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归不着痕迹地蹙眉,显然并不想从夏朝生的嘴里,听到穆如期的名字,但还是点头,道:“皇兄废黜他以后,将宁妃的妹妹宁如,赐给了他。”
“不过,宁家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宁如突发恶疾,圣旨传下来时,已经毙命了。”
“死了?”夏朝生诧异地挑眉,“圣旨一下,她就死了?”
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啊,我记得,宁妃的妹妹似乎这几天就会进宫……等等……”
夏朝生微微瞪圆了眼睛。
“嗯。”穆如归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腰,温柔地揉捏,“昨夜,被下药的不止你一人。”
穆如归将偏殿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夏朝生听。
“作茧自缚。”他听完,沉默许久,幽幽叹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走出东宫的穆如期,回过头,望着巍峨的宫宇,呆呆地想:何必呢?
何必要重生,何必给他第二次机会……
何必让他再遇见夏朝生?
“不对啊。”穆如期攥住了身边的小太监的衣领,“不对,孤才是真龙天子,五皇子算什么……五皇子算什么东西!”
小太监惊恐地挣扎,叫着“殿下疯了”,甩开穆如期的手,眼见着就要逃出生天,却又被双目猩红的穆如期拽回来。
“那个皇位是孤的,是孤的啊……”穆如期疯疯癫癫地笑着,眼里滑下两行泪。
天下都该是他的啊!
小太监浑身发抖,瘫软在地,继而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宫人们见状,立刻四散开来,生怕受到牵连。
穆如期痴痴地笑着,放开了晕厥的太监,一边笑,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朕的……都是朕的……”
早已等候在东宫门前的言裕华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殿下糊涂,你们也糊涂吗?”他捏着剑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还不快走?”
宫人们唯唯诺诺地跟上。
“裕风?”穆如期听见熟悉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混沌的眼里透出些许微光,“言裕华,你……你快保护孤啊!孤是未来的天子,你们金吾卫怎么不来护送?”
言裕华眼底滑过一道讥笑:“殿下,金吾卫向来只听从陛下的圣明。”
“对啊,孤……孤是……”
“殿下慎言。”言裕华打断了穆如期,冰冷又恭敬道,“殿下如今已经不是东宫太子了,金吾卫自然也不受您的调配。”
这话落在穆如期耳中,犹如雷鸣。
“什么?!”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孤……孤还会回来,你怎么……你竟敢如此怠慢?!”
言裕华但笑不语。
穆如期终于意识到,失去东宫之位,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搀扶,最后还是言裕华蹙眉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
“殿下身上有伤。”言裕华嫌弃地将穆如期丢给身边的小太监,“禹州路远,你们小心伺候。”
他将“小心”二字咬得极重。
太监们齐齐打着哆嗦,手忙脚乱地抬起穆如期,再不敢拖延,向宫外快步走去。
言裕华站在原地,注视着逐渐化为黑点的穆如期,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梁王不仅被夺走了太子的称号,还将他贬到了荒芜的禹州。
穆如期此生,算是与皇位彻底没了干系。
只是言裕华心中的愁绪依旧无法平息。
他想起了虚弱的悦姬,想起她离去前,跪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些话,眼眶微微发热。
悦姬说,不愿困在暗无天日的宫城,更不愿留在上京城。
她要回到边关,与寒冷的风作伴,天高海阔,永不再回。
宫城内起了一阵微风。
言裕华又在宫墙下站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坚定。
他离开了皇城,在王府门前,递上了拜帖。
不久之后,一辆马车缓缓离开了上京城。
随车的小太监各个唉声叹息。
车上躺着的,是被废黜的,此生与皇位无缘的太子。
梁王发了话,将其贬去荒无人烟的禹州。
怕是此生,都不会将其召回上京了。
而他们这些跟着去禹州的太监,不也回不了上京了吗?
