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生见状,当即夹紧马腹,高呼着“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林中草木繁茂,他不熟悉地形,全凭骑术,才没从马背上坠下,但脸上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血痕。
夏朝生来不及擦去脸颊上的血珠,生怕跟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在越来越近的马车。
“啊!”车辇中传来穆如期的惨叫。
夏朝生提起一口气,从马背上直接跳到了马车顶,咬牙将吓傻的太子拎出来,搂在怀里,就地一滚。
嶙峋的碎石划破了夏朝生的脊背,他却顾不上疼痛,瘫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朝……朝生?”被夏朝生护着的穆如期如梦方醒,慌乱地扑上来,想要探他的鼻子。
夏朝生玩闹心起,闭气假装失去意识,然后感觉到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心兀地一跳。
穆如期珍重又小心的触碰,让夏朝生的心跳得快了些。
“我……”他装不下去,睁开了眼睛,下一秒,面色大变,拽着看不清神情的穆如期,扭头就跑。
一只吊睛白虎隐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夏朝生的脊背瞬间爬满冷汗。
那只老虎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的。
“朝生……你……你跑什么?”穆如期没有看见身后的老虎,气喘吁吁地挣扎,“我……我跑不动了……”
穆如归想坐在地上,等着金吾卫来救自己。
夏朝生胸腔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咽下喉咙间涌起的血腥气,哑着嗓子戾呵:“老虎!”
穆如期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们身后传来了震天响的呼啸。
白虎不屑于逗弄自己的猎物,张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
“你先走!”千钧一发之际,夏朝生狠狠推开穆如期,狼狈一滚,躲开了致命一击。
穆如期跌倒在地,目眦欲裂:“朝生!”
“走!”夏朝生咳出一口血,“它是闻着我身上的血腥味来的……你快去叫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抽出腰间佩剑,在老虎再次扑上来的时候,转身格挡。
腥臭的风扑面而来,夏朝生看清了白虎滴着鲜血的牙。
这是一只刚捕猎完,尚未填饱肚子的老虎。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老虎一击不成,再次扑来。
夏朝生故技重施,举剑再挡,却被白虎扇飞,坠入草丛中,半晌都爬不起来。
恍惚间,他听见了猛兽独有的轻慢脚步声。
风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哀嚎,像是没有走远的穆如期。
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但死之前……
夏朝生再次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他宁愿在死之前,与白虎殊死一搏。
树林里风声飒飒,遮天蔽日的枝丫遮挡住了日光。
夏朝生面无血色地盯着白虎,咬牙支起上半身,摇摇欲坠地举起了剑——
破空之声骤起。
黑色的箭矢没入白虎的右眼,鲜血溅在了夏朝生的面颊上。
他呆住了。
马蹄声从四面八方用来,是姗姗来迟的金吾卫。
受伤的白虎惨叫着没入树林的阴影,夏朝生这才想起来转身,寻找射箭之人——呼啸的风声里,穆如期畏畏缩缩地站在草丛里,手里拎着一把长弓。
夏朝生的眼睛里逐渐凝聚起璀璨的星光。
从此以后,他不再将穆如归当成潜在的对手。
因为他在生死存亡之际,遇上了能射中白虎右眼的太子。
“啊!”夏朝生自梦中冷汗涔涔地惊醒。
他双手撑着穆如归的胸膛,呼吸又急又虚。
耳边似乎还缠绕着林间混着腥臭味的风,身上也隐隐作痛。
“朝生?”穆如归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夏朝生抱住的双臂,心里涌动着异样。
他居然才察觉出不对。
穆如期不善骑射,那样昏暗的环境里,怎么会射中白虎的右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夏荣山:莫挨老子.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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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54
隐瞒, 欺骗,怀疑……
夏朝生背后冷汗如瀑。
白虎的事发生以后,他与穆如期的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
穆如期待一个人好时, 能伪装得非常完美, 不露出丝毫的破绽,就如同他的为人, 明明虚伪至极, 朝臣乃至百姓提起他,却都说不出半句坏话。
夏朝生不是没提起过树林里那一箭。
那宛若神来一笔的一箭,他自问, 射不了那么准。
可穆如期每每听他提起白虎,眼神里都会涌出伤痛, 再拉着他的手, 说:“还好那一箭……若是偏了分毫, 你要孤如何是好?”
