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大雨落下, 肆虐抽打摇晃的树梢枝桠。
雍炽满身冷戾, 立在出东门后的阶下,冯太监摇摇晃晃为他举伞,被气场震慑,不敢太过接近。几名侍卫手扶刀柄站在周遭, 雨滴顺着眉骨落下,如夜幕中伺机而动的猎手。
雍炽望向雨幕, 目光愈发冰冷。
他本可以让蒋辰派人在此地守护,直接抓齐宥回去。
但他执意要来。
他想亲眼看到齐宥走出行宫离开自己的模样。
会慌慌张张?还是游刃有余?
知道自己逃不掉之后,又该是何种心情?
雍炽冷冷想, 他要将这幕场景牢牢印刻在脑海中,好让自己少点怜悯。
烈酒,暴雨,肩膀上的箭伤隐隐作痛,胃亦在叫嚣。
雨滴拍打屋檐,齐宥带笑的嗓音在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响起:“自己找疼就是傻子。”
雍炽自嘲的翘起唇角,沉沉眸色和身后的黑夜融为一体,他何尝不是傻子?
放着大殿的娇艳如花的歌女不看,忍着伤痛跑到冷雨中抓人。
雍炽冷声道:“东西都备好了?”
“备……备好了。皆是精通此道之人寻来的。”冯太监忧心道:“都安置在寝殿了。”
床上整治人的法子说来也多,燮州远离京城,花样却丝毫不少,鞭子细烛锁链……虽说是在床上助情用,但单拎出来,每一样都让人害怕。
冯太监不忍心,小声劝道:“也不知小公子能不能受得住……”
“受不住就多受几次。”大雨如注,雍炽的神色愈发冰冷:“朕又不会心疼!”
冯太监张张口,只能闭上嘴巴。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远处依然没有出现齐宥的身影。
查看情况的侍卫回来报信,也说从此处到东门沿程都未发现公子。
雍炽皱起眉头:“派去跟随他的人呢?”
“也和属下失去了联系,似乎刚出东门不久就失踪了!”
闪电劈开夜幕,雍炽瞳孔倏然收紧。
通往北门的路平坦开阔,平日里为行宫运送吃食什物,此时一路无人,齐宥和魏九朝并肩走着。
两人沉默走了半晌,魏九朝突然叹口气:“你根本没下定决心逃跑。”
“我下定决心的。”齐宥张张嘴:“我拿到了证据,事出紧急,总不能坐视不理。”
“那还是没放下。陛下是个不留情面的人,若是旁人心血来潮逃跑,他能让人血溅三尺。”魏九朝犹豫半晌,认真道:“我想……你也不是很怕他。”
也不是很想离开他。
齐宥沉默。
魏九朝故作轻松的笑了一声:“我来的时候都想好了,你若是想走,我是来送行的,你若是想回去,我就是来陪你出来透风的。他就算知晓了也说不出什么,顶多打我一顿。”
“可进可退,可攻可守。”齐宥望着远方阴云盘旋的天空笑了:“可真有你的。”
两个人顺着小路走,没多久就看到了运送冰车的队伍。
魏九朝道:“你要找的那人靠谱么?”
“我哥塞给我的人,肯定信得过,也帮我办过几次小事儿。”
魏九朝点点头:“我们也不必和他说太多,让他带我们一程便好。”
齐宥点点头。
他们顺着队伍找人,很快看见了沛生。
沛生是个白净的小太监,长着一双笑眼,看到二人惊道:“齐公子?你怎么在此处。”
齐宥点点头:“我方才从行宫出来了片刻,你能带我从北门进去么?”
“北门向来只运货,不准人员通行。”沛生奇道:“你怎么不从东门进?”
“东门已戒严。”魏九朝直接道:“我们两个出来玩,结果回不去了,你能不能把我们从这儿捎过去。”
沛生以为是两个小少爷偷溜出来玩,爽快点点头:“我和守门的太监有些交情,一会儿看看情况。”
闪电划破黑云,雨隐藏在层层浓云背后,始终未下。
天气是夏日暴雨前独有的闷热,三人并肩,顺着前往北门的车流缓缓向前走。
齐宥看了看周遭:“这都是运送到行宫的吃食?”
沛生擦了擦额上的汗:“这个时间的大多是冰车,白日怕化掉,要傍晚送。”
魏九朝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冰车咋舌:“竟然要这么多?”
