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杰地灵,可见一斑。不过,此次是东坊的主场,怕是要一争花魁状元的。”闻韬分析道,忽而问道,“这花魁制举的文举一项,是一直都有的吗?”
“何来此问?”
“歌舞乐伎比试文才本就有些突兀。而江南一向文脉丰沛,我猜,是东坊加的项目。”
“哈哈,紫微仙君,果然万事一眼勘破。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这文举确实是东坊加的比试项目,只不过不是今年加的,而是四年前加的。”唐无衣道。
“哦?愿闻其详。”
“四年前,东坊出了个惊才绝艳的花魁娘子蝶舞。一曲蝶飞花舞名动一时,偏偏她还能出口成章。无论五绝还是七律,无论如何出题,如何限韵,多则一柱香,少则立笔成诗。当时的花魁制举,正好也是东坊的主场,为了展示蝶舞娘子的诗才,这才加了文举这一项。后来各地云裳坊纷纷效仿,现下云裳坊的歌舞伎都要学一学诗词的。”唐无衣叹道,“此后,再也没有像蝶舞娘子这样的诗才了。”
“那蝶舞娘子现在何处?”
“香消玉殒,红颜薄命啊。”唐无衣叹道。
闻韬不忍问及详情,便去看那第四幅。算一算,应该是仅剩的西坊花魁娘子所作。
这是一首《清平乐》的小词,闻韬见写词人用的是端端正正的颜体正楷,笔力似有不济。
“哟,难为这个娘子了。”唐无衣一看道,“一般颜体为入门所临摹,这个娘子大概没学几年。也是,西坊远在益州,虽是繁华之地,乐坊女子多有来自附近乡野,难为她们了。”
“慢着,”闻韬忽然道,“这首《清平乐》写得极好。”
“哦?”唐无衣本来都不打算仔细看了,现下听闻韬一说才端详起来,只见那稍显稚嫩的笔触端端正正地写着: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春花缓归路,一霎柳絮飞舞。娇痴不怕人猜,合衣倒睡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妙人呀,哈哈。”唐无衣赞道,“娇痴不怕人猜,合衣倒睡人怀。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确实,词中妙龄女子与情郎携手看春花,和衣倒睡,旁若无人而极为大胆,最后分别又懒怠梳妆,实是个妙人。
闻韬道:“寥寥数个字,倒像是一出完整的戏,起承转合皆有。”
“韬韬,你真是一算一个准。我之前才听说,这次西坊送来的花魁擅长的就是歌舞戏,想来就是这个娘子了。”
“若以文才论,这首《清平乐》当属第一。”闻韬说着把时花放进了最后一个花篮。唐无衣也附和。两人正说着,缀锦楼中的大批宾客涌了出来,大概是楼内的宴饮告一段落,宾客们来掷花枚举了。
唐无衣给了闻韬一个眼色,两人在大批宾客到达之前溜到了旁边的一方回廊,正好可以看到这边掷花的胜景又不会太喧闹。
唐无衣背靠着朱色的回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此良辰美景,真是人间乐事。”
闻韬也嘴角弯弯,他还不时关注着那边掷花的情景,问道:“唐岳,你猜最后哪个花魁娘子会在文举中夺魁?”
“还不是要看谁的后台硬了。像我们这样公允评选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无论是富商还是权贵,都要成百上千朵花地砸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已经传来报花人的声音:“京都灵宝阁阁主,赠第一幅牡丹穿蝶时花一百朵。”
“益州黄公子,蓬莱阁谭少阁主,各赠第四幅《清平乐》时花二百朵。”
“扬州府陆少尹,赠第三幅七律时花五百朵。”
……
“啧啧啧,这才是挥金如土。”唐无衣道。
“唉,好像南坊素馨娘子的花不多。”闻韬支着耳朵听着,他数算极好,已经能大致推断出各个娘子所得时花数量。
“嗯,刺绣女工毕竟不登大雅,非书画正统。”唐无衣道。
忽然,一阵高亢的声音传来:“齐王殿下赠第二幅春和景明刺绣时花两千朵。”
闻韬和唐无衣面面相觑,心想这齐王大手笔,一出手就是两千朵时花,这几千两银子都能在扬州买个豪宅了,真是一掷千金为美人。
“呵呵,只怕那北坊的芙蓉娘子又要拈酸吃醋了。”唐无衣打趣道。
闻韬摇摇头:“若是能把这些银两用在百姓身上,也就不至于加那么多赋税了。”
