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用点力就结束了。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是脸上一点害怕都没有,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能用这么信赖的神情看着他,好像料定了他下不了手一样。
好恨啊。
他颤抖手无力的搁在沈是的脖子与锁骨的交接处,一时揪紧,一时松开。他艰难的换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沈子卿,你好样的,死了都不让我安宁是不是……
阿良见他终于没了杀意,才脱力的瘫坐在地上,没人注意到沈是的一句“长泽”,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沈是没了束缚,意识稍微回转了点,却也不太清晰,他无端端觉得面前的人好难过,难过的让他心疼,他很想安慰对方,于是伸出一只手往前摸索。
直到摸到了男人刀削般的轮廓,以及一丝冰凉。
“啪”,柳长泽拍开了他的手。
沈是摩挲着两指间的水迹,满脸无措茫然,柳长泽也会哭吗……他从来没见过对方这么脆弱的一面,究竟怎么了?
他脑子混乱的和浆糊一样,只觉得贴在脖子上的手,有青筋在跳动,激烈的、灼热的、窒息的跳动,他竟是感觉到了柳长泽的疼,那股难以言喻的疼意,随着对方掌心传递到他皮肤,让他悲伤的四肢绵软,几欲落泪。
怎么会这样?
他只能凭借本能让自己不要疼。
于是,修长莹润的指节慢慢靠近了柳长泽的胸腔,靠近所有疼痛的始源,他轻微的碰触,又想抽回手,可渗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将整只手覆了上去。
也是如此激烈、灼热、窒息的跳动,他轻抚一下,似乎安静了一些。
柳长泽被他大胆的举动给怔住,他下意识去拽开对方不安分的手。
沈是不死心的紧紧贴着,再大的力气也剥离不开这双手,这颗心似乎更安静了一些。
柳长泽在爆发的边缘警告着:“放手!”
“嘘。”
柳长泽一瞬间大脑被清空。
回过神后,他越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确认这个人是在找死了,那就如你所愿。
可柳长泽没动,他骨节发出“咔嚓”的声响,但他还是没动。
心跳的仿佛更加剧烈了,沈是不知为何突生变故,慌乱的直接揪紧了那一块,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不疼了,不疼了,我按着,就不疼了……”
心跳停了一拍。
柳长泽用阴鸷眼神盯着他,用可怕的语气吐着话,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自己的心软。
“沈是,你算个什么东西。”
心跳重归于平稳。
沈是放松的吐出一口气,认真的想了想,之后手掌蜷成拳,伸出一个指节,不轻不重的点了两下柳长泽的心,率真的笑着说:“大概是,能让它平静的东西。”
柳侯爷突然不说话了,虽然可耻,但他无法反驳。
他真的,因为另一个人,被牵动了情绪。
一旁的阿良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灯,微弱的光照在了沈是的脸上。
他看见泼墨般的黑夜里,沈是瞳孔不复琥珀色的光泽,反而沉的像块神秘古老的乌玉,柳长泽如受蛊惑般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留下那一双眼。
“你……真的很像太傅。”
每个字如刀滚过柳长泽喉咙,这句话不知道说给沈是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一定是因为这双眼太像了,所以他才会被牵动……
柳长泽多希望他出言不逊,行事蠢笨,最好像个跳梁小丑般瞎折腾,让自己看一眼都恶心,可他偏偏不是……
非但不是,还像极了太傅。让他又爱又恨,没办法狠心对沈是下死手,甚至没办法抗拒。
柳长泽爱他如海市蜃楼般的相似,能在濒临绝望时,让他窥见一缕天光。
恨他如海市蜃楼般虚假,分明不是,却又与那人血脉相承,只要他一靠近,再美再好的幻象便会碎成一地,嘲笑他的天真和多余。
既然这样。
“你想要什么?”柳长泽问。
沈是“唔唔唔”几声,嘴在他掌心摩挲,他如被沸水烫到般抽回手。
沈是原本很急着说,但开口的时候,突然发现他想要的其实很多,想要除旧布新,想要力挽狂澜,想要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想要现世安稳,天下太平,太多了……
可归根究底不过四个字——盛世长安。
“我要盛世长安。”
若还有余力的话,便回徽州养老。
沈是醉的不轻,但目光笃定,掷地有声,他满足的笑了一下,狭长的眼尾上扬,像钩子在柳长泽心上轻轻撩拨。
这本是句俗掉牙的口头禅,可柳长泽信了。因为沈是眼里的坚定执着,他在很多一往无前的文人身上看到过,譬如沈子卿,譬如宋奉安,譬如御史台上前仆后继的铁骨丹心。
他信不假,但谁能做到呢?