“当然。”沛生笑道:“天气闷热,从陛下到随行大臣,哪一处都不能断了冰扇,还有御膳房和各处小厨房,贮存食材也少不了这东西。”
快到北门时,沛生踮起脚尖看了看城门口的情形,皱了皱眉头:“北门怎么也戒严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侍卫。怕是很难带进去啊。”
沛生想了想,倏然跳下车道:“要不你们进车里吧,也就过北门这片刻功夫。”
齐宥和魏九朝看事情有变,不由对视一眼:“这能成么?”
沛生胸有成竹的一笑:“当然成,这地方只是行宫射场,又不是京城皇宫,前几日,别监的小宦官宵禁之后没进门,都是躲在车里由我拉进去的。”
等到打开车门,他又有些犹豫:“只是有些冷,怕冻着二位公子。”
车厢四尺见方,从车壁到车顶垒满了晶莹的冰块,车门一开,冷气飕飕袭来。
闷热的夏日大雨未至,两个人跑了一头汗,察觉出冷意反而有几分欣喜。
齐宥还未开口,魏九朝已经率先跳上了车,嘴角翘起:“啊,这是什么好地方,我能在里面呆三天!”
齐宥坐上马车,周遭凉气四溢,顿觉闷热消失。
“我快些进城门,也就半盏茶的功夫。”沛生搓搓手:“进北门后,就能放二位公子下来了。”
马车里没有座椅,两人倚着冰坐在地上点点头。
“只是这马车没窗,一关上特别黑。因为冰层厚,也听不到公子们叫我。”沛生不好意思道:“要公子们忍忍了。”
齐宥点点头:“无妨。”
冰车的马车门不是雕缕花窗和薄薄窗纸,而是两扇厚重的,密不透风的樟木门。
两扇门缓慢沉重的关闭,将风雨欲来的天空隔绝在外。
齐宥倏然心中一沉。
魏九朝嘟囔了一句:“这车门一关,里头简直像个冰棺材。”
寒气沁骨,齐宥缓缓打了一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两章炽炽救妻=知道小可爱想看甜甜的恋爱,两个人马上就要开始杀狗了=
第50章 冰车
北门, 雨丝倾泻而下,劈里啪啦打在马车顶上。
沛生坐在马车前的横梁上,抽鞭缓缓驱动马匹, 顺着队伍缓慢行走。
他心里叹口气, 没想到眼看要到北门了,排查时间又长了起来。
早知道让公子晚会儿再进去, 呆得久了,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正在思索, 忽听身畔有人笑着叫他:“巧了沛生,咱们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吧?”
沛生回头,看到旁边车上坐着一个年过三十的汉子, 登时笑道:“老魏, 总算又看到你了。”
老魏是京城制冰所的杂役, 并不是宫里的人, 这次出行他协助燮州人制冰, 偶尔负责运送, 但并不能出入猎场和行宫。
因此二人虽已经认识了一年多, 但每次碰面都是全靠偶然。
“哎, 我们哪儿能和你比。”老魏笑着递给他水壶:“宫里的营生又不是天天有,说到底,还是你有福气啊。”
沛生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有一儿一女, 这也是福气。”
他客气的抿了一口,把水壶递过去:“老魏, 你冰饮做的越来越老道了。”
老魏除了在制冰所帮忙,家中也利用制冰的优势开了家凉饮铺子,以往每次见面, 老魏都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请他喝茶。
这次沛生心中有事,没敢多喝,只抿了一口聊表心意。
结果也不知为何,没多时腹中开始作痛。
老魏看他眨眼间面色蜡黄,额头一层薄汗,忙问道:“你怎的了?”
“我腹痛难忍。”沛生艰难道:“之前从未如此过。”
老魏皱起眉头:“定然是闹肚子了,一旁有茅厕,你去方便会儿?”
沛生皱眉,望向近在咫尺的北门。
“你不用急,今日排查慢,别看这三步的路,能查个好一会儿呢。”
此处已到北门口,人多眼杂,沛生也不能让车里的人再下来,犹豫间腹中疼痛加剧,沛生忍不住,给老魏塞了一角银子道:“我去去就来,我的车麻烦你看好了。”
“好说好说!你且去吧,一车冰还有人来偷不成?”
