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第一次见他笑,有点诧异:“小孩,你不哭的时候,讨喜多了。”
像一支迎着春光绽放的栀子花,清爽又稚气。
女子身后走来一位模样清朗的少年,看了眼他,突然用玉折扇轻敲了下女子的发髻说:“我才走开一会,你就不安宁了。”
男子牵着女子的手走到他面前歉意的说:“拙荆贪玩得罪小兄弟了。”
拙荆?
孟洋乌溜溜的眼睛看向男子时带上了三分敌意,但他满脸墨汁,嘴唇因不悦微微翘起,显得更加幼小了。
“在下徐青君,拙荆虞书远,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虞书远,名字也好听。
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居然不是他的吗?
孟洋想不通。
但他是个商人,最擅长的就是从别人手里抢东西。
他抬眼看向徐青君,语气无害纯良的像狩猎者的诱网,等着将对家蚕食殆尽,再坐拥他的一切。
“多谢徐兄伉俪相救,在下孟洋。”
正文 第86章 不要见我
若果说最开始的心动是不明不白的,又或者是商人对珍宝的觊觎占有之心,但后来的事情便不可预测了。
孟洋其实是没有想过,会一头脑热的栽在了虞书远身上。
因为虞书远对他着实不算好。
使唤他端茶递水,明知他有伤还让他去挑水劈柴,看到树上有果子,也会逼他去摘,导致伤口反复感染,足足拖了两个月才好。
孟洋简直怕了她了,时不时就整点小花招。
相比起来,徐青君就和善多了,会做一手好菜,会嘱咐他如何用药,叫虞书远听话一点,不要欺负他。
但他厌恶徐青君。
因为徐青君是个君子,而他是个小人。
小人是不会喜欢君子的。
尤其是这种把尊重所有人当成素养,又并不曾真正看得上谁的伪君子,他见的多了。
孟洋想,虞书远才是那个特别的人。
她分明可以用笔画出许多千金难求的古人遗作,却宁愿浪费时间去和云雀争吵,同乞丐抢一个晒太阳的角落。
而徐青君只会无趣的去想他的烂泥。
立于云山之巅,雾散霞现,徐青君的想法是这样的色彩竟不能出现在陶瓷上。
孟洋不懂徐青君的匠心,也不屑于懂,但他听懂了虞书远轻声叹出的一声“好美”。
虞书远静静的看完了一整个破晓。
孟洋便看了一整个破晓霞光流转中的她。
尽管孟洋早已被利欲熏黑了心,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天赋,但那一刻,他觉得确实很美。
另一旁的徐青君已经提笔作画了,煞风景又扫兴。
徐青君配不上虞书远。
那他呢?
更配不上。
孟洋掂了下背后一堆虞书远沿路来被坑蒙拐骗买的杂物,实话说,他真的八百年没干过粗活了,都快累成一条死狗了,还有心情管别人美不美,孟洋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
虞书远从霞光溢彩中回首,然后拎着一个红色小锦囊走近了满头大汗的他。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下面前高耸入云的树,上面还飘着几根红丝带,一下子就洞穿了虞书远的诡计。
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被翰轩棋社蹂躏过的小燕子。
祖宗,积点德吧。
上断头台还有顿饱饭呢,折腾人也不给他喘顺口气。
孟洋正计算着是筋疲力尽爬上这个树掉下来死得快,还是直接从峰顶上跳下去死得快。
虞书远把红锦囊塞在了他手里。
孟洋认命的闭眼。
却听见虞书远声音清冷的说:“小孩,方才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收好了。”
孟洋愣住了,平安符是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种东西,也能和他扯上关系,他好像一瞬间真的变成了不识人间疾苦,被人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小孩子一样。
虞书远憋不过三秒正经,见他半天没反应,嫣红的唇珠上翘,撇嘴不满的说:“喂,小孩,听见了没!”
“要收好了!”
