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抱一“呼”地一掌直击闻衡胸口,脸不变色,冷冷地道:“闻克桢犯的是谋逆大罪,死有余辜!”
“好一个‘谋逆’!”闻衡向后退了一步,左掌变拳,“咣”地击中冯抱一竖起的右臂,返身又是一脚跟上:“若我父王果真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七年来为什么不曾昭告天下?为什么连审都不审,就急匆匆地要杀人灭口?此案究竟是‘谋逆’还是‘莫须有’,阁下自己心中清楚,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抱一变拳为爪,抓向闻衡肩头,森然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就到地下去问问你的爹娘罢!”
两人各不相让,正如热水倒进了热油锅中,一触即炸,拳影掌风齐出,尘灰碎瓦乱飞,两条身影在月光下缠斗得难解难分,一时之间耳边惟闻风声呼啸,气浪奔涌,盖过了底下兵刃相接的声音。
此人不愧为大内高手之首,其武功之高,远非韩南甫等人可比,甚至连顾垂芳都要让他三分。而闻衡初出茅庐,虽然声名不显,实力却足以跻身中原武林前列,自司幽山初战至今,几无败绩,甚至前两次与九大人交手,都自觉尚有余裕。然而他这一次对上冯抱一,一是仓促之下毫无准备,二则心绪激荡难以自抑,再来临阵经验不足,竟处处被动受制,冯抱一的威压犹如在他身边四面筑起了铜墙铁壁,无论他怎样冲击试探,都难以找到一丝可供突破的缝隙。
一般说来,双方对阵时,尤其对面还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高手,畏战恐惧之心人皆有之,纵然不十分明显,但动手时往往会下意识地躲避得多一些,先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再想反击的事。然而闻衡处于这样的窘境之下,却像毫无恐惧之心一样,五六十招里招招竭力进攻,几乎是逆势而上,不要命地追着冯抱一打。
他早年间以弱打强的经验十分丰富,深知快攻破敌远比严防死守来的简便。冯抱一的武学造诣显然胜过他一截,今夜两人交手又来的如此突然,唯有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强硬地压倒对方,才能令对手有所忌惮,选择保守地谨慎周旋,从而为自己榨出一分胜算来。
冯抱一目无下尘,在他眼中,闻衡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前面的几次试探已大致摸清了闻衡的实力,见闻衡招式愈急,嗤笑道:“不自量力!”
两人相去数尺,他倏然发招,一股巨力顿如排山倒海,迎面直扑过来。闻衡躲闪不及,避无可避,只得抬手硬与他对了一掌。
这一下便似单手抵住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巨石,闻衡自右臂至肩颈霎时青筋暴突,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死死咬着牙,双颊肌肉紧绷如铁石,额角豆大冷汗沿着鬓发不断滑落,却朝冯抱一露出一道犹带血气的笑容:“话不要说的太满——”
这笑容莫名刺眼,冯抱一看出了他已支撑到了极限,只需再施两分力,就可将闻衡右臂当场折断。然而前一次不见面的交锋当中,闻衡单凭一己之力破局,还重伤了一名大内高手,到底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小子心机深沉,武功又高,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冯抱一虽然可以稳站上风,却仍然心怀警惕,不敢完全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视他。
闻衡此言既出,冯抱一立时警觉,心道果然如此。这一霎他心神不再专注,掌力也随之一滞。闻衡等的就是他这稍纵即逝的迟疑,左手握着不知何时捡回来的海棠树枝,正手上撩,一招“雪重折竹”迅捷无伦地破风而去,正中冯抱一右眼。
纵然那只是一根树枝,可真气灌注其上,远比剑更锋利。刹那间血花四溅,冯抱一半面被血,惊极怒极痛极之下掌力尽吐,“砰”地将闻衡横推出一丈多远,断喝道:“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一招?!”