唐无衣沉声道:“当今天子有吞并四夷之心,他为魏王时就定回鹘,击吐蕃,诛高昌,以恢复当年□□时的荣光。只是,连年征伐,赋税也不堪重负……”唐无衣没有说下去,闻韬也默然,他很少和唐无衣谈及国事。不过他自己是熟读了经史的,深以为然。两人沉默了片刻,倒影在锦园的湖中微微摇晃。
忽然,一阵锣声将两人拉回花魁制举的盛况,大概是文举出结果了,缀锦楼那边已经是人头攒动,闻韬踮了踮脚,似有好奇。
唐无衣道:“自会大声宣布,在此处听着就好。”
闻韬懊恼道:“刚才漏听了好多赠花的,不然我早算好了。”
唐无衣笑道:“无需在这种小事上费你的神。”
只听得那边东坊坊主楚娘子的声音:“本次花魁制举文举一项,探花,北坊芙蓉娘子;榜眼,东坊翠筠娘子;状元,西坊丹凤白娘子。”说罢就是一阵喧哗的丝竹管弦之声。
“齐王一掷千金,素馨娘子还是未入前三。”唐无衣可惜道。
“东坊和西坊的花数应该很接近,此次东坊主场,竟在文举上惜败了。”闻韬道。
“走吧,韬韬,过两日艺举才是重头戏。”
第35章 2.6东坊
锦园秋阁。
此处是一个精致的阁楼,白墙,清水瓦,阁外是一片绿竹,此时已过春分,翠竹茂茂,鸟鸣声声。竹林中放着几方石凳,一个身着敞袖对襟衫,豆青束腰裙的女子正在拨弄琵琶。时下风俗,女子多爱穿窄袖敞领小衫,系齐胸长裙,外披轻罗帔子,酥|胸隐隐约约,越发显得风情万种。而这个女子却是穿着古制衣衫,典雅端方,纤腰一束,轻灵非常,颇有魏晋之风。
“姜副坊主来了。”远远走来一个侍女通报道,领着姜眉走来。
“姜副坊主。”那女子施礼道。
姜眉坐到石凳上,屏退了侍女道:“翠筠,你也坐吧。”
那女子抬头,一双含烟柳叶眼,鼻头小巧,唇薄而棱角分明,望之落落寡合,似有淡淡哀愁。她轻移莲步,也坐了下来。
姜眉看了一下这片竹林道:“已经把你最喜爱的院子拨给你住了,其他花魁住的几处院子,华贵的有,像这样雅致的就没有了。”
翠筠低下头道:“多谢姜副坊主。文举一事……是我轻敌了。”
姜眉摆摆手:“你也尽力了,那首七律也写得很好。只是没想到西坊的娘子剑走偏锋,博了个满堂彩。”
翠筠咬了咬嘴唇道:“我终究是比不上蝶舞娘子……”
“快别提她了。”姜眉啐道,“多好的资质,非要看不开寻短见,不然,我们东坊这几年早就压其他各坊一头了。”
“那西坊花魁娘子,是什么来头?”翠筠问道,“她文举已经摘得头筹,若是艺举也……那楚坊主的一番心思就白费了。”
“哼,这你倒不用担心。说到这艺举么,南北两坊的娘子都颇为了得。北坊的芙蓉娘子善歌,南坊的素馨娘子善舞,都是云裳坊的正宗。不过你既然在文举上胜了她们一筹,便也不用担心了。你的琵琶一绝,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给她们的。那西坊娘子擅长的,却是歌舞戏。”姜眉面露带有鄙夷的喜色。
“歌舞戏?这是从哪儿想出来的?市井之流,不登大雅。”翠筠道。
“正是呢,也不知道西坊怎么想到送这么个人来。”姜眉笑道,“我已见过她,她扮的是那踏谣娘,从来的那一日起就穿着怪里怪气的胡服,面上敷着厚粉,扮着戏妆,疯疯癫癫的。”
翠筠轻轻一笑道:“我听说,那《踏谣娘》的歌舞戏,讲的就是个娘子和她郎君吵吵闹闹,哭哭啼啼。”
“我们虽是乐坊,却也是在江南文脉丰沛之地立足多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技艺,也就是西坊那种蛮荒之地才想得出来。”姜眉道。
翠筠笑道:“我听说,益州附近有不少西域小国,也有很多胡人,胡风开放疏朗,大概与此处大有不同。怪不得西坊娘子的词也做得出格。”
“嗨,她也不嫌害臊,在词里面就大剌剌写着投入男人怀里,哎呀呀真是……”
“倒也有几分真性情。那西坊娘子,果真一直扮着戏妆吗?”翠筠本来以为歌舞戏都不登大雅,但听得西坊娘子扮的是踏谣娘,心中也略有好奇。
“可不是嘛,那粉可白了,还在眼睛上画了好重的黑影。”姜眉道。
“那不是跟女鬼一样了?”翠筠扑哧一笑。
姜眉摇摇头:“哎,你别说,她的戏妆还挺好看的,远远看上去,眼睛格外大,水灵灵的,嘴唇也不像我们只点一点,而是画足了整个嘴唇,红艳艳的。只是只可远观,近看的话还是觉得妆太重了些。”
“欸,我听说北坊京都那边也是浓妆,女子都是敷几层白|粉的,斜红花钿也格外鲜艳些。最淡的就是我们江南这里了,从来只是略施薄粉。”翠筠道。
