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没有作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范扬叫那眼神看得一怔。得知庆王夫妇罹难时,他以为那是世间最深刻的切肤之痛,闻衡此生不会再有更多的痛苦了,可没想到此时在他的眼睛里,竟然还有丝丝缕缕的痛楚。
“公子,”他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道,“属下知道您舍不得他,可阿雀亲口说了要留在汝宁,谁还能逼他不成?”
“阿雀为什么出现在保安寺,我曾对你解释过。”
当他所珍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闻衡终于明白困境没有尽头,逆来顺受只会被无常命运压在地上痛打。而此刻他决意反抗,哪怕被当做是小题大做,妇人之仁,也必须挣扎,才不致被“无能为力”灭顶。
“我还让人从府中给我带一瓶沃雪青竹丸,却没告诉你缘由。”
范扬点头道:“属下记得。”
“那不是平白无故要的。”闻衡说,“我说阿雀是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的,只是为了安他的心。阿雀并不想让我们知道那人是谁,因为真正躲在背后的人远比人贩子可怕。是我猜此人武功不弱,唯恐他来生事,故而那夜让你多加留心。至于准备沃雪青竹丸,是因为连阿雀自己都没察觉,他早就被人下了毒,只是尚未毒发。这也是那人控制他的手段之一。”
范扬万万想不到旧事之下还潜藏着余波,惊愕无比,万语千言到嘴边,竟不知该如何排布:“这……那阿雀他……”
“阿雀虽然不知道下毒的事情,但总知道那人会如何对待他。他怎么可能放着能保护他的人不要,反而孤身一人留下,等着别人去抓他?”闻衡眉头越皱越紧,“他那番话里,恐怕只有追兵一句是真的。八成是买药时不巧遇见了那人,对方以我们的行踪相挟,逼阿雀跟他走。”
从下毒就能看出来,此人手段阴险恶毒远超常人想象,现在想来,极有可能阿雀逃到保安寺也是他故意为之,再一路追踪至此。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先令他自以为逃出生天,待到疲于奔命时再踏上最后一脚,目的就是要让他从此再生不起叛逃心思,心甘情愿,彻底臣服于自己。
闻衡甚至不敢细想阿雀落到他手中会有什么遭遇,他耐心告罄,强压着焦虑,道:“这回我说得够清楚了吗?调头,回汝宁城!”
“公子三思!”
范扬颤声道:“如今五个时辰过去,回去也来不及了。阿雀……阿雀固然可惜,但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现在走回头路不是自投罗网么?兄弟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公子若有丁点差池,我们就是万死也难赎罪,将来到了地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王爷和王妃!”
“阿雀是为我才走到这一步的。”闻衡死死掐着自己掌心,一字一顿、慢慢地反问他,“我却因为投了个好胎,所以就可以不顾他的死活、安心地一走了之?”
以往只要闻衡坚持,范扬总会遵循他的意思,可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退让。
“公子眼里有阿雀,可曾有过这些陪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盯着闻衡的双眼,质问道,“他们是为了谁才抛家舍业,从京城一路追随您到这里?保安寺的慧通方丈又是为了谁,甘愿舍身与追兵周旋?庆王府血脉系于您一人,如今公子为了一个阿雀,竟打算将王府的血海深仇抛之脑后、将这些人的心血都付之东流吗?!”
第12章 投奔
“那你待如何?”
闻衡脸色阴沉欲雨,怒极反而不动声色,冷冷地问:“倘若我执意要回去,你就将保安寺那套再来一遍,直接把我打晕带走?”
