底,又要去拿旁边的干布巾替他擦头发。谁知薛青澜格外黏人,这会儿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闻衡叫他箍得动弹不得,只好俯身慢慢地哄他:“青澜松手,就松开一下,我拿件东西就过来,好不好?回来再抱。”
薛青澜醉眼朦胧,被热水一蒸,看人都是重影,手上却好似跟谁较劲一样,死死抱住闻衡,含混道:“……不走。”
“嗯,不走。”闻衡耐心地一下一下顺着背,“擦擦头发好不好?不然吹了风要着凉。”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团柔软的蚕茧,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薛青澜坐在长案上,头顶堪堪到闻衡脖颈处,仰起头时,刚好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喉结。酒意昏沉,光线昏昧,这个瞬间忽然与他记忆里某一个场景微妙地重合了。
他突然微微战栗起来,闻衡若有所觉地一低头,却见薛青澜埋首在他怀里,含着哭腔似地喃喃道:“我不要走……”
第70章 酒醒
为什么是“我不要走”?
闻衡心头闪过模糊的犹疑, 然而一时半刻想不清楚,他也无暇顾及,全副心神都用在薛青澜身上。
闻衡原本是侧对着他, 一手扶在背后, 一手空着准备拿东西, 却被他这一哭唬得忙转过身来,端着下巴拭去眼泪,面对面地将人搂在胸口,低声安慰:“不怕, 我在这儿呢,谁也带不走你。”
薛青澜思绪混乱, 一时清楚一时糊涂, 也听不大进闻衡说话,好在是不哭了,只默不作声地往他怀里钻, 像个湿透的小动物。
闻衡挪不开步,就这么抱着他站了好半天,待他呼吸逐渐安定下来,才用抱孩子的姿势把人抱起来送到榻上,温声商量道:“坐在这等我一会儿, 把头发擦干再躺下, 嗯?”
薛青澜这会儿好像又不上头了,让松手就松手,然而还是不出声,就一双眼睛盯着闻衡来来回回地转悠。他瞳色偏浅,像两颗清透澄净的琥珀珠,这么看人的时候堪称宁静无垢, 漂亮得不似凡人。
闻衡重新给他系了衣带,擦干腿脚塞进被子里,忙活得像个小丫鬟,还被他看得不自在,哭笑不得地道:“光盯着我做什么?有话就说,又不是小哑巴。”
薛青澜握着还在滴水的发尾,主动递到他眼前。
“知道了,小祖宗。”闻衡拿来一块新手巾,在床边坐下,叹道,“过来,你们垂星宗平时都这么骄奢淫逸吗,连擦头发都要使唤人?”
薛青澜垂下眼帘,拥着被子慢吞吞地挪蹭到他身边。
全天下也就只有闻衡还觉得他年纪小不知事。薛青澜如今身量抽条眉目长开,素衣乌发靠坐在他怀里,分明是个可堪入画的美人。然而闻衡可能天生就是块修禅的料,视色相如云烟,面不改色心不动念地将他揉搓了一遍,觉得满意了才撂下手,道:“行了,躺下吧。醉成这样也不怕被人卖了,我真是疯了才带你去喝酒,平白给自己找了多少活!”
薛青澜乖巧听训,状若捧场地“嗯”。
闻衡便去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然而等他回到里间,薛青澜仍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姿势,似有朦胧之意,却强撑着眼皮抬眼望向他。闻衡见他这模样,心中怜惜之意满溢,面色不由得柔和下来,走过去问:“怎么了?还要什么?”
薛青澜抱住他的一只手臂,困倦地将额头贴在上面,小声道:“蝴蝶。”
闻衡:“什么蝴蝶?”
薛青澜道:“会飞的。”
闻衡还当他说屋里飞进了虫子,扭头环视一遭,却并没看见飞虫活物,只好继续细细地问他:“哪来的蝴蝶?我怎么没看到?”
薛青澜道:“树上飞来的。”
树上哪来的蝴蝶?
闻衡也是让他绕糊涂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从金卮羽觞楼里拿回来的银蝴蝶,不由好笑道:“还惦记着那个呢?乱糟糟的,谁知道你放到哪里去了。好了,睡一会儿吧,再闹小心明天起来头疼。”
谁知薛青澜犯起倔来固执得不行,一定要银蝴蝶,不给就不睡觉,闻衡被他缠的无法,只得起身去屏风后面衣服堆里把那只小小的银蝴蝶翻出来,托在掌心问他:“是不是这个?”
薛青澜伸手去抓,被他轻轻巧巧地抬手避开,站在床前居高临下,故意板着脸道:“先说好,拿到了就睡,不许再作妖了,好不好?”
然而这回是他低估了薛青澜,这祖宗从来就不是等人施舍的脾性。闻衡不给,他立马掀了被子爬起来,跪直了去抢他手里的银蝴蝶。
他本来就醉着,这么猛地一起身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就往床下栽去。闻衡猝不及防被他扑了个满怀,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后腰上,怒道:“多大人了,还这么不管不顾的!掉下去磕坏了脑袋怎么办?!”
这一掌的力道差不多也就能给衣服拍拍灰,毫无威慑力,薛青澜才不怕他,把银蝶扒拉到自己手里,醉眼朦胧却又认认真真地对闻衡说:“我的蝴蝶。”
他说这话时神态天真,稚气得可爱,闻衡起先还恼,后来实在掌不住笑了,从头到背捋了他一把,哄着他道:“好好好是是是,不跟你抢。小祖宗这回称心了吗?可不可以安安生生地躺下了?”
薛青澜“唔”了一声,却不躺下,只稍稍直起身子看了一眼闻衡,确认是他,就放心而自然地靠过来抱住腰,枕在他胸口闭上了眼睛。
闻衡:“……”
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占便宜了,还是被别人占了便宜。
“荷花蕊”不愧为玉酒坊名酿,薛青澜一晌无梦,酣眠整宿,及睁开双目时,见帘外一片明亮天光,已到了次日清晨。
布衾柔软,身畔暖热,一条手臂横过腰际,牢牢地将他圈在怀中。薛青澜躺着没动,先闭眼回想一遍自己昨晚是怎么睡下的,紧接着那些酒后失态的场面逐一浮现,每一帧都犹如从天而降的重拳,拳拳到肉,将他锤得恨不得自己再也醒不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