闻衡被他一掌打得右肩关节错位,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这痛楚并不比冯抱一轻到哪里去,可他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仿佛挑衅一般轻声道:“看来阁下记性不差,你还没忘记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第86章 蔽月
托便宜师父宿游风的福, 闻衡以前在山谷中与他过招切磋时,总是秉持着“攻其薄弱”的意识,专朝他右侧断臂处下手, 却总被宿游风用同一招反手打回来。久而久之, 闻衡吃够了教训, 便在他原先掌法的基础上加以改动完善,创造了一式左手剑法,专门用来在右手不便时回击对手,这就是“雪重折竹”。
当年宿游风千里追杀冯抱一, 两人决斗之时,宿游风被冯抱一废了一臂, 冯抱一被宿游风伤了左眼, 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宿游风对这一战印象很深,常拿来跟闻衡念叨,师徒两个模拟如何拆招, 然而练来练去,却发现这招几乎无解——除非拼着舍去一臂,以“雪重折竹”回击。
冯抱一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崽子手中。闻衡好像是上天专门派来克他的,正如上次意外折戟一般, 这次失手也是莫名其妙, 他明明全压盘制了闻衡,可还是被那小子抓住了极细微的疏漏,一举翻盘。
“宿游风……”他声音中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嘶哑道,“你竟认得他……”
闻衡朝他欠了欠身,坦然地直视着他, 平静道:“家师托我向阁下问好,许久不见,甚为思念。”
冯抱一身居内卫之首,位高权重自不必说,甚至足以左右帝王圣命,若说世上还有什么让他畏惧的人、忌惮的事,闻衡也只能想到他出身的昆仑步虚宫,还有曾追缉他以至两败俱伤的宿游风。
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真被闻衡猜中了,冯抱一的手指正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仅剩的一只眼掩藏在阴影下,目光阴寒得像是结了冰,恨不得当场扼断闻衡的喉咙,又被他方才的几句话震慑心神,一时间别无动作,竟与闻衡僵持住了。
正在此刻,背后风声凛冽,一柄长刀自他头顶阴影倏然斩落,斜擦着冯抱一的衣角急速掠过,寒光如练,仿佛一刀劈开了夜色,却是薛青澜到了。
这一刀虽然从后方来,却并不算隐蔽,冯抱一轻易就能察知闪避,出手的人也没打算一击即中,然而其中浓重的警示威胁意味令人无法忽视。
他站在屋脊向下看去,庭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全是他带来刺杀的内卫。而方才的打斗声早已惊动隔壁鹿鸣镖局,隔壁宅院角门打开,已经有好几个镖师正提着灯闻风赶来。
刀锋被月光勾成一条细长直线,薛青澜挥刀指向冯抱一,刀尖稳稳地对准了他的鼻尖。他不像闻衡那么端得住,打斗了这么久,眼底早已杀意毕现,冷冷道:“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冯抱一单只独眼转向他,又移向闻衡,心内飞快地盘算。闻衡武功绝佳,只是缺乏临阵经验,要压制他容易,强杀他却很难。而且有薛青澜和范扬这些帮手在,他要是消耗得太多,杀了闻衡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更别说还有个躲在暗处的宿游风虎视眈眈。这一伙人都邪性得很,看似薄弱,实则每一个都是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不如暂且抽身,再想个更周全的办法徐徐图之。
他脑中念头急转如电,顷刻间就有了决断,大袖一拂,对闻衡道:“代我向尊师问好,来日必定有再见之时。”说罢双足轻点,飞身而下,竟不再管手下人死活,径自飘然离去。
闻衡面朝夜空朗声道:“好走不送,敝师徒自当恭候阁下大驾。”
“当啷”一声,薛青澜扔了刀两步扑到他面前,仿佛瞬间脱去了一层冰铸的壳子,喜怒哀乐全都鲜活起来,捧着闻衡的手臂惊怒道:“你跟他废什么话!伤得如何?痛不痛?”
看表情他才像是受伤的那一个,闻衡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安慰道:“没事,痛得不厉害。”
“手都断了还说没事,你糊弄鬼呢?”薛青澜拧着眉头道,“略忍着些,我替你正一正骨头。”
闻衡都没来及答话,他已单手按住闻衡右肩,猝然发力,“喀拉”一声徒手将错位的关节掰回原位。
“唔!”
这一下复位剧痛无比,饶是闻衡忍耐力极强,额上也霎时密布了一层细碎冷汗,唇边溢出难以自抑的闷哼,薛青澜立刻搀住他,道:“我带你下去。”
闻衡半边身体重量都搭在他肩上,嗓音因疼痛而略显虚弱,左手却仍旧沉稳有力,摁住了他急匆匆的步伐:“不忙,且等一等。”
他扬声朝院中的范扬吩咐道:“要走的便放他们走,叫他们把同伴一起带走,别丢在院中给我添麻烦。”
范扬酒意早醒了大半,心中明白今夜这一战十分紧要,或许对闻衡的影响也极大,因此分外谨慎。内卫训练有素,见范扬没有要斩尽杀绝的意思,立刻背负起死伤的同伴翻墙离去。他们前脚消失在深巷之中,镖师们后脚即刻赶到,见庭院青砖洒血,桌椅倾倒,一片狂风过境后的惨状,纷纷大吃一惊,问范扬道:“总镖头,这是出了什么事?”