他已然动了真怒,范扬也知道自己说得太过,不顾腿上剑伤未愈,立刻跪下,咬牙道:“请公子按原计划西行。横竖我这条命是阿雀小兄弟救回来的,属下愿亲自回汝宁城,查个明白。”
闻衡虽然怒火攻心,却还没疯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不想跟范扬赌气:“这事原本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干,不必说这种话。”
范扬坚持道:“那便派两人回去探查,无论如何,公子决不可贸然犯险。”
两方僵持难解,又都有各自的道理。
鲜血自剑疮处不断渗出,在膝盖处漫成一滩,浸透衣袍。可即便如此,范扬仍长跪不起,带着所有侍卫齐齐跪地,沉默而强硬地阻拦着他的决定。
闻衡沉默良久,终于妥协了。
“我知道了。”
他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范扬心中重压骤然一松,闻衡又道:“告诉他们,尽力搜寻即可,遇事以自保为先,别把自己搭进去。”
范扬与他据理力争时还不觉得怎样,此刻乍听闻衡此言,却只觉喉头蓦然一酸,几乎要滴下泪来:“公子……属下,我……”
闻衡却疲倦至极地闭上眼,不愿再听,淡淡道:“你该回去养伤了。我也累了。”
他说着要休息,合眼只是装个样子,待车外马蹄飞奔而去,周围倏然寂静下来,他屏着的一口气才慢慢透出来,却仍觉得心中压抑。
闻衡明白他最终退让了什么,不仅仅是阿雀。
他无能自保,亦无能保护他人,所以他别无选择,徒劳地挣扎之后,自以为挺直了腰板,原来却还是要向时势低头。
别人总会离他而去,在命运滚滚的逆流中,他想要留住谁,不能只靠老天格外开恩。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窗外北风呼啸,像是凄厉的号哭,他就着这悲声,沉默地把一个人埋进了自己的心底。
汝宁城距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孟风城不远,闻衡等人紧赶慢赶,翌日终于抵达万籁门在城外的一处田庄。如今庆王谋反的消息已传遍天下,庄头战战兢兢地收留了他们,连夜入城向万籁门报信,当夜便有人驾着一辆印有柳家印记的马车来接人,将闻衡一众护送至孟风城内。
孟风城与京城倒不大相同,天子脚下达官显贵最多,又有皇城司日夜巡察,城中安定繁荣。孟风城地处天守西端,背靠孟山,有几处武林门派落户于此,因此民风剽悍,走在街上十个中有七个都是持刀佩剑的。官兵守城也不怎么严查,怕得罪人物,柳家马车连帘子都不必掀,就顺利地入了城。
闻衡的母亲庆王妃全名叫柳飞霜,是柳老门主膝下最小的女儿,上头两位兄长,大哥柳逐风是现任的门主,二哥柳随云亦在万籁门内做长老。闻衡只在很小时见过这两位舅舅,早已忘了他们长什么样,想来对方也未必认得他。
门中仆从将闻衡引至二堂,请他喝茶暂歇,又着急忙慌地去通报门主、长老,这一去便了无踪影。闻衡喝着上等的毛峰,冷眼打量院内陈设器物,但见处处精致,称一句富丽堂皇不为过,不似个武林门派,倒像是京城的公侯世家。
苦等半晌,一碗茶快要见底,一个着锦袍佩长剑的中年男人才匆匆踏入二堂,猛地在闻衡跟前站住,十分亲热地按着他的肩细细打量一番,惊喜道:“好孩子,还认得我吗?我是你二舅舅。”
闻衡起身执晚辈礼,朝他拜了一拜:“外甥拜见舅父大人。”
柳随云忙叫他坐下,屏退下人,细问王府遭难诸事,谈及王妃之死,不免伤感:“可怜我那妹子,我早劝她侯门高户不是江湖中人终身所托,她却铁了心要追随你父王,一步行差踏错,竟招致今日杀身之祸!”
闻衡眉峰一动,却仍垂眸不言,好似没听懂他话中的埋怨之意。
二人叙过这十几日来的种种风波,柳随云再三试探,闻衡始终不曾表态,聊到无话可说,柳随云只得将话挑明说开:“眼看着京城是不能回了,眼下朝廷追捕正严,外甥往后有什么打算?说出来让舅舅帮你参详参详。”
闻衡施施然起身,长揖到地,十分真挚地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只剩舅舅这一家亲人。朝廷意欲斩草除根,外甥身无长物,实在无处可去,惟愿能托庇于舅父门下,得万籁门护佑,免遭此劫难。”
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柳随云却万万不敢接,支支吾吾地推脱道:“这……事关万籁门,非我一人能左右,此事还需你大舅定夺。”
闻衡被婉拒了也不尴尬,还特别没眼色地追着问:“舅父说的有理。不过怎么不见大舅,想是今日不在府中?”
“啊……是,他有事出去了。”柳随云感觉再继续唠下去,他恐怕兜不住,连忙道,“你一路奔波,又生着病,先养好身体,余下的事,等你大舅回来再说。”
不等闻衡答话,他便高声叫道:“来人!送少爷去客院休息。”
闻衡欣然道:“多谢舅舅关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又道:“外甥还有一事相求:我有两个侍卫落后一步,尚在路上,或许今日会赶到,还望舅舅命人接应,将他们两个带到府中。”
比起他这个大麻烦精,微末小事柳随云自然不会拒绝,爽快答应道:“衡儿尽管放心,此事舅舅做主,一定把人平平安安给你送来。”
闻衡终于满意了,跟着门中仆人自去客院休息。
范扬等人被柳家管事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回,察言观色,回来悄悄对闻衡说:“公子,我看万籁门上下的意思,似乎不太欢迎咱们。论理您是柳门主亲外甥,该把您当自家人招呼,今日竟像打发穷亲戚一般敷衍。这些年他们也没少从王府得了好处,却如此行事,实在叫人齿冷。”
闻衡刚喝过药,阖着眼懒懒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们岂非就是如假包换的穷亲戚?”
