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闻衡拍拍他的手,低声道,“早知如此,上回就不应该只砍褚松正一只左手,便宜他了。”
深埋多年的血仇真相被一刀挑破,他竟然还能保持镇定,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也没有失态到冲动地做出决定,九大人几乎有点佩服他了。但他的目的还没达到,必须要再给闻衡添一把火,于是话锋一转,忽然又提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世子,我身在内卫十几年,奉命监视勋贵宗室、文武百官,却两次都没有认出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庆王武功高绝,王妃又是名门出身,这样一对夫妇生出的孩儿,想来应当天资过人,家学渊源,将来也必定能成为一代高手。皇上十分倚重内卫,然而冯抱一毕竟是外人,还是自家人用起来更放心,庆王世子本该是一个完美人选。”九大人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可你偏偏是个经脉不通的病秧子,不值得内卫费心关注……哪怕后来你展露出了一些别的天赋,也不足以令上面对你多生一点忌惮。而你逃亡之后,陛下只派了陆清钟和黎七追捕,陆清钟败给了保安寺慧通住持,黎七死在‘留仙圣手’薛慈手下,又都与你本人没什么关系。世子装得实在是太好,所以就连冯抱一也没有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
“要是世子从小平安康健,恐怕活不到今日,这副不能习武的根骨,恰恰是保住你的性命、使你远离危险的关键。可是看到如今的世子,我忽然觉得,当初说不定所有人都被骗了,就连世子自己也蒙在鼓里。”
闻衡在桌下攥紧了薛青澜的手,眉梢一跳,问道:“大人想说什么?”
九大人不紧不慢,悠悠地道:“我今日来请世子出手,不知用什么才能打动你,名利富贵只怕世子看不上,同你叙旧情论旧交更是毫无用处,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赌一把,请世子看在王爷王妃拳拳慈爱之心的份上,随我进京诛杀冯抱一,报仇雪恨,告慰王爷王妃在天之灵。”
这几句话背后潜藏的含义令闻衡骤然陷入了沉默。他沉思良久,久到薛青澜甚至以为他在考虑怎么弄死九大人,闻衡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你呢?”
“什么?”
“你甘冒奇险为太子奔走,为的又是什么?”
九大人愣住了。
他与闻衡视线相接,那双眼眸沉静得像一汪寒潭,多得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但唯独没有好奇。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竟忘了闻衡是个多么敏锐的人。当闻衡问出这个问题时,就意味着心里早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只等他的态度作印证,而他方才下意识地一愣,差不多相当于把答案直接告诉闻衡了。
他问:“我说错了哪一句?”
“你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闻衡淡淡地道,“我是个叛逆余孽,一般人不会这么问我,只有你,好像格外在意这个姓氏。另外你方才还说‘冯抱一毕竟是外人,自家人用起来更放心’,所以我猜你和闻家有些别的关系,对么?”
在他面前,九大人实在笑不出来,勉强勾了勾唇角,佯装坦然地答道:“对。”
“我是太子亲兄,陛下所出第二子,生母不详,若论辈分,该算是你的堂兄。”他垂下眼帘,平静地道,“这天下毕竟是闻家的天下,我虽然不会去抢那个位置,但也绝不能便宜了姓冯的。”
第104章 宗主
“难怪他们一直叫你九大人, ”闻衡提起茶壶,给三人茶杯中续满水,“我父亲说起你时, 也没有提过你的姓氏。”
闻九无意多提自己的身世, 没有接话, 不过坦白了真相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一些,大概是两人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某些与自己相似的特质,意外产生了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闻衡问:“如果我从小经脉完好, 可以练功习武,如今的大内第九高手就该是我而不是你了, 对么?”
“那也未必, ”九大人道,“比起你来,还是我更容易掌控, 适合放在内卫里制衡冯抱一;而你作为庆王府的继承人,很有可能被推出去当明面上的靶子,替朝廷出面镇压中原武林,处境会危险得多。”
“我父王不想让我走他的老路,所以才亲自动手封住了我的经脉, ”闻衡低声自语, “我娘也知道这件事……七年前她预感到东窗事发,提前把我支到了保安寺,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滩浑水我注定要蹚进去。”
七年过去,很多画面在他脑海中都已逐渐淡褪,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又清晰地想起了离开家的前一天, 王妃柳氏扶着丫鬟来到他房中,亲自盯着人给他收拾衣服,一会叫他多带些银钱,一会儿又支使侍女去给他拿风氅,闻衡被琐碎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道:“娘,你是要送我去保安寺出家吗?干脆把整座王府都一道搬走算了。”
柳氏在他背上轻轻掴了一掌,嗔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那边是山里,不比京城暖和,万一下雪了没有大衣裳,再给你冻出毛病来怎么办?!”