穆如期在太监们的叹息声里,悠悠转醒。
他身上的伤口并没有被很好地处理,梁王气他行为不端,只派了一个小太医,用了些止血的药粉,再用纱布裹住伤口,就算是完事儿了。
现在,他躺在马车里,肩头虽则马车的颠簸,洇出了血迹。
“来人……来人啊!”穆如期在马车里扑腾起来,“都给孤死进来!”
坐在马车边的小太监,没好气地掀开车帘:“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晦暗的光照进马车,穆如期看清了马车内的陈设,大惊失色:“孤的狐皮毯子呢?”
“……还有描金手炉,沉水香……都到哪里去了?”
小太监不耐烦地摔下车帘:“殿下,陛下让您上禹州,不是享福,是反思啊!”
“……您说的那些东西,咱们怎么可能带着呢?”
“什么?”穆如期费力地爬起来,随手打翻了冒着黑烟的暖炉。
火星四溅,几颗落在马车的地毯上,瞬间燃起了火苗。
穆如期“啊”得一声大叫:“来人!”
小太监不耐烦地撩起车帘:“殿下,您……哎呦,我的天哪,快灭火啊!”
宫人们循声赶来,慌忙将穆如期从马车上拽下来。
火势蔓延得很快,太监们的动作不免失了分寸,穆如期的脑袋在混乱中,被撞了好几下。
他痛得连声哀嚎,却无人顾得上他。
俗话说得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穆如期如今就是个被梁王厌弃,与皇位无缘的皇子,他们怠慢一些,又有什么大不了?
天高皇帝远,陛下难道还会为一个犯了大错的皇子,责罚侍奉的人吗?
再说了,穆如期在东宫时,就苛待宫人。
风水轮流转,谁还没有个倒霉的时候呢?
马车着火,太监们将穆如期拽下马车后,急着灭火,逼不得已,在地上草草铺了毛毯,将他放了上去。
穆如期头疼得厉害,晕乎乎地呻/吟着,没有注意到,官道边的草丛里,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北风呼啸,烧着的马车吸引了宫人们所有的注意力。
等到他们听到穆如期的惨叫,再赶过去时,为时晚矣。
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蜷缩着身子,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他涕泗横流,身下黄白之物横流。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恶臭,直接熏吐了好几个小太监。
穆如期死死瞪着眼睛,望着不远处染血的匕首:“啊……啊……”
他撕心裂肺地叫着。
太监们不由自主跟着望去。
只见,刀柄上刻着“期”的匕首插/在地上,旁边是被砍成几段的腿中之物。
“呕。”不知是谁再一次吐出来。
穆如期在腥臭的气息里,再次晕厥。
好好一个皇子,竟然刚出汴京城,就成了太监。
这个消息传到皇城里,梁王久久不语。
穆如期成了太监,穆如旭身上又流着狄人的血……他已经没有能继承皇位的儿子了。
梁王神经质地攥着所谓的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颤声问:“长忠,朕……朕的皇子……”
他又有些后悔。
穆如期就算轻辱了宁如又如何?
为了一个女人,赔上一个能继承皇位的太子……
梁王彻底后悔了。
却听长忠在一旁轻笑:“陛下,您福寿绵长,必定长命百岁,就算皇子们不省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您康健着呢。”
梁王听出了长忠的言外之意:“你是说,朕还能等到年幼的皇子长大?”
“可不嘛?”长忠笑眯眯地揣着手,“陛下,奴才成日跟着您,说句不恭敬的话,您比皇子们,瞧着还年轻呢!”
明显的奉承取悦了梁王。
他心头的郁气烟消云散,吞下仙丹,自言自语:“旭儿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不能继承皇位,只是……朕总是惦记着他的母妃。”
长忠斟来一碗茶,假意埋怨:“陛下总是想着,可不是惦记吗?”
“唉,长忠,你也知道,旭儿的母妃生得有多美。”梁王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朕当时就想,这么天仙似的人,怎么能不在朕的后宫里呢?”