闻衡后退半步,在屋脊上坐下,低声道:“与其下去听他们吵闹,不如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
薛青澜还在担心他手臂伤势,却也明显察觉到闻衡此刻心情不好,需要暂时远离人群,安静地放纵情绪,甚至消沉片刻。
他没有听到闻衡与冯抱一的交谈,但这个人的出现,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势必会令闻衡重新坠入过往的噩梦,而他能做的唯有向深渊伸出一只手,等待着闻衡挣脱黑暗,或者自己跳下去陪他。
“好。”薛青澜挨着闻衡坐下,将他皱起的衣摆展平,轻声道,“那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再回去。”
闻衡笑了一下,面上还是冷的,可融化在月色里的目光如水,温柔地自他脸上掠过:“别担心。”
薛青澜握着他的手臂,小心地挽起衣袖,替他查看伤势,一边道:“衡哥,你总是说没事,不叫旁人替你担心,但你究竟有没有事、伤的重不重,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又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担心了?”
闻衡很少被他这样认真地反驳,乍闻此言,不由一愣,随即被薛青澜按到痛处,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看,”薛青澜低头往他红肿的伤处吹了口气,“其实还是疼的,对不对?”
闻衡本来是疼得一激灵,可被他这么一吹,手臂反而泛起酥酥的痒意,好似一层柔软的绒毛从他心尖上蹭过,霎时从脊椎骨麻到后脑勺,五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攥住了薛青澜的手腕。
薛青澜奇怪地抬眼问道:“怎么了?”
闻衡艰难地道:“吹气……似乎是骗孩子的,没什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喝了点酒的缘故,薛青澜比平时格外灵醒敏锐,他看了闻衡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衡哥,你是不是怕痒?”
闻衡心道祖宗,我这哪是怕痒,我怕的明明是你,嘴上却道:“嗯,你乖一会儿,不许吹了。”
薛青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得分外揶揄,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道:“好罢,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暂且饶过你这一回。”
闻衡用完好的左手在他脸上报复性地捏了捏:“我看你是要上房揭瓦,我是不是还得多谢薛护法高抬贵手?”
薛青澜笑着躲闪告饶道:“一言不合就动手,这都是什么无赖行径,你大可不必谢我,倒是我该请你高抬贵手才是。”
闻衡原本因冯抱一而心中郁郁,激愤感伤之意充塞胸臆,恨不得起身直追过去把他毒打一顿,好好问清楚那些困扰了他许多年的问题。可他从小到大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在冲动出手之前,理智已经明白地知道今夜两方俱退才是最好的结局——他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胜过冯抱一。
明明真相就近在眼前,他却要选择一条相反的道路,当年那种深刻的无能为力如同不肯消散的阴霾,再一次严密地笼上心头。某个瞬间闻衡甚至产生了七年来他仍在原地踏步的错觉,所幸这一次是薛青澜执刀挡在了他面前,就像是当年跟在他身边的阿雀,因缘轮回犹如宿命,那道身影只要还在,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奇妙的慰藉。
带笑的尾音落进风里,突如其来的沉默从他们所坐之处无边无垠地铺展开来。
良久,闻衡才开腔,道:“再等一等。”
薛青澜:“等什么?”
闻衡抬头望向银河璀璨的夜空,月上中天,却逐渐被北方飘来的乌云遮蔽。仿佛有什么自他眼底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在薛青澜头发上捋了一把,道:“等着看看,冯抱一还有什么后手。”
第87章 风闻
“公子!”
范扬急吼吼地冲进书房, 甫一进门,便见闻衡背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衣衫半褪, 露出结实白皙的肩背, 薛青澜手中捧着布巾, 正在低头替他擦拭伤处残余的药膏。这场面实在很有伤风化,范扬“哎”了一声,忙刹住脚转过身,抚着胸口惊恐道:“这光天化日的, 你们好歹收敛一点!”
闻衡稍稍扯起领口,不慌不忙地道:“非请莫入, 你倒叫上屈了。什么事?”
薛青澜将用过的布巾丢进铜盆里, 取过书案上一个小白瓷罐,挖出里面淡红的药膏,仔细地在闻衡肩头涂开, 似嗔似笑地问道:“不是说你的书房旁人等闲进不来吗?”
范扬等薛青澜重新为闻衡包扎、整理衣裳后,才转过身来,发愁道:“都什么时候,还在这儿说笑话——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