“你有几条命?”柳长泽语气平的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阿良在背后身体发凉,这诡异的气氛,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沈是想说“两条”,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露出很困惑的神情。酩酊醉意令人眩晕,沈是放弃了思考,直接不知死活的去握柳长泽的手臂:“有几条算几条……路黑看不清,侯爷能送我一程吗?”
阿良嘴角抽了抽,求求你别乱说话了,刚从虎口逃生又往枪口上撞……
沈是没想太多,他潜意识认为每次柳长泽扶他走夜路,心情都会好一些。
阿良仔细观察着侯爷的脸色,生怕下一秒又血案重演,他越想越怕,连忙出声:“侯爷……”
有几条算几条……
呵,柳长泽忍不住嘲讽他,又忍不住凝视他,平生出在劫难逃的感觉,于是压下眉头,认命的扶着他往前走。
他说:“好,我送你一程。”
你要的,我送你一程。
就算我与沈子卿两清。
他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单方面两清。
沈是觉得极为不安,他总觉得这句话另有深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很烦躁的瞪了柳长泽一眼,等等……
“侯爷,方向错了……”他们没进太傅府,反而往他来时的路走了。
“瞎子,知道什么方向。”
“不是……”
柳长泽声音陡然沉到谷底:“你还妄想进府!”
沈是咽了咽口水,算了,你开心就好。
阿良也咽了咽口水,这两人连个缝我都插不进去……
一夜无梦。
沈是醒来时,嗓子像被马车碾过一样,头也有着宿醉的疼痛,他刚从床上坐起,便看见盛意火急火燎的端着铜盆进来:“老爷!快!上朝快来不及了!”
沈是看着盛意恍神:“你还在这里?”
都到京城了,还要保护他?
“老爷有了大宅院,就要抛弃糟糠之妻了吗?忘记了我们曾经在崇明患难与共的日子了吗……”盛意以袖拭泪,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打住。”
沈是屈指揉了揉太阳穴,他极力从噪音中将自己剥离出来,冷静的分析起来,柳长泽为什么对他一个陌生人费尽心思的保护?说是太傅门生也过于牵强了……
醉酒后的记忆突如排山倒海而来,沈是呆滞了,他不可置信的问盛意:“昨夜我怎么回来的?”
“侯爷啊。”盛意雨带梨花的脸,立马变得殷情起来:“老爷你是怎么做到让侯爷亲自扶着你回来的,太震撼了,别说我了,旁边的阿良都傻眼了。快传授我两招,明天我就成功上位,把顺和踢下来!”
秘诀就是,攀亲戚?
沈是回想起他深夜跑去太傅府,还说要回家,加上之前的种种行为习惯……说是太傅亲儿子都有人信……
等等……儿子……
沈是眼皮跳了一下,怪不得柳长泽恨不得掐死他,哪里来的混账敢诋毁太傅清誉。
可柳长泽松手了,还送他回来,安排人保护他,这是信了吧……
沈是将巾帕整个盖在自己脸上,用力的抹了两把。
“老爷,怎么不说话了?”
“赶着上朝……”
“对对对,老爷你快点把朝服换上,唉,这正四品的官服的面料就是讲究,比崇明好太多了,我可算是有点高官大总管的感觉了!”