闻衡靠着熏笼,懒洋洋地翻了一页书:“既然天冷路远,那今年干脆就别去上香了,等您身体好了,明年开春再去不行么?”
“不行!”柳氏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保安寺是你平安降生的地方,与咱们家有缘分,你必须给我去烧香,诚心诚意地求佛祖保佑,不许躲懒!”
闻衡叹了口气,敷衍道:“好,好,一定诚心。”
柳氏这才粲然一笑。她虽已届中年,在灯影下仍是个端庄秀丽的大美人,温声对闻衡道:“明日我派几个护卫随你同去,出门在外,务必保护好自己,娘在家里等你回来。”
她言笑如常,不曾流露过分毫忧虑或是恐惧,仿佛是再平常不过地送他出门,殷殷叮咛,挥手道别,然后目送车马远去——
从此再也没有归来。
闻衡哭过、消沉过、万念俱灰过、最终接受了这样一个无法改变的结局,然而今日他才意识到,真正刻骨的原来并非仇恨,而是记忆和痛苦,它深深地烙在三魂七魄里,时间也无法冲淡,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来,都永远鲜明如昨。
闻九低声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世子节哀。”
王府血案乃是闻衡扎在心头的一根刺,碰一下就要牵动血肉,薛青澜此时甚至有些庆幸几天前闻衡认出了他,至少他曾与闻衡共同经历过那些天崩地裂的时刻,不至于叫他孤伶伶地坐在此处,听着那些残忍的旧事,身边却连一个能明白他为什么而痛苦的人都没有。
“九大人……不对,还是应该叫你闻大人,二位叙旧可以先缓一缓,容我问个问题。”薛青澜握着他的手,忽然出声打断了满室沉寂,“你们闻家的烂摊子,自己收拾不了来找衡哥帮忙,勉强说得过去,为什么还要特意叫上我?”
他这么一打岔,闻衡的注意力果然被引过来。闻九对上次薛青澜恐吓威胁他的场面还记忆犹新,其实很不想跟他打交道,但事出无奈,他不得不把薛青澜也拉上同一条船。由于闻衡在旁边看着,他对薛青澜的态度格外客气小心:“薛护法见谅,这件事中的确还有一处棘手地方,要请护法帮忙。”
“什么?”
闻九道:“蘅芜山试刀大会后,垂星宗越过褚松正,与冯抱一搭上了线,宗主方无咎答应为冯抱一做帮手,条件是要知道三把古剑中藏着的秘密,而且要朝廷扶持垂星宗成为武林第一大门派。”
薛青澜一听便冷冷嗤道:“与虎谋皮,这个蠢货。”
闻九大概没想到他对自家宗主居然如此不尊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这个想法其实比冯抱一直接荡平中原武林的打算更实际。朝廷视江湖帮派为心腹大患,无非是担心他们‘以武犯禁’,怕一方势力坐大不好控制;再则一个大门派动辄坐拥千倾良田、数城商户,对朝廷的钱粮税收也是不小的威胁。倘若能借垂星宗的手来控制江湖,不但能免去许多麻烦,而且万一将来垂星宗失控,收拾一个门派总比收拾八个门派要容易。”
闻衡狐疑道:“方无咎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把垂星宗经营到今日这个规模,想来当非泛泛之辈,怎么会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
“衡哥,方无咎跟你平常见到的那些人不一样。”薛青澜解释道,“她龟缩在陆危山二十年,拼命地修炼武功,为的就是做天下第一高手,叫所有人都敬服她、畏惧她。她虽然武功高强,但论起心机城府,完全不是冯抱一的对手,给个饵就咬这种事她完全做的出来,不足为奇。”
方无咎是不足为奇,但闻衡总觉得他这番话奇奇怪怪,然而薛青澜没有给他继续追问的空隙,径自问闻九道:“方无咎现在何处?”