穆如期甚至因为这件事, 再也没碰过弓箭,连骑马,都抗拒了一段时日。
夏朝生心痛不已, 明白穆如期是受了惊吓。
穆如期却反过来安慰他:“有你在, 孤就算一辈子不能搭弓射箭,又有何妨?”
这样的安慰到了夏朝生的耳朵里,是另一种负担。
也是他后来心甘情愿吞下易子药的契机。
他以为, 穆如期对骑射产生阴影,是为了救自己的缘故,所以心甘情愿地“还”回去一个健全的身体。
事实证明,夏朝生错了,还错得很离谱。
白虎的眼睛, 根本不是穆如期射中的。
想通这一点后,有那么一瞬间,夏朝生的整颗心被恨意填满。
但很快,他听见了穆如归的声音:“魇着了?”
他呆呆地“啊”了一声,如梦方醒。
他不再是前世被蒙在鼓里的夏朝生。
他重回一世,嫁给了九叔,现在正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望着流水般的青纱床帐发呆。
“可是魇着了?”穆如归替夏朝生擦去额角的冷汗,蹙眉道,“换身衣服再歇息吧。”
他浑浑噩噩地点头:“好。”
穆如归将夏花叫进来,吩咐她去拿干净的里衣,然后不着痕迹地问:“梦到什么了?”
夏朝生疲惫地按压着眉心:“白虎。”
穆如归一怔,眼神里有零星的恍然:“可是先前祭礼归途中,遇到的那一只?”
他点了点头。
“它瞎了两只眼睛。”穆如归等夏花拿来干净的里衣后,轻声说,“已不足为惧。”
夏朝生走到屏风后,闻言,纳闷道:“为何瞎了两只眼睛?”
他记得,当时在树林里,只有一支箭没入了老虎的眼睛。
却听穆如归淡淡道:“前些时日,在骊山猎场出现的白虎,就是它。”
屏风后的夏朝生如遭雷击。
他指尖发颤,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许多。
——九皇叔甚善骑射。
——九王爷在猎场射中了白虎的眼睛,得了陛下的厚赏。
白虎,白虎。
夏朝生穿上新换的里衣,定了定神,走到榻前,拉着穆如归的手,颤声问:“九叔,那头白虎……”
话到嘴边,他却不知如何发问了。
穆如归会错意,将夏朝生搂在怀里,娓娓道来:“他日,我曾射中白虎的另一只眼睛,所以在猎场,它回来,只为报昔日之仇。”
穆如归言罢,惊觉他抖得愈发厉害,蹙眉喊人:“红五!”
“王爷,属下在。”红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去宫中请太医。”
“不用!”夏朝生猛地提高嗓音,用汗津津的手扯出了穆如归的衣袖,“九叔,我……我没事。”
穆如归见他面色苍白,透着一丝病态的红晕,哪里肯听他的话,直言,让红五快去快回。
夏朝生见阻拦不及,也不拦了,索性拽着穆如归的衣袖,又哭又笑。
“九叔。”他笑前世的自己愚蠢,也哭前世的自己可悲,“那年……是你救了我?”
穆如归常年不在上京城,并不知道,那一箭的功德已经被穆如期尽数揽去。
他不过是随手一箭,哪怕即将被猛虎所伤的,不是夏朝生,他也不会袖手旁观,遂,思忖片刻,才想起来,夏朝生说的“救”是哪一回:“白虎记仇,相隔多年,在猎场见我,愤怒如初。”
这话算是承认了。
夏朝生眼里霎时滚下两行泪。
是啊,穆如期连军功都要抢,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九叔。”他扑到穆如归怀里,哽咽道,“你为何不说?”
穆如归当夏朝生还沉浸在可怖的梦里,无奈道:“不过是一箭……不足挂齿。”
他浑身一震。
怎么能说是不足挂齿呢?
