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愿意看,是我的荣幸。”李云赋笑道。
翰林院不是很远,不一会便到了,李云赋打开长卷,摊开在案上给他看。
沈是来回在画上移动着手,视线却左右寻找着可以利用的物品:“凤峡关,葫芦口,上接运河,下泽百姓……”
沈是眼尖发现了一碟墨,他拿起来,惊讶的说道:“云赋兄,也用徽墨吗?”
“徽墨?我记得是松烟墨……”李云赋走到沈是身边,端详着他手里墨,取过来晃了晃说:“确实松烟墨……”
“那是我认错了。”
李云赋笑了下说:“沈兄也有认错文房四宝的时候。”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哪里有从不出错的人……”沈是见文通也取了画过来,弯着腰去卷画:“我也看完了,一起去……”
沈是收了画往后退,正好一手肘撞在了李云赋身上,那么松烟墨尽数打翻在李云赋衣袍上。
沈是匆忙取出巾帕替他擦净,只是墨从胸口到腰带处乌黑一片,完全不能见人。
沈是不停致歉。
李云赋拦着他的手说:“沈兄不必介怀,我值房还有轮换的衣袍。只是时间来不及,我这样衣衫不洁,若是走出门,便要给恩师抹黑了。”
李云赋拱手:“劳烦沈兄替我交一下治水图了。”
沈是接过图,也拱手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先去交图,回来在和云赋兄赔礼。”
沈是看着下指甲盖里的墨渍和手里的图,走了出去。
连文通都没有等。
……
承明帝看了下案头的卷轴,问了下身边的吕公公:“这是何物?”
吕公公垂首说:“昨日工部送来的水利图。”
“不是今日,怎么他提前送来了?”
承明帝眯了眼。
不动声色的打开了卷轴,这时秦掌院来了。
承明帝没见,而是让吕公公去工部宣了蒋图过来先。
不久,吕公公说:“圣上,蒋侍郎到了。”
“让他们一起进来。”
两人缓缓走了进来,各自之间离着五尺远,相看两生厌。
而承明帝却看治水图看得入迷,没有理会他们两个。
看完最后一个闸口,承明帝赞不绝口道:“蒋爱卿带领工部完成的治水图,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既有利于民生,又能抑制水患,尤其是那峡口的神来之笔,妙极,妙极……”
工部和翰林院不是今日一同截稿?
掌院心像绑了石块,坠了下去。
他狠狠的瞪了眼蒋图,正欲弹劾,却被蒋图截了下来。
蒋图先发制人的拱手道:“工部人多口杂,恐有心人外泄,所以昨日一完稿便呈了上来,还请圣上治臣未守时之罪。”
秦掌院被堵了回来。
承明帝笑了起来:“自古迟到有罪,什么时候提前落成也是错了,蒋爱卿未免过于苛责。此次治水图,朕甚满意,希望今日翰林院学士,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掌院深谙此理,他额头有冷汗冒出:“臣经由千磨万漉,慎重遴选,终将黄沙淘尽,得取三幅明珠,静侯圣上嘱意。”
承明帝笑着说:“掌院慧眼如炬,即是你翰林学士,便由你来选吧。”
圣上不会无缘无故,带宣蒋图来此,应是暗示他工部有异,原定之人不得选,给他一个机会力挽狂澜。
“遵旨。”秦掌院从垒成三角形的长卷中,犹豫再三,取了最上面一卷,递给圣上。
承明帝打开了图。
他从始至终看了一遍。
承明帝没有抬头,而是问:“是谁之作?”
秦掌院自知情况不对,斟酌了下说:“翰林院编修付江。”
蒋图微不可见的挑了下眉。
“差强人意。”承明帝摇了摇头说:“原也算巧思,但工部珠玉在前,倒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秦掌院拱手谢罪道:“工部皆是千挑万选的水利之才,如今又集百家之长,水平自然不是普通翰林能媲美的。”
只见,蒋图上前打断:“圣上,秦掌院亦非专攻水利之辈,选出来怕有失偏颇,不若让臣来看看,或许有所不同。”
说罢,蒋图便往那紫漆描金山的托盘走去,手欲探向三幅卷轴,秦掌院上前阻拦,指着他沉声道:“蒋侍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蒋图却仍是往前,伸出手去够,秦怀出格的抓住了他的手:“圣上既将择人一事交责于臣,便是对臣才学的信任,你如此行事,可是质疑圣上决策!”