范扬都替他着急:“那您心里是如何打算的?是走是留,总得先给自己找好一条退路。”
“等。”
闻衡一语定乾坤,不再给他叨叨的机会,只说:“不必管我如何打算,先想想你以后如何打算。这一路上跟着我吃苦受累,如今终于危机已解,万籁门也安置得起,不妨趁这个机会安定下来,好生过日子罢。”
范扬蓦然大惊,失声道:“公子何出此言!是属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闻衡沉声打断他,“往后的路终归是我一个人走,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还想当我爹、管我一辈子吗?”
范扬:“可是……”
“范大哥,”闻衡忽然异常认真地唤了他一声,郑重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散的烂摊子。仁至义尽足够,多了就没意思了。”
范扬艰难地应了声“是”。
“好好想想,来日方长。”闻衡颔首道:“去吧。记得替我留意着那两人的消息。”
次日一早,被派回汝宁城的两个侍卫果然被接进万籁门,到客院来见他。闻衡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心理准备,将药碗搁在一旁,披衣坐起,道:“说罢,我听着。”
“属下赶回汝宁城外时,已寻不到阿雀的踪迹,但在附近四处打听之后,发现那天在汝宁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们在城外四处搜寻,然而来回十数个时辰,纵然有什么痕迹也早就淡去了。二人两手空空,正准备就这样回去复命,忽然看见远处城门半开,有人赶着一架驴车出了城,往荒坡方向行来。
两个侍卫犹豫了一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前搭话,问那人有没有见过如此模样打扮的一个孩子。那汉子一听,想了片刻,却问:“那孩子是在城中走丢的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兄弟难道知道内情?烦请告知。”
“哟,那可不妙。”那汉子道,“昨天城里南斜街广源客栈半夜起火,火势极猛,将半条街的房屋都烧成了白地,客栈中没有一个逃出来的,连带这附近许多乞丐、百姓都伤了。”他朝身后板车上成卷的草席努努嘴:“喏,这些尽是烧焦了的骸骨,骨头渣子都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可怜哩。”
两人看着那摞得足有半人高的草席,其中一个忽然心念一动,问道:“兄弟,敢问离这道城门最近的药铺,可是在南斜街上?”
汉子点头答道:“可不是,就是松柏堂。他家说来也是倒霉,正巧在广源客栈隔壁,一场大火下来,也几乎被烧干净了。”
那侍卫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那日阿雀带回来的药包恰好是他拆的,他记得十分清楚,油纸包打开后,内层印着清晰的墨色“松柏堂”印记。
房中一片死寂。
闻衡怔怔盯着虚空的某一点,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连“伤心”这个本能都失去了,从天至地,只有茫茫的空白。
他以为阿雀被人带走已经是最坏的结果,却没有想到世事之酷烈残忍,永远不止一面。
从那天起就被他强行咽下的腥气再度翻涌起来,五脏六腑犹如刀割,闻衡呛了一下,捂着嘴猛咳数声,忽然感觉手心一阵温热,有什么沿着指缝滴答而下——
他低头一看,只见殷红血色如三九天里的梅花,一朵接一朵,团团盛放在他的衣襟上。
作者有话要说: 死肯定是不会死的,要短暂分离一到二章
我们闻语嫣终于要迈开走向江湖的第一步了!
第13章 家宴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朋友们,我严重地高估了自己的拔flag能力,他俩分离了足足五章,本周差临门一脚就重逢了,想看重逢的可以攒到下周二。
我先为我的莽撞自罚一杯,以后再立这种几章内重逢的flag请大家火速赶来锤醒我。
“公子!”
回话的侍卫万万没想到闻衡会受这么大的刺激,被他掌中鲜血惊得魂飞魄散,一叠声地叫人请大夫。其中一个侍卫略机灵些,生怕他是想岔了走火入魔,忙对闻衡道:“公子别急!那松柏堂虽然烧了,可按您之前的推测,阿雀不是已经被人带走了吗?他不可能还留在那药堂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