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炽明明是个年轻的帝王,平时也散漫慵懒,总给你一种有机可乘的……错觉。
然而只要是自己稍有动作,雍炽就能把他手里的账目摸得清清楚楚,他贵为首辅,也只能上赶着巴结!今日没说几句话,已经把他占来的地契,银子都一并要了过去。
陆茗叹口气,肉疼自己的银子。
雍炽只想首辅干活,却不愿首辅像从前那般占便宜……
这也是陆家想要和萧家联手的一个原因。
京城这几日阴雨连绵,南城的百姓居无定所,眼巴巴望着朝廷来人盖房安置,但等了半晌,却等到了太后的敬天礼佛大典。
太后信佛,京城的百姓们更信佛,在京郊有不少佛寺,每日的香火都很旺盛。
敬天礼佛一年一度,是皇家为天下祈福的重大典礼。
齐宥一早就随太后前往檀拓寺,此处是位于京郊的皇家寺院,专门供皇亲贵眷礼佛,今日太后率众人敬天礼佛,京城的百姓们站满了沿途,恭送太后等人入庙祈福,齐宥纵马立于队伍前列,显得乖巧又精神,引得不少人议论。
“听说这位就是齐家的小公子,书法是一绝,本次礼佛的佛经都是他写的……”
“太后敬天礼佛,但愿我们也能沾些好运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京郊,太后等人自然是寺中贵客,檀拓寺早已清散人群,专等太后一行人到来。
齐宥和众人随太后拾阶而上,走到恢弘正殿中。
太后把齐宥所写的佛经恭恭敬敬放在佛龛前,虔诚跪拜礼佛。
三叩之后,太后虔诚的念诵佛经,事毕,正要把手中燃烧的香插在香炉上,忽听外间传出一阵喧闹。
太后皱起眉头,对身畔的齐宥道:“你出去瞧瞧,这是又闹什么呢?”
齐宥答应一声,正准备站起身出门,已有官员来报:“娘娘,京城……地震了,南城的山崖塌陷,陛下派人前去勘测,如今外面有些乱。”
太后眉目一震,望向高大的佛像:“京城……地震了?”
“是,就刚才。”那官员擦着汗:“陛下嘱咐让您也快些回宫,莫再外头耽搁。”
太后敬天礼佛向来是百姓翘首以盼的,结果这边正礼佛,那头就地震了,那些百姓情急之下,不定会对太后做出什么不敬之事。
太后并未惊慌,按规矩恭恭敬敬上完三柱香,拜别了寺内方丈,才缓缓走出佛寺。
齐宥跟随在太后身侧,心里不禁开始惦念雍炽。
地震一来,安置难民又成了头等大事,他那边难免会忙乱……
太后又问陪同的官员:“陛下可去了南城?”
凡出现灾害,皇室高官按理会露面慰问一番。
官员忙躬身道:“陛下未去,但是陆相已经前去安抚,还把南城流离失所的人都带去了自家的别院,不少人都夸朝廷仁厚呢。”
太后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陆唯时正在别院照拂蜂拥而至的难民,他生性妥帖,照顾人亦极为细心。
“这茶怎么是凉的?”陆唯时用手背贴贴茶壶,吩咐下人:“还不去换一壶热茶?”
下人领命而去,众人看丞相公子竟然丝毫没有架子,不但把自己请到家中,还事无巨细的照顾,心下都很是感恩。
“哥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上前拉住陆唯时衣袖:“我弟弟手好疼,都流血了,娘说哥哥最有办法,你能帮帮我们么?”
陆唯时转眸望去,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手掌血肉模糊,站在院子里,瑟缩的直往母亲