“十年寒窗,博取功名!秦掌院难道没有一点怜悯天下学子之心吗!”
蒋图再用几分力,两人手于白卷之上,争执不下,他说:“臣听闻付江乃兵部付尚书之侄,掌院可莫要徇私舞弊,丧尽了良心!”
“蒋图,你血口喷人!我秦怀行的端,做的正!不委于已,无愧于天,时时刻刻以圣贤警醒,何曾做过攀高接贵,蒙昧本心之事!”
蒋图冷笑:“那便请掌院放手,自证清白!”
“够了!”
正文 第42章 抄袭
“朕的两位肱股之臣,竟如市井泼妇一样指桑骂槐,成何体统!”承明帝重重的拍在了铁梨象纹翘头案上:“都退下去!”
蒋图仍是不甘心的跪下,将头顶乌纱取下,搁在一旁道:“圣上!秦怀言辞闪烁,行事诡异,定有内情!臣虽人微言轻,也要替天下学子鸣不平!”
承明帝安静的看了他一会。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蒋侍郎什么时候连御史台的活也揽下了。”
“臣不敢。”蒋图说。
上谏要掌握火候,一味地逼迫,只会激怒上位者。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圣上朝吕公公看了眼,指了下三幅长卷说:“打开。”
“圣上!”掌院还想在谏,承明帝看了他一眼,他便噤口不言,恭顺的站在一边,理了下袖口。
三幅长卷应声而展。
治水图的纸长但是不宽,几个内侍拉开,并排立着,像三折的屏风扇面,绣着最独树一帜的水经注。
承明帝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缓缓起身,薄薄的白色图纸透过光能看到正面的一些纹路,他面容松了几分,睨了眼下方几个名字,走到了前方。
李云赋,付江,文通。
风格迥异,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不同。
承明帝将蒋图扶了起身,拍着他手慢慢的说:“把工部的图也展开,让蒋侍郎看仔细点,有没有明珠蒙尘了。”
蒋图微张着口,说不出话。
怎么会。
蒋图走上李云赋那幅治水图,将右下角翻了过来,露出背面白底黑字的“户部给事中李云赋”的署名加红章。
分明不是这幅。
他骤然转头去看秦怀,却见秦怀也是一脸困惑之色。
秦怀没有见过这幅治水图,他生硬的摸了下袖口,回想起之前沈少卿来送图时的场景。
“沈少卿怎么来了?”他正较量着众人的图,似乎有些难分高下,见他来了将卷轴收了收。
“我方才不慎将墨泼到了云赋兄身上,他衣容不正,托我来交一下图纸。”沈是躬身说。
秦怀点头,指了下案头堆的如一个小山包的卷轴说:“放那便是。”
沈是没有放下,却将门合上了。
秦怀板着脸看他,他似乎还记得从前沈是明哲保身的言论,有几分送客之心:“沈少卿何意?”
沈是突然将长卷打开了。
秦怀别的心思都散了,这幅治水图着实巧妙,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逡巡片刻,听到沈是问:“掌院以为,此图如何?”
