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桂圆的果仁掉落在地上。
“啪嗒”一声轻响,穆如归的心跟着狠狠地颤动。
他终究舍不得。
舍不得斩断心里对夏朝生的妄念。
舍不得见他另嫁他人。
他想接他回王府。
他想接他回……家。
*
王府的嫁衣送到夏朝生的院中时,他喝药喝得眼冒金星。
夏花和秋蝉将箱子搬进来,夏朝生立刻扭开头,急匆匆地吩咐:“快……快让我瞧瞧!”
“小侯爷,瞧不得。”夏花好笑地摇头,“这是规矩,大婚当天您才能见嫁衣。”
秋蝉也跟着附和:“是啊小侯爷,婚前看嫁衣不吉利。”
夏朝生只能作罢。
“对了,小侯爷,这是东宫送来的药材。”夏花好不容易将箱子放在屋内,擦了手,将另一个木盒捧到榻前,“您瞧瞧吗?”
他兴趣缺缺,目光还停留在王府送来的描金大木箱上,随口道:“放边上吧。”
夏花依言将木盒放在了榻边,晚上夏朝生休息时,一不小心,将木盒踢到了暖炉边。
木遇火,很快就烧起来,还好秋蝉发现得及时,端着一盆水冲进来,哗啦一下,浇灭了火苗。
只是盒中嫁衣早已烧成了破布,散落在暖炉四周。
“这是……”夏花狐疑地捡起碎布,偷偷打量夏朝生的神情。
他眼神微动,猜出盒中是东宫送来的嫁衣,“啧”了声:“烧就烧了,捡起来放在库房吧,到底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东西……”
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了。
嫁衣送到后,眨眼就到了成婚之日。
夏朝生难得清早就被夏花和秋蝉从榻上拉起来。
两个侍女一人为他净面,一人杵在门前,攥着手等开脸嬷嬷进门。
结果开脸嬷嬷没等到,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那位姓杜的太子亲随。
他躲在窗外,偷偷与困顿的夏朝生传话:“太子殿下的花轿就在偏门外候着,小侯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殿下等着您呢!”
今生与前世渐渐重合。
两个选择再次摆在了夏朝生的面前。
27、027
“太子殿下!”
穆如期堪堪收回视线, 扫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长忠,负手往宫中走去。
“公公慌什么?”
“殿下,陛下得知小侯爷嫁入王府, 龙颜大怒。”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长忠也不藏着掖着了,愁眉苦脸道, “您等会儿进了金銮殿,可得小心着点, 千万别说错了话!”
穆如期神情扭曲一瞬,又飞速装出惶恐模样:“寻芳姑姑可有为我说话?”
“姑姑这些天服侍在太后身前,并未在金銮殿当差。”
穆如期眉心微皱, 不再多问。
寻芳是太后调/教出来的宫女,再早些时候,却是随秦皇后一同入宫的。
穆如期自信若寻芳在侧,必定能为他细心周旋, 只是如今……
他刚迈进金銮殿的门,奏折便雪花般扑来。
——啪!
墨迹未干的圣旨直接砸在了穆如期的额角。
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乌泱泱跪倒一片。
他也“噗通”一声跪在殿前:“父皇息怒!”
“息怒?”梁王狠狠地拍着龙案,“看看你干的好事!”
“谁要你多此一举, 往侯府送嫁衣?”
“若是送也就罢了,你……你偏偏叫王府的人瞧见!”
“你九皇叔是什么样的人, 你难道不清楚吗?朕这么些年, 隐忍不发,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可以同时贬责侯府与王府的机会……全被你这个逆子毁了!”
穆如期唯唯诺诺地匍匐在地,嘴里止不住地呢喃:“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啊!”
长忠见状,忙不迭地将丹药塞进梁王的手中——那个装丹药的木盒子已经被梁王打碎了, 剩下的丹药都被长忠收进了瓷瓶里。
穆如期看见长忠的动作后,眼神微动,一眨不眨地盯着梁王将丹药咽下肚,面上浮现出转瞬即逝的讥笑。
长寿仙丹,越吃命越短。
算算时间,他这位父皇,也就剩不到三载的寿数了。
“你说,你给朕说……以后要如何是好?”梁王没察觉到穆如期的异样,眼皮跳了跳,“若两府的关系真因这桩婚事有所缓和,朕看你这太子的位置还不如给你的五弟坐!”