“淡妆浓抹总相宜。前朝虢国夫人就是以淡妆冠绝六宫,可见浓有浓的好,淡也有淡的妙。”
翠筠也附和道。
“好了,时间不早了,明日就是艺举了,你的琵琶再好好练一练。不出意外,这次花魁状元还是我们东坊的,也好让楚坊主扬眉吐气一把。”姜眉吩咐道。
“是。”翠筠起身,盈盈一拜。
竹林中,琳琳的琵琶声和着竹叶的轻响,悠远而动听。
酉时刚过,翠筠已用了晚膳,因为明日就是艺举,今晚四个花魁娘子都是闭门谢客准备,没有客人来的。翠筠的琵琶已练了一个下午,此时颇感无聊,便想起下午姜眉提到的西坊娘子丹凤白。前几日她已见过了北坊的芙蓉娘子和南坊的素馨娘子,只有这西坊的娘子一直无缘得见,她见时辰尚早,丹凤白所居的冬阁离她的秋阁也不远,于是吩咐了一下侍女自己有事出去一下,便戴上帷帽往冬阁走去。
冬阁临着水,通着长长的回廊。翠筠顺着回廊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东坊娘子所居的小楼,楼里烛火亮着。翠筠走过去,院子门口并没有侍女守门。她就自行上了楼,左右看看还是没有看到侍女,只听得房间里有声响。翠筠走到房门口,轻敲了两下门,门内似有水声,却无人应答。翠筠轻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并没有锁,里面一个女子正在浴桶中沐浴,背对着她。
翠筠轻“啊”了一声,赶紧退出去,正好迎上走过来的一个侍女,质问道:“你是谁?我家娘子正在沐浴,不能进去的。”
“实在抱歉……”翠筠道,一面快速下楼。
“阿清,外面是谁?”里面一个女子的声音。
“娘子,是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冲撞了娘子,已经下楼了。”
“快去追,看看是谁。”里面的声音急促道。
过了好一会儿,阿清回来时,刚才洗浴的女子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房内。她皮肤略暗,但眼睛格外大,生动非常。
“娘子,那女子出了回廊往东边去了,奴婢实在是没有追上。”阿清抱歉道。她是丹凤白从西坊带来的侍女。
“东边,便只有东坊娘子住的秋阁和南坊娘子住的夏阁了……”丹凤白自言自语道。
“娘子啊,今日除了四坊的花魁娘子其他东坊的娘子都有客人的,想来是娘子你文举拔得头筹,怕是哪个花魁娘子想跟您认识认识呢。”阿清笑道。
“跑得倒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丹凤白直言直语。
“娘子说话又这般不知轻重了。”阿清叹道,“算了天色已晚,看来是不会再来了,娘子还是把明日要用到的东西准备一下。”
丹凤白叹了口气,整理起明日所用的戏装道具。
第36章 2.7艺举一
这日,刚过了午时,唐无衣已经催促闻韬赶紧动身去锦园。闻韬自从来了扬州,也倦怠起来,不像原来起得那么早,此刻他正满口塞着扬州的三丁包子,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不是申时才开始吗?”
“韬韬,今日的艺举是在锦园的湖心小岛上。座位是环湖随意坐的,能看得清楚的位置可不多,除了少数像齐王那样的有专座,其他的客人可就得早点去占个好位子了。”唐无衣一边整理白玉发冠,一边解释道。他今日没有再穿东都阁的玄衣,而是如普通的世家公子一样穿了件赤金色团纹锦袍,系一条翠玉腰带,通身多了一股子富贵气。
闻韬忙不迭答应着,一边往嘴里再塞了一个烧卖,一边费力戴好了鹊尾冠。
“注意仪态。”唐无衣一边伸手帮他整理一边道,“这鹊尾冠就是要清逸出尘的气质才压得住。”
闻韬从善如流,整了整衣冠,运了运气,再转头已经又是那个神仙下凡一样的清冷少年。唐无衣这才满意地带着闻韬出发。
走到锦园门口,果然已经是人头攒动,东坊的楚坊主和姜副坊主都在迎客,分身乏术。唐无衣没有惊动她们,和上次一样领了枚举的时花就和闻韬一起往锦园中心的湖走过去。因为宾客众多,没有哪个楼盛得下那么多人,所以东坊的传统,每次艺举都是在锦园的湖心小岛进行。环湖各处设了凉台和桌案,宾客们可以环着湖选一个观赏之地,倒也随意。而像齐王,江南道采访使,扬州府尹这样的贵客就会被安排在湖心小岛正对着的一处凌风阁里,备上筵席,十分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