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泽半阖着眼,似乎没在听的样子。
宋阁老沉声继续道:“文字诗句,博大精深,若有心人细究,无论如何都有可乘之机,而今沈知县一事,牵强附会,臣以为若开了告讦诋毁的先河,恐让天下才子寒心,再不敢下笔定国兴邦了。”
直言上谏的几个御史后背都汗湿了,生怕下一秒,宋阁老就要调转枪头怼他们了,但阁老位高权重,无人敢顶撞。
承明帝配合的说:“不知阁老有何高见?”
宋阁老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他大步往前,举笏向上,高声道:“臣斗胆!请柳侯爷礼贤下士!亲迎沈状元回京!!!”
大殿的气氛瞬间剑拨弩张起来,没人知道柳侯爷会怎么反应。
只见,旧党派鱼贯而出,集体躬身请求:“请柳侯爷礼贤下士!亲迎沈状元回京!”
承明帝不出声,挑着眉看柳长泽,这不去就是寒了才子心,去了就丢了侯爷脸面,他可不能张这个口。
柳长泽无所谓的倾身看众人,语气傲慢的说:“臣去,就不知道沈状元受不受的起这福泽了。”
承明帝眯眸,柳长泽我行我素惯了,竟也在意起天下人的眼光了。他大笑起来说:“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侯爷礼贤下士,千古美谈,千古美谈!朕见沈知县破案如神,来时便去大理寺卿吧!”
众卿附和:“圣上英明。”
......
年关将至,崇明府里堆满了百姓送的鸡蛋和祭神果,一日三餐,沈是见到都怕了,没好气的对正在看案卷的江主簙说:“主簿,我们出去吃一顿吗?”
江主簙走火入魔的晃着脑袋说:“别烦我,别烦我,我有思路了!!!”
沈是无可奈何的往外走,顺和突然抱着两只猪进来,他有些傻眼:“这谁的???”
盛意说:“猪肉佬送的,说大人救了他一命,不要和他客气。”
沈是急了,在袖口摸来摸去找着银子:“人一年到头也没两个钱,赶紧给人把银子送过去,心意我们领了。”
“老爷还不知道我么,早给了。”盛意笑着说:“这崇明县怪得很,不是说民风彪悍么,我看挺和善的......”
沈是去了东库房点起了银子,嘴里顺口接到:“彪悍的不是他们,另有其人——”
“谁谁谁???”盛意凑了过来:“老爷你也太财迷了点,怎么每天都来点银子。”
沈是双手一拍,合上库房,侧着眼看他说:“没有银子怎么治刁民!”
盛意还想问,突听见轰隆隆的急促的鸣鼓之声,沈是立即跑了出去,坐到案台的时候帽子都有点歪。
众人也陆续赶来,笔直的站在“回避”和“肃静”的深红色牌子下放,杵着棍子密集的震动,口里整齐划一的喊着:“威武......威武......”
台下进来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眼睛哭的红肿,仍是抽噎个不停。
沈是一拍惊堂木开庭,众人肃静,他清了清嗓子说:“堂下有何冤情,尽管款款诉来,本官自给你个公断!”
妇人哭的倒吸着气,断断续续的说:“民妇要状告......我嫂子杀害我哥......”
杀人?沈是神情严肃起来。
妇人冷静了一会,接着说:“民妇阿凤,是哥哥从小带大的,昨日哥哥与我说怀疑嫂子偷人,今天早上我便见他被火烧死在家里,那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沈是问道:“尸体在何处?”
“正在府外,民妇怕嫂嫂毁尸灭迹,直接和相公一同将哥哥尸体带了过来。”
沈是听罢,起身请妇人带路,出了府衙不远,便见一个精壮的男子,守着地上的一摊草席。
沈是上前掀开,只见一具半边脸烧至萎缩,手指只剩骨节,而脚也焦了一半的尸体,沈是翻了下他眼白,将他的头仰了起来,卡住下颌,观察了下舌苔,又看了看他脑骨和身躯,烧毁严重看不出其他损伤。
沈是说:“李捕头,带她嫂嫂过来。”
妇人一见又泣不成声起来,倚在相公怀里哭的浑身脱力。直到见了李捕头带来的人,她怒骂到:“你个蛇蝎妇人,我哥对你那么好,你为何要杀他!!!”