“父皇,儿臣知错了!”穆如期立刻诚惶诚恐地嗑起响头。他的懦弱无能是装的。
穆如期重生归来,知道五皇子身上有胡人血统,断然不可能继承王位,所以梁王的威胁,也仅仅是威胁而已。
梁王在砰砰作响的磕头声里短暂地平息了怒火:“罢了,你且起来。”
“……王府与侯府的婚事已成定局,你可有办法让他们二人离心?”
穆如期暗暗一笑。
让穆如归和夏朝生离心,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但他当着梁王的面,并不直言,反而思忖良久,做出苦思冥想之态:“父皇,朝生心里有儿臣,自然不会与九皇叔亲近,只不过他嫁入王府,儿臣日后与他相处的机会就少了。”
相处的机会少,把人带回东宫的机会也少。
“这有何难?”梁王不以为意,“前些时日,夏荣山求朕恩准他的儿子回太学继续做你的伴读,朕准了。等婚期过后,朕就传旨召他入宫。”
“多谢陛下。”穆如期大喜过望,再次叩拜行礼,“朝生与儿臣相识许久,只要见了面,话说开了,肯定会愿意离开王府,进儿臣的东宫。”
他的话并无夸大的成分,连梁王都没有怀疑。
因为夏朝生的的确确为了赐婚之事,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事前,还毫不犹豫地吞下了改变体质的药丸。
其实跪多久,梁王并不在意,只是那药丸……
大梁男子,除非家道中落,迫不得已卖身,或是流落勾栏,迫于营生,根本无人愿意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
逼迫他们吃药,不如直接要他们的命。
那是比死还痛苦的惩罚。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夏朝生,骄傲自负,刚烈似火,倘若不是真心想嫁入东宫,怎会甘受如此羞辱?
再者,抢亲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太子抢亲,还要对抗玄甲铁骑,梁王细想起来,觉得穆如期能将夏朝生抢进东宫才可怕——若太子手里有一支足以与玄甲铁骑对抗的势力,那么对皇位威胁最大的,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了。
“朕暂且饶了你。”梁王的心思百转千回,已经不再像先前一般愤怒,“不过,今日你抢婚闹得众人皆知,朕不得不罚。”
穆如期低眉顺目:“但凭父皇处置。”
“就罚你禁足一月吧。”梁王面上浮现出疲态,挥手让长忠送太子出宫,“一月以后,如何在太学中说服夏朝生,就不是朕的事了。”
“父皇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
穆如期跟着长忠出了宫。
长忠无奈摇头:“殿下,您怎么直接和王爷的玄甲铁骑对上了?”
倘若能在小侯爷上花轿前,偷偷将人带进东宫,事情哪里会闹到这般境地?
穆如期抿唇不语,神情阴郁。
他也不想这么早与九皇叔的玄甲铁骑对上,可不过是做出了一点点与前世不同的选择,事情就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他也始料不及。
宫城中的甬道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公公留步。”
长忠依言停下。
等候许久的东宫侍从急匆匆赶来,小太监替穆如期披上披风,见长忠离去,才小声道:“殿下,不好了,五皇子那里得了您抢婚的消息,正准备联合朝臣,写折子弹劾您呢!”
“让他写去。”穆如期耷拉着眼皮,不甚在意,“写了也没用。”
“那陛下那边……”
“父皇不会怪罪的。”穆如期神情稍冷,“五皇子不过是个……”
“是什么?”小太监没听清太子的话,狐疑地追问。
“不该你知道的,别多嘴。”穆如期没好气地拢了拢衣袖,半晌,忽而眉头紧锁,“你说,朝生为何不从花轿上下来?”
重生后非但没能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还挨了梁王训斥的穆如期,心中终于生出了疑惑。
但他没有将夏朝生的异样与重生联系在一起。
他是真龙天子,是大梁未来的帝王,重生乃天命所授,夏朝生再尊贵,比得上天家血脉吗?
穆如期只觉得奇怪。
“奴才觉得,九王爷定是威胁小侯爷了。”小太监见穆如期陷入沉默,眼珠子一转,凑过去,嘀嘀咕咕,“殿下,您想想,小侯爷不甘心委身于王爷,他对您的感情,大梁谁不知道?但是,若王爷以侯府相逼,那就不一样了。”
“……小侯爷是孝顺之人,肯定不愿侯府其他人被自己牵连。”
小太监这话,可谓是说到了穆如期心里。
他曾经斩尽夏氏满门,让夏朝生痛不欲生,最后夏朝生竟不愿死在他的手里,饮下毒酒不等毒发,就横剑自刎了。
穆如期眼前一亮。
九皇叔必定是用侯府威胁了朝生!