秦怀顿了手,略上扬的眉眼沉了下来,他清了声,背过手去说,硬邦邦的说:“还行。”
“因着旧日我提出运河一事,众人都有请我看过几眼初稿,若我没猜错,秦怀最终会定下李给事、付编修、文侍讲的稿子。”沈是说。
秦怀走上案前,将最上面的一卷取了下来,放到了一边。
这是付江的图。
他确有此意。
而李云赋的,他方才一见,便知非他莫属了。
但秦怀听着这话,更觉得他不怀好意,反感的说:“沈少卿好大的口气,文侍讲的图还未到,你便敢信口雌黄,也不怕闪了舌头。”
沈是眉眼低垂,没有反驳他的话语,而是稳妥细致的将云赋的图纸,卷了起来。
外边的光逐渐偏移,室内显得暗了些,沈是的脸在昏黄的光晕下,竟有一种慈悲的面相。
这让秦怀很不适应,他伸出手说:“图放下,你可以走了。”
奇怪的是,沈是没有将图给他,转而藏于了袖口之中。
秦怀无意再理会他,穿过他便要推门请人出去。
他的手放在门闩上。
“抄袭。”他听见沈是低声说:“掌院,此次兴修恐有抄袭之祸。”
秦怀额间一跳,转身质问:“是谁?你有何证据?”
“只是猜测。”
秦怀以为沈是在耍他,脸青的不行。
沈是接着说:“昨夜三人相约醉仙楼,归来时却同时腹泻。恰逢截稿之期,掌院不觉得蹊跷吗?”
“腹泻?”秦怀对他防备心很重,纵然有些生疑,却更不愿信他:“没有真凭实据便胡乱揣测,大理寺都是这么判案的吗?”
沈是拱手,图纸在长袖里,竟意外的看不出形状来:“若出抄袭一事,掌院身为负责之人,难辞其咎。”
“君子不畏小人之言,我问心无愧,有何可惧!”秦怀不以为然。
沈是将图纸从袖口取出,双手捧给秦怀说:“上传圣听,仅有一人。掌院心中人选是谁,我不知……”
“但若是牵连宋阁老呢?”沈是说。
宋阁老一样谨行慎独,新党一直找不到弹劾的方向,若是门生出了东抄西袭的丑闻……
秦怀接过图,心有动摇,却拉开了门说:“今日之事我当不曾听过,请你速速离去。若再胡言乱语,莫要怪我参你一本干预选拔、污蔑朝臣的罪名。”
沈是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他知道,秦怀是个正直的人,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但若是一直敬重的宋阁老,便会再谨慎一些。
至于其他,也只能看造化了。
沈是走后,秦掌院又打开了李云赋的图,目光有赞许之色,而胸口却越发沉甸甸的重。
不久,文通便来了,掌院刚卷好图,随意的搁在了一堆乱中有序的图纸之中,难以分辨。
他想起沈少卿的话,于是让文通展开图纸看了下,掌院仰着头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这三人正是他心中所意。
秦怀想了想,示意文通将图纸卷起来,他走向旁边紫漆描金山的托盘,从雪山似的图纸中,择出了两卷放在托盘上。
然后对面色苍白的文通,点了下托盘说:“你的放这里,便可以离去了。”
掌院没有理会他,心思重重的背着手在室内踱步了两圈。
这时文通已经走了。
截稿时分至,他端起托盘,又放下了,拿着最上方的一卷,塞入了袖口之中,从另一旁不知取了谁的,放进了托盘。
想着,若是相安无事,他便从袖口呈上。
若是有意外……
便要辱没一位才华横溢的学士吗?
秦怀不知。
御书房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蒋图的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精彩的要命。
承明帝好整以暇的捏着自己的下巴,一边打量着治水图,一边咄咄逼人的问:“蒋侍郎,朕还在等着你高见呢。”
蒋图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憋着气说:“臣、无异议。”
他头顶因方才摘过,有些歪的乌纱帽,在这一刻,分外滑稽。
承明帝说:“蒋侍郎满腹经纶,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可莫要糟蹋天赋,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地方。”
而后挥手,让人收了图纸。
“臣谨遵圣诲。”蒋图双手合十放在地面上,铁着脸、尴尬的匍匐叩下。
“不可!”
秦怀突然喝止了内侍收图的动作。
承明帝抬眼,手肘撞了下笔筒,他拿起理了下其中倾倒的毛笔说:“秦掌院,此次兴修一事,你劳苦功高……”
“圣上,臣有负君恩,罪该万死!”秦掌院跪了下来,从袖中取一幅图纸,高举头顶。
承明帝目光沉了下来,将最后一支歪了的毛笔理正,腕间用力将笔筒砸在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