“这可是拿我画了半年的《大齐盛世图》换的,敢掉了我就把你从这个悬崖推下去。”
那幅当朝太傅亲自求售过多次的《大齐盛世图》吗?不是吹嘘要留着做传家宝吗?
孟洋觉得虞书远是个傻子。
虞书远气势汹汹的对着他脑门敲了一下,像在催促他赶紧来点感恩戴德的表示。
而孟洋自是眼神逐渐阴暗的看着她,看的她脖颈生出一阵凉意,像是被什么躲在林中的毒物盯上了般。
怪事,她摇了摇头,还怕了一个小崽子了不成!
“同你说话呢……”
孟洋眼睫轻颤,他带着反常的漠然截断话语的说:“你被骗了。”
虞书远不解。
孟洋敛眉,似乎在躲避什么,他语气平稳缓慢的说:“妙庵堂平安符十文钱一张,我在山脚看到了。”
虞书远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胡说,这是大雄宝殿了悟大师亲自开光的!要不是你全家死光了可怜,鬼才舍得给你求呢!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孟洋缓慢的打开红色锦囊,露出内里白色内衬,然后一把扯破,给虞书远看里面的小字。
妙庵堂。
虞书远的脸旋即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滚滚滚,不给你了,烦死了。”
虞书远伸手去抢那道平安符,却被孟洋截住了皓腕。虞书远咧着牙瞪着他,像是随时要咬他一口解气。
孟洋突然很淡的笑了下,声音低沉的说:“谢谢,我很喜欢。”
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虞书远不自在了,她抖开手,胡言乱语的说:“什么东西啊,你不是又哭了吧,被骗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服了,告辞。”
“喂,你别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啊,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可以吧,送你了……”
孟洋传来吸气的声音,双肩轻微的抖动。
虞书远猛地向后跳一步,“打住!你等会在哭,我先撤!”
像做了坏事害怕被父母抓住的小孩一样。
虞书远跑了后,孟洋握着手里的平安符,笑的腰的都直不起来。
怎会有这样的人。
会在他哭的时候,惊慌失措,用笨拙轻骂去安抚他;会在他伤口疼的时候,反省检讨,虽然还会再犯;会教他如何制香,怕他出山后,身无长物饿死街头。
虞书远你是观音转世吗,做什么烂好人,谁稀罕,谁稀罕!
那道符被他丢下了山崖。
他只是虞书远的一个临时玩具,一个便宜弟弟,一个浮云过客。
孟洋劝自己不要被迷惑,虞书远和徐青君是一样的人,看不起他这种撒泼打滚,没有尊严,连大字都不认识两个的文盲,他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夺香夺人,他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包括她那双价值连城的手。
孟洋要装什么总是装的很好,他在虞书远面前一口一个姐姐,在徐青君面前一口一个哥哥,浑是个傻白甜的小孩,令人提不起一点防备。
其实他比虞书远大。
小时候是缺乏营养长不大,后来是贪图享乐,连睁眼都嫌费劲,一点锻炼也没有,所以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废物一样,怎么也不长个子。
两月悄然而逝,虞书远和徐青君已经呆腻霞山了,他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在某一天星云密布的夜里,虞书远照常使唤他去做点夜宵来。
但这一天有点不一般,虞书远还要了一壶雀舌茶。
大半夜喝茶,不会失眠吗?
孟洋心有所感。
虞书远坐在灶台上,脚轻轻地晃着,她端起孟洋递上的茶一口饮尽,像喝谢师茶一般。然后从衣襟取出一份厚厚的蝇头小楷字笺,里头写满她制香的配方。
她说:“你和我学制香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些方子给你拿去玩吧。”
孟洋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后,将泛黄了的方子递回了虞书远,他眼睛带着水雾的低声说:“姐姐,我不要。”
而他看账本是过目不忘的。
虞书远掐着他脸往两边拉,恨铁不成钢的说:“我这可都是千金难买的绝世秘方,你还不要,你长能耐了呀!拿回去!”