闻九道:“应当在京城,但不知确切位置。此人行踪成谜,我也只在宫中见过她一次。但太子生辰当日她必定会出现,这点毋庸置疑。”
薛青澜点头示意明白了。闻衡皱着眉头,在脑海中飞速将三人方才的对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抓住了一个险些被他忽略过去的问题:“等等,‘得到地宫秘笈就相当于掌握了中原武林的根基命脉’,这话只是冯抱一用来糊弄先帝的,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古剑,而不是秘笈,方无咎也盯着那三把剑——你一直没告诉我,这三把剑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叫冯抱一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它费尽算计?”
闻九摇头道:“我要是知道,说不得也要跟冯抱一同流合污,何至于现在还苦哈哈地操心?”
他见闻衡似乎不信,随口玩笑道:“我猜多半是什么失传多年、通天彻地的神功。常人一生难求的荣华富贵,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只有武学巅峰永无止境,或许还值得一攀。”
闻衡与薛青澜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心中大感惊奇。因为按宿游风的说法,那三柄古剑只是三派盟誓的象征,并没有特别提到剑中还暗藏玄机。可现在看来,两个步虚宫出来的人显然掌握着不同的消息,到底是这三把剑中另有内情,还是宿游风遗漏了一部分至关重要的真相?
闻九起身道:“我这次匆忙出京,不能在此处多停,怕惹起冯抱一的疑心。太子生辰在下月初六,还有十天左右,世子若肯出手相助,请在十天里赶到京城,暂在此处落脚。”他从袖中递过一张写着地址的白笺,破天荒地朝闻衡深深一揖:“倘若这次能一举铲除冯氏乱党,太子必定会尽力为庆王和王妃殿下洗雪冤屈,还世子一个公道。”
闻衡淡淡一哂,侧身不受,不置可否地道:“我知道了,大人慢走,不送。”
闻九来去匆匆,闻衡坐在楼上,见他的身影风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稍微有点出神,似乎是心事沉沉。薛青澜今日接二连三地受惊吓,只怕闻衡比他更甚,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叫他一声,说点什么来分散他的心思,闻衡却已回过头来,神色如常地道:“他走得倒快,生怕让我们误会他是来蹭饭的……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养病忌口那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试试武宁城的新鲜菜式。”
薛青澜见他没事,顿觉心上一轻,松了口气:“我现在哪还有吃饭的心思?衡哥,你会去京城——”
闻衡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以前说过什么,又忘了?”
薛青澜茫然地看着他:“啊?”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练功。”闻衡不紧不慢地道,“事有轻重缓急,但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有什么话吃完了饭慢慢说,皇帝就是明天驾崩,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薛青澜蓦然住了口,被他一句话顺毛得服服帖帖,感觉骨头都软了,只想闭着眼往闻衡身上倒。
他方才一直担忧闻衡,见他表情平静,只当他是故作镇定,实则强行压抑着情绪;现在才明白是他真的从容不迫,跟当年那个强按恐惧与敌人周旋的小少爷完全不同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只有别人来求他的份,闻衡犯不着拿乔,却也不必上赶着做买卖。
闻衡叫伙计上来传了几个菜,待两人用过饭后,才回答了薛青澜的问题:“京城还是要去,不过不能全听他的安排,我们得自己带足人手,以防他背后捅刀。晚些时候我设法联络范扬,叫他带鹿鸣镖局的弟兄先过去准备。至于你——”
他难得流露出一点踌躇之色,薛青澜好奇问道:“我怎么?”
闻衡道:“闻九早知道这次要对上方无咎,也知道你我关系,却特意将你也拉进这个计划当中,这样一来,你就变成了最危险的人。你要是站在太子这边,方无咎必定不会放过你,你要是站在垂星宗那一边,我就会先察觉。闻九这么做,一方面是有私心,想提醒我小心身边,怕你与垂星宗暗中勾结;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想借我的手先除去一个威胁。毕竟垂星宗四大护法个个都不是善茬,如果你是方无咎的安排好的卧底,他的计划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他对我未必有加害之意,对你却没安什么好心,所以安全起见,你还是留在外面接应,别去跟方无咎正面相见比较好。”
薛青澜安静地听完他的分析,不管心里是不是想立刻追上去砍了闻九,面上却是一派毫无矫饰的郑重之色:“巧了,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
“这一次我不会和你一道进京,另有要事,需得单独上路。你和宿老前辈只管想办法杀冯抱一,不必烦心垂星宗,方无咎交给我来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