“陛下说得没错。”长忠垂下眼帘,叹了口气,“可谁能想到,娘娘福薄,早早得去了呢?”
“是啊,她福薄,也还好她福薄。”梁王饮下茶水,眼里的怀念褪去,残忍道,“一个狄人,是万万不能当皇子的生母的。”
长忠以沉默应答。
梁王又琢磨了片刻,吞下的仙丹开始散发起药效。
他自觉精神抖擞,晃去了后宫,准备再折腾出几个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来。
*
——噗。夏朝生将到嘴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夏花连忙用帕子替他擦衣摆:“王妃,您小心些。”
夏朝生顾不上这些,追问:“你再说一遍,穆如期怎么了?”
“王妃,就是您听见的那个意思。”夏花不好意思再说,生生转移话题,“您这身衣服脏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先不换。”夏朝生撇下夏花,从榻上翻身坐起,“九叔,九叔!”
他叫完,又蹦起来,拎着衣摆,一路叫着“九叔”,跑到了前院,正撞上练枪归来的穆如归。
“九叔!”夏朝生蹦到穆如归怀里,激动得面色微微发红,“你听说了吗?穆如期被……被……唉!”
他说不出口,干脆直言:“他被变成太监了!”
跟在穆如归身后的红五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穆如归无奈地搂住他的腰。
红五替主子答:“王妃,王爷也刚知道呢。”
“你知道了?”夏朝生吓了一跳,“难不成,是你……”
“不是。”穆如归的眼皮子微微一跳,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望着他,“我不会做这些事。”
穆如期若伤了夏朝生,穆如归有一万种方式,让他痛不欲生。
夏朝生也就是随口一问,得到回答后,继续扯着穆如归的手,急急地猜测:“你说会是谁?”
穆如归将枪背在身后,忽然道:“有人或许知道。”
“属下……知道。”
夏朝生循声望去,只见言裕华单膝跪在地上,满脸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对付渣男,就应该剁吧剁吧_(:з”∠)_嗯,变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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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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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朝生恍然大悟:“悦姬。”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被穆如期丢入冰冷的河水, 又失去孩子的狄女,终是在离开上京时,报了仇。
言裕华跪在地上, 恳切道:“还请王爷和王妃不要追究悦姬的过错, 若是东窗事发,臣愿意替她领罪。”
“你来王府, 不就是笃定我们会替你隐瞒吗?”夏朝生回过神, 笑眯眯地揣起手,“言统领,我猜得对吗?”
言裕华面色微僵, 回想起他曾经送来的信,连忙点头承认:“王妃说得是……悦姬是王爷所救, 臣相信, 王爷不会在这时发难, 所以才来拜访。”
“臣……可以保证, 昔日的太子殿下只要到了禹州 ,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上京的地界上。”
这算是变相的投诚了。
夏朝生抿唇不语,偏过头, 悄悄打量九叔的神情。
穆如归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 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与他对视一眼,转身离开的王府。
夏朝生了然, 心知穆如归暂时还不愿与金吾卫扯上关系,便招呼夏花上茶水,然后将言裕华请进了屋。
“天气尚冷,你放心悦姬一个人走吗?”夏朝生不再提穆如期,只问狄女, “天高路远,她一个女子……”
“悦姬离去前,曾与我一叙。”言裕华神情愁苦,捧着茶水低语,“我不是没挽留……我甚至直言,不在乎子嗣,只求她留在上京。可她还是拒绝了。”
“悦姬说,她不想待在这里。”
夏朝生暗暗一叹。
他理解悦姬的选择,就像前世的他,即便没有那一杯毒酒,也会毫不犹豫地自刎。
他要皇宫再也束缚不住自己,就像悦姬要上京城再也不是自己的囚笼。
他们都选择了“自由”。
言裕华离去后,薛谷贵背着药箱,出现在了夏朝生面前。
“王妃,王爷让我来给您诊诊脉。”
夏朝生欣然应允,且隐约觉得面前的脸有些熟悉:“我和先生……是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