那是他和穆如归兜兜转转,终究错过的一辈子。
后半宿,红五将太医从宫中请了出来。
梁王刚回到上京,正是重视穆如归的时候,半夜惊闻九王妃病重,还以为夏朝生命不久矣,连贴身的内侍监都派了过来。
如此大张旗鼓的一通闹,天未亮,上京城里又开始传,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活不过这个冬天。
紧接着,联想到近日来的传闻,以及太子洋洋洒洒的罪己诏书,大家纷纷感慨:“如今看来,陛下的赐婚也不无道理。”
“是啊,太子殿下……哼,还不如那瘸了腿的九王爷呢!”
“对,九王爷虽然瘸了腿,却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嘘,这话你也敢乱说?”
“秦通达都被凌迟处死了,有什么说不得?”
…………
坊间流言与夏朝生无关。
他半夜骤然得知真相,缓过神后,当真发起热,蜷缩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听九叔与太医说话。
说的尽是些生涩难懂的药名,许是在谈病情。
他自知寿数不过五载,悲伤之余,又很快冷静下来。
前世未得真相,苦苦盘桓在穆如归身边三十年,今生……已经是赚了。
他向来看得开,想通后,安然陷入了沉睡。
夏朝生一睡,便是三天,再醒时,仿佛又回到了重生之初,鼻翼间萦绕着浓浓的药香。
“夏花。”他勉强坐起身,扶额轻咳。
“小侯爷,您醒了?”进屋的,却是秋蝉,“夏花在为老爷和夫人打点进宫的朝服呢。”
秋蝉手里端着药,不用夏朝生开口问,就将所知消息一应说了出来。
原来,梁王匆匆躲去骊山时,连历年在宫内举办的年宴都省了,如今四海安定,年宴便又提上了日程。
“虽说年节已经快过了,但谁不知道,陛下举办年宴,是为了嘉奖王府和咱们镇国侯府呢?”
“数你机灵。”夏朝生喝了药,难得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病,仿佛把他心头的郁结全病没了,身上轻松不少。
“小侯爷醒得及时,年宴就是今晚呢。”秋蝉笑眯眯地感慨,“今早,夫人还说,若你今日不醒,来日知道错过年宴,怕是一整年都不消停。”
夏朝生失笑摇头:“王爷呢?”
“王爷在侯府逗留了两日,府中政务堆积如山,不得不回去了。”秋蝉边说,边抿唇笑,“不过小侯爷不必担心,红五就在院子里候着,奴婢和他说一嘴,王爷准会赶回侯府的。”
夏朝生面颊微红,却没有反驳秋蝉的话。
穆如归的心思,他都知晓。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过后,穆如归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穆如归在侯府逗留了两日,连太医都回宫了,还不肯离去。
最后,是镇国侯亲自出面,才将他“请”走。
穆如归记得自己离去时,夏朝生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虚弱得连呼吸都很微弱,所以当他再次推开卧房的门,瞧见夏朝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时,悬起的心重重坠落,眼前更是闪过细碎的光。
穆如归疾步冲过去,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微凉的风顺着门缝钻进来,秋蝉极有眼力见地合上了门,悄悄拽走了红五。
夏朝生眨了眨眼,主动环住穆如归的腰:“九叔。”
“嗯。”穆如归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叹了口气:“我的身子并无大碍。”
他想,许是骤一接触真相,精神承受不住,演变成了骇人的急症。
如今郁气散尽,病也就顺势好了。
穆如归松开了箍在夏朝生腰间的手,仔细打量他的面色。
确实是好多了,还透着点大病初愈的红。
“宫中年宴,可想去?”
“想去。”夏朝生点头,虚虚地勾着穆如归的手指,“陛下还请了哪些人?”
穆如归知道,他想了解朝中局势,便拉着他坐在榻前,耐心道:“除了太子,其余人等,都和往年没有分别。”
夏朝生若有所思地挑眉。
年节里,他不想见到穆如期。
想到那张脸,他就倒胃口。
*
夜深霜重,东宫中传来几声瓷器破裂的声响。
穆如期将案前一应器物全摔在地上:“秦通达怎么会通敌叛国?!”
跪在地上的宫人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