孟洋不动,只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小声的嗫嚅道:“若姐姐怜惜我,便将沅梦枕的方子给我留个念想吧。”
“那是我的香。”虞书远皱眉,那是她专用的香,她不喜欢和别人有相同的东西。
孟洋泫然欲泣的吸了两下鼻子,虞书远偏过头有些焦躁,孟洋伸手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虞书远袖口……
“烦死了你。”虞书远用不耐烦地语气念出了沅梦枕的配方,还威胁了一句,“不准给别人!”
孟洋说:“好。”
但他垂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不觉得快乐,反而一颗心酸酸涩涩的,难过的要命。
虞书远看了下时辰,懒得和他计较这些了,颇为留念的看了眼他水汪汪的小脸,像个陶瓷娃娃一样,精美又无瑕,她这个捡来便宜弟弟还挺好看的,心里生出几分暖意,将手里的配方一股脑的给他直接塞衣口了,拍了两下说:“收好了,晚安。”
虞书远转身要走。
孟洋却低低的开口了,语气里是难以言喻的不舍,“姐姐,是要走了吗?”
虞书远愣了下,她和徐青君不喜欢离别,向来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人找得到他们的行踪。
今晚本来就要走了的。
但她担心这个动不动就哭,被人逼一下就脸红,嘴巴又不利索的小弟,出了山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所以才有了今夜这一遭。
虞书远回头,以为小哭包肯定哭成了麻烦的泪人,没想到他笑起来,笑的格外灿烂,他说:“姐姐快走吧,以后都别回来了,霞山这边的人可坏了,姐姐和徐哥哥要好好的,一辈子自由潇洒,快快乐乐的!”
孟洋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了下来,这是他在虞书远面前第一次真的想哭,但是他始终是笑的。
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孟洋又笑的大了些。
他希望虞书远记得他最后一面的样子,能够好看一点。
——小孩,你不哭的时候,讨喜多了。
他又觉得虞书远心机有点深,手段那么多,让他丢了那道平安符,却希望虞书远能够平安喜乐。
一个是白眉老人的掌上明珠,一个是白眉老人的关门弟子,八岁以出神入化的临摹之技扬名天下,此后相伴相护,一生无忧。
多好的佳话。
虞姐姐和徐哥哥。
不像他的八岁,活的比寒冬腊月的落水狗还惨。
孟洋生平第一次发现他是自卑的。
他因为徐青君的才华而嫉妒,因为徐青君的礼让而愤怒,他觉得自己同徐青君比起来一点优点也没有。
他笑的更灿烂了,像一支绽放到极致,马上就要凋零的栀子花。
虞书远见他笑成这样,心头更是不舍,便宜弟弟弱不禁风,此刻却还在强颜欢笑,怕她走的不开心,虞书远心疼他的懂事,也挤出个笑容说:“有缘再见。”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是注定漂泊的野客,不该为了谁停留,也不该留下什么羁绊,但虞书远想,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回来霞山看看他的。
孟洋在厨房呆了很久,又或者只有一秒,但他觉得太久了,他追了出去,虞书远在哪里他不知道。
天空像是打翻的墨漆黑一片。
孟洋脸上突然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旋即用颤抖的,扭曲的,绝望的声音对着对空寂无人的林子呐喊,教人毛骨悚然,教人瑟瑟生寒。
他笑着落泪呐喊道:“不要见!”
“虞书远,你听到没有!”
“永远不要见我!”
正文 第87章 不在乎【孟虞】
后来,他凭借香料发家,给自己的香编了一大堆潸然泪下的感人故事,个个卖到脱销,成了富甲一方的孟香客。
最有名的一个故事便是沅梦。
但奇怪的是,孟香客从未卖过“沅梦”这道香。
越是扑所迷离,便越让人着迷。
众人逐渐将“沅梦”这个故事当了真,传的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以为真有什么画中仙出世,带来一场旖旎梦境,便翩然而去。徒留一个痴心断魂人,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觅几十年未果,到最后执念成了一段香魂,掠过那人的眉间,风停云止,便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