另一女子眼睛有点三角眼,嘴角下垂,但眉目还算慈蔼,她痛哭道:“大人可莫要听她乱说,民妇和常哥在一起十多年,恩爱有加,不信大人去村里问问,我怎么会害他......”
沈是凝眉逼近她问:“这可是杀人的大罪,你可有人证物证,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今日便要拿你!”
妇人愚笨,被吓一下便慌了道:“大人,有!我有人证,我亲眼看着常哥被烧死的!”
沈是咄咄逼人的说:“你亲眼见他,为何不救他!你们不是很恩爱!”
妇人哑口无言哭了出声来:“大人何苦逼我一个弱女子,火势那么大,我只听见里头惨叫,还能冲进去么,呜呜呜呜......死了相公还被人欺负,常哥你死的好惨啊。”
“那是本官冤枉你了......”沈是有些动容的说:“你当真见到他惨叫活着?”
“可不是嘛,民妇和常哥多年,一定不会听错的。”说罢,又拿袖口擦拭眼泪起来。
沈是冷笑出声:“李捕头、顺和,你们去把猪肉佬送的两头猪抱出来,再拿一个大的铁箱子。”
众人早已习惯他行事蹊跷的破案手法,依言去拿,更有如张捕头这般的拿起笔做上笔记来,增加知识以便下次自己用。
顺和将装有两头猪的铁箱拖着空旷的路中,回道:“老爷,放好了。”
沈是说:“杀一头。”
顺和手放在一只猪上,五指微压,便见那只猪没了声息。
沈是说:“点火。”
大火不断的燃烧,里头响起尖锐惨忍的猪叫声,妇人露出了恐慌的神色,害怕的连哭泣都忘记。
猪叫声没了一阵后,沈是命张捕快去熄火。
沈是让众人上前,用铁钳撬开了两只面目全非猪的嘴,说:“顺和你说说有什么区别。”
顺和波澜不惊的说:“回老爷,我打死的那头嘴里没变黑,活着的那头黑了。”
妇人见状拔腿要跑,被李捕头摁住动弹不得。
阿凤连忙去看自己哥哥,她掰开嘴,只见干干净净,一点黑也没有。她想起方才的惨叫,想起自己哥哥竟然经历过这些,气的理智全无,冲上前去撕扯妇人的头发,恨不得生啖其肉。
沈是命人押着妇人回了府衙,行至门口时,众人惊愕。
只见,一匹赤红骏马横在府前,而上面正端坐着一位面若刀削,鬓如风裁的绝色少年,他右手持着金纹蛇骨鞭,往地面一笞扬起硝烟弥漫,赤焰马儿惊的前蹄翻起,发出一声长啸,破空而去。他凌厉的往众人处斜睨一眼,如万千冰雪,徒然席卷。
沈是见一寸微光恰好落在了少年的侧脸上,半明半暗的,像浴火而生的凤凰神像。
他想,歪瓜裂枣看久了,柳长泽还怪好看的。
张捕快愣着戳了戳身边的江主簙:“我这是......见到神仙了么......”
此时,沈是朝马背上的人拱手,见他不太搭理,便不多说绕过马匹走至堂前,对众人喊道:“傻愣着干嘛,开审啊!!!”
虽然不知道柳长泽来这里干嘛,但是侯爷的身份肯定不便说出,致歉什么的官话审完案子再说吧,反正得罪柳长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柳长泽翻身下了马,盛意和顺和霎时毕恭毕敬的端上了椅子,泡好了茶让他坐在一旁听审。
堂前传来沈是故意做威,气势如虹的说:“大胆妇人,你可知罪!”
妇人经过方才的厮打,发髻散乱的不成样子,他撒泼似坐在地上大哭:“民妇无罪,什么黑不黑,民妇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官字两个口,对对错错都是你们说的算,民妇比窦娥还冤啊......”
沈是将惊堂木拍得连响振耳之声,步步紧逼:“还敢狡辩,大火烧起时浓烟满布,但凡活着嘴里不可避免会吸入烟尘灰烬,你方才满嘴谎话的说常相公死前在火里大叫,为何他嘴里什么都没有!!!你速速从实招来,如再装傻,大刑伺候!!!”
柳长泽挑眉看了眼他,总觉得那“砰砰砰”作响的声音扰人,重重的将空茶盏搁在桌上。
装腔作势,伶牙俐齿。
妇人无力辩驳,终于瘫软在地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他说我偷人,要抓我去浸猪笼啊,我......没办法才推了他,我怎么知道他就没了呼吸,我害怕啊,便只能放火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沈是自签筒里发一令箭:“你亏心害人,虽是无心之举,但后来放火烧杀,用心甚歹!立即关押,听候拟罪!”