片刻间沛生回来,面色已经恢复,他一屁股坐到马车前,拉住缰绳笑道;“老魏,多谢了。”
“小事儿。”老魏看已经轮到沛生登记进门,也不多打扰:“你先忙吧,改日遇见了请你喝酒。”
进入北门,沛生忙把马车停下,提着油灯打开车门:“公子?咱们进来了,北门这帮人磨磨蹭蹭,时间比我想得长一些,不过也算正常……”
一道闪电划过,沛生话音顿住。闪电照亮了布满寒冰的马车内部。
然而马车内已空无一人。
他面上一惊,手中油灯倏然滚落。
冰车中,两人皆穿的单薄,渐渐觉出寒气逼人。
“还真挺冷。”魏九朝牙关打颤,说话时嘴里冒出哈气:“什么时候才能进门?我觉得时间不短了。”
半晌未听到齐宥回答,魏九朝皱了皱眉:“阿宥?”
冰车密闭极严,车内黑漆漆没有一丝光,齐宥传来的声音有点抖:“我们可能有麻烦。”
魏九朝疑惑道:“怎的了?”
齐宥缓缓出声:“你没觉得这马车开得极快?进出门禁向来不能纵车的。”
魏九朝奇道:“是啊,看不出沛生还挺有门路,那这也早该到了啊。”
“北门从进到出不过五百步的距离。”齐宥沉声:“这车中途改道,定然不是开往北门的。”
也许反而离北门越来越远了。
寒气如刀,割得皮肤生疼,魏九朝头皮发麻,从脊梁骨升起一阵寒意。
他倏然起身,拍着车壁大吼:“有人么?沛生?”
“那冰有三指厚,你捶也无用。”齐宥无奈:“车外的人应该已不是沛生,即使听见也不会理。”
“那会是谁?”魏九朝简直崩溃:“这他妈是闹着玩还是玩真的?”
魏九朝真的懵了,他除了在家当小少爷,就是在国子监上课,除了那次失手把尚书家的小公子头打歪之外,什么纷争都没参与过。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儿,谁能费劲心机杀他啊?
“我猜是后者。”齐宥道:“保存体力,少说话吧。”
齐宥把两人的外衫脱下来系在头颈处,催促魏九朝活动手脚。
这里与其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冰窖。
他们自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做的是延长时间,等待救援。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真的会有人来救他们吗?
赵昭贺珥完全不知情,此刻定是在宴会上谈笑,萧朗吟倒是最知晓二人行踪的,也许他等得久了,倒是会寻过来?
但齐宥不知为何,对萧朗吟的感觉始终有说不出的奇怪。
也许是不知晓他为何喜欢自己,所以对这份心意,也总有几分质疑。
齐宥脑海中掠过一个个可能,又一次次自己否决掉……
唯一剩下的……也只有雍炽了……
那人已经睡下,连自己要出逃都不知道,更别说前来搭救吧……
再说以雍炽那讨人厌的性子,若知晓他偷偷逃跑遇到此事,定然会出言讥讽。
不是想逃么?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齐宥搓搓手,直接脑补出雍炽嘴角的冷笑。
这时,魏九朝蹭过来抱住他左臂:“你身上有派的上用场的东西么?”
“你送的冰扇,你送的弹弓。”齐宥把袖子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你当时怎么不送个汤婆子?”
“我要是未卜先知,肯定把毛毯带上,地龙烧上。”魏九朝委委屈屈,突然回过神儿,一拍大腿:“不对,我要未卜先知,我干嘛上这车啊?”
齐宥沉默一瞬:“对不起,你是来寻我的。”
如果不是自己要逃跑,没有给魏九朝写那封信,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
“这哪儿能怪你啊。”魏九朝叹口气:“别把错……往自己身上拦,这事儿说到底还不是怪陛下?”
齐宥没说话,原书里没有这一段剧情,但原书中有魏九朝的结局。
萧朗吟称帝后,他官拜少卿,当时群臣都在请诛齐宥的奏折上签字附议,他坚决不签。
此事让魏九朝不容于朝,齐宥死后,魏九朝也离开京城,随魏家去江浙隐居。
也可以说是安好的结局。可他穿过来之后,很多事情都和原书不同。
仅凭原书中魏九朝的结局,齐宥没有自信他们一定会在今日逃脱。
“他那天给你送花,什么……什么意思?”魏九朝头脑渐渐昏沉:“还想让你科举考出好成绩?”
“哼,他啊,想变着法子提醒我侍寝的事儿。”齐宥声音渐渐含糊:“他是在吃醋,其实他这个人,最幼稚了……”
魏九朝:“?”
是错觉么?他怎么硬是听出了一丝宠溺的味道?
“他真的很幼稚。”齐宥声音颤抖,随着理智的模糊,刻意深埋在心底的画面渐渐浮现,摇头道:“摆出人见人怕的模样,威胁我做的,说到底也无非是喂……喂他杨梅,和他一起骑马,少和旁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