他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心里的疑虑散了,对一月后在太学上劝回夏朝生也更有信心了。
还在轿子上的夏朝生就没穆如期那么乐观了。
他从早到现在就吃了一个糕饼,人没到王府,肚子已经空了,再加上身子弱,轿子没停,意识已经模糊了。
夏朝生只觉得耳边全是乱哄哄的爆竹声,还有刺耳的吹拉弹唱,乱七八糟乱做一团,让他本就不清醒的意识断了片。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忽然震了一下。
迎亲的队伍回到了王府,在王府门前站了许久的喜娘,迫不及待地跑来,等着夏朝生掀开轿帘,好将红绸递进去。
红绸的一端被穆如归抓着,他要用这根红绸,将夏朝生带进王府。
可轿中毫无动静,轿中之人并没有掀开轿帘。
杵在一旁的红五和黑七脸色同时变了,喜娘的脸上更是乍青乍白,慌得时不时拿余光瞄穆如归。
谁都知道小侯爷不乐意嫁进王府,可谁也没想到,他到了王府前还不愿意下花轿。
这……这当真如传言所说一般,完全不愿嫁啊!
“王爷……”喜娘战战兢兢地捧着红绸,“小侯爷……小侯爷他……”
小侯爷他不愿接红绸!
这可怎生是好?
夏朝生并不是不愿接红绸,他还花轿中泛着迷糊。
这幅身体当真是虚弱透了,不过是颠簸了一路,如今竟然连掀开轿帘的力气都没有。
“让开。”穆如归拧起眉,全然不在乎众人复杂的目光,弯腰掀开了轿帘,“朝生?”
夏朝生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继而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前栽去。他搂住了穆如归的脖子,冷汗涔涔:“九……九叔……”
“可是难受?”穆如归嗓音微沉,作势要将他抱进王府。
夏朝生察觉到九叔的意图,强撑着一口气,咳道:“不妥,得……得行……行礼!”
“九叔,带我……带我拜堂呀……”
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拜堂呢?
带着哭腔的恳求让穆如归兴奋了一路的心轰然坠地,砸成一滩烂泥,继而泛起又酸又涩的暖意。“好。”穆如归收紧揽在夏朝生腰间的手,在喜娘的惊呼声里,将他打横抱出了花轿,“我们去拜堂。”
穆如归抱着夏朝生跨过火盆,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府中。
喜娘满脸震惊,揪着帕子,愁得都快崩溃了。
新人入府,要跨火盆,再跨门栏,侯府的小侯爷再怎么尊贵,也不能被抱进去啊!
王爷这不是胡闹吗?
难道……小侯爷不愿下花轿,王爷硬是将他从轿子上抱了下来?
这,这如何使得!
可喜娘再怎么纠结,也不敢开口阻拦,于是穆如归一路顺顺畅畅地走进了喜堂。
空无一人的喜堂里,摆着两张软垫。
先皇与贤太妃已逝,他们不用拜高堂,但夏朝生还是挣扎着从穆如归怀里挣脱。
他牵起红绸,在喜娘颤抖的高唱声里,与穆如归拜了天地。
盖头摇晃,将夏朝生苍白纤细的手和红绸另一端骨节分明又伤痕累累的手联系在一起。
他的面颊不由一热。
夏朝生轻咳着背过脸去,觉得自己忐忑不安的心也被九叔握在了掌心里。
拜过天地,便要入洞房。
红烛摇曳,合衾酒酒香四溢。
夏朝生走到床边坐下,几颗先前黑七认认真真撒在床上的花生滚到了他的掌心里。
他迟钝地开始紧张。
前世,夏朝生也进过洞房。
那时,他激动无比,时不时偷偷掀开盖头,期盼地注视着房门,想象着太子从门外走进来的模样。
可他如今记住的只有得知真相的愤怒。
夏朝生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隔着红盖头偷瞄洞房里影影绰绰的火光。
他知道穆如归就站在身前,也知道九叔抬起的手迟迟未落下。
他比前世还要激动,又比前世还要沉静。
因为他等了三十年,不怕这短短的一瞬了。
红烛爆出一朵灯花。
穆如归猝然回神,伸手狠狠扯下了夏朝生头顶的红盖头,就像是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隔阂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