正文 第14章 蝴蝶骨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案子,府衙里的人被沈是支了去取证入库,堂下只剩盛意、顺和,伺候着一个皓腕斜撑着头闭目养神的人。
沈是挪眼去看柳长泽,他不太想以这种形象面对自己曾经的学生,生出一阵近乡情怯的滋味来。
堂内安静片刻,沈是起身正了下衣冠,走到柳长泽面前拱手说:“崇明数月,多得侯爷派人照料,下官感激不尽。”
柳长泽依旧没睁眼,两节手指交替的叩下藤椅边沿,他没什么语调说着:“与你无关,给太傅面子罢了。”
沈是面容复杂,这不还是他。况且真给太傅面子,弄他来这里做什么:“不知侯爷来崇明为何?”
怕不是被他一语成谶,真率大军来剿匪了吧。
柳长泽睁眼,拍了下大腿的衣摆,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是,从深红裹着黑金边的袖口取出一方奏折,丢到了沈是手上说:“明日启程。”
沈是翻开折子傻了眼。
圣上夸他忠勤敏达、励精图治,且有惊世之才,升他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特派侯爷礼贤下士,迎他回京......
开玩笑,柳长泽居然会纡尊降贵来迎他个九品芝麻官回京!不是他在做梦,就是柳长泽被鬼附身了,他猛地合上奏折,抬头直视柳长泽。
沈是相似的作风,本就将柳长泽的心熬成了枯柴一把,而如今他同样夜盲,同样熟稔的目光落在柳长泽眼里,便是又添了把火,烧的柳长泽五脏翻滚,疼痛难耐。
“看够了吗,沈大人。”柳长泽缓缓开口,余音却吓得顺和抖了一抖。
沈是回神,突然想起一个更重大的事情,他将奏折高举头顶,跪了下来:“承蒙圣上厚爱,下官虽然官小,但一日也不敢懈怠,时刻以百姓安危为己任,如今崇明之祸未结,下官有负圣恩,不敢回京赴职!”
盛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沈老爷厉害,上一个敢这样挑衅侯爷的,坟头草都有他高了......
柳长泽双手环胸,他黑色的靴子尖逐渐抬起,兀的发力往沈是胸口踹去,他喝道:“你敢抗旨!”
沈是背脊绷直,凛然如傲骨寒梅,即便遭受突袭,也只是向后倾了倾,但他又跪的端正,正色道:“但求侯爷容我七日!下官定会将崇明聚众贩卖私盐一案,彻底了结!如若不成,任凭处置!”
盐,是居家必备之物。
历来由官家负责独家出口,贩卖私盐,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掉脑袋的罪,更别提新政唯利独行的今日。
柳长泽的眉峰压了下来,他质疑道:“崇明弹丸之地,若有此等大事,为何无人知晓!”
沈是问:“侯爷可听过死水湖?”
柳长泽不答。大部分死水湖的形成皆由不流动的水,经过长期曝晒蒸发使盐量超标,从而形成死水。
沈是知他明白,不疾不徐的道:“崇明分明皆是活水,偏偏形成了死水湖。下官寻及湖泊源头,才发现此处竟有盐矿遍布。崇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村里长与刁民狼狈为奸,隐而不报,若此事盛行不止,定会动摇我大齐根本啊!”
柳长泽冷哼:“沈大人,贪心不住蛇吞象!崇明谋生之财,竟叫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发现了,怕不是编造出来,为自己加官进爵添上一笔吧!”
沈是高声逼问:“难道私盐泛滥,是侯爷想看到的局面吗?!世路难行钱做马,侯爷若是不信,不若和下官一道而行!”
一阵烈风穿堂而来,不仅扬起了柳侯爷发尾的青丝,更是撩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潭静水。
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柳长泽,你很聪明。
那是太傅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
也是第一个说他聪明的人。
崇明府衙旷荡,只遗留一句:“我便看看,你耍的什么花招。”
沈是看着离去的柳长泽,伸手揉了下胸口,师门不幸,收了这么个不肖门生。若有一日他魂魄离体,肯定托梦让柳长泽去面壁室里跪上十天半个月,才算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