“盛大总管,你光拿衣服不拿笏,我看没两天大家都要回崇明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终于收拾好了,正要出门之际,盛意犹豫不决的开口:“老爷,你脖子……”
沈是不明所以的拿过铜镜照了下,颈侧两边有一个青紫的指印,沈是皱眉用自己指节伸上去比了比,恰好是个掌心空悬的弧度,啧,柳长泽这人。
还挺心软。
他随意取过一个白色毛绒的围脖遮住了痕迹,大步往金銮殿的方向行去。
盛意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戳了戳正在布防沈府外围防护的顺和:“老爷吃错药了么,上个朝,怎么笑的和朵花似的……”
正文 第23章 兴修水利
沈是边走边记着新府邸的线路,下次在跑错,小命就堪忧了。他动作快,对京城有熟悉,没一会便到了宫里。
时候还早,他并不喜欢太早到,傻傻的杵着没什么意义,他放慢脚步往常去的小道上走着,自古小道多故事,你很难说会收获到什么……
比如前面的兵部付尚书嘴角破了个口,肯定是昨夜又和婆娘打架了,怕被人笑话趁着人烟稀少之际迅速穿梭而过,然而事不如人愿,礼部常尚书贱兮兮的拦住他去路:“付尚书,昨夜又去偷喝酒了吧?”
“大丈夫喝酒天经地义!”兵部付尚书反驳。
“嘿,天经地义,那你脸怎么这样了。”
“别提了,都是婆娘不懂事,嘶……”付尚书嘴角疼的一抽。
礼部常尚书哈哈大笑:“尊夫人也是为你好,太医都说你肝不行了,多注意点……”
兵部付尚书高声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让你喝试试,我们习武之人,没了酒,就是没了命!”
常尚书笑的更厉害:“你朝我凶什么,有本事对你妇人吼去。”
付尚书瘪瘪嘴:“大丈夫怎么能和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常尚书还想继续闹他,余光突然瞧见一个人,他挥了挥手:“沈少卿,别来无恙啊!”
付尚书好奇的望过来,沈是向前拱手行礼:“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沈是,见过两位大人。”
付尚书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三个月让崇明改头换面的状元?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常你还记得我前年派兵去镇压过一次,好了不过一个月又乱了,那种地方竟也能安贫乐道起来,沈少卿大才啊……”
沈是谦逊的说:“大人过誉了,学生不敢当,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常尚书见缝插针的说:“可不是,他还是沈太傅门生呢。”
付尚书瞪了常尚书一眼,门生就要和你们这种只会打嘴炮的言官站一起吗?他不服气的说:“我看沈少卿是个干实事的,莫和这几个老古董混在一起,今后一定大有作为……”
“付惧内,你说谁老古董呢!”常尚书一掌拍在付尚书后背。
“你、你等着……下朝我断了你肋骨……”付尚书气的拿手指着他鼻子点了两下,嘴角又痛了起来,看了看身后渐多的人,连忙往前方走去。
沈是尴尬又想笑,这兵部尚书武艺高强,但比他武艺更有名,便是惧内的名头,众人打趣他已成了生活常态。也因为这个,即使他新旧党派都没参与,众人也与他相处的不错,平日韬光养晦,两边不得罪,一有什么又能亮出真家伙来,叫大家不好为难。
是个顶聪明的人。
常尚书哪里肯放过这个取笑付尚书的机会,和沈是告别,又追了上去。
陆续又有几人上前寒暄,被柳侯爷亲自迎回京城的名头,让他无论在何时都是所有人的焦点。
沈少卿,沈少卿,沈少卿,他脸都笑僵了,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啊。
忽然,世界安静下来。
什么情况?
他感觉以自己为圆心,三尺之外似乎有个透明屏障挡住了众人,只有他们投来的目光,让自己后背发凉……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覆上了他后颈,在白绒绒的围脖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两把,像抓住什么猎物一样。
他转头看去,来人目光冷冽的扫了他一眼说:“呵,沈少卿。”
轻呵出的气息,从他眼睫撩过,痒的他不自觉的轻颤两下,复而睁开。
而来人已经走了,徒留一个玉带华冠的绛紫背影。
“沈少卿,你没事吧?”身边围上了许多关怀之声,大概都觉得柳侯爷和他解下如此世仇,迟早要把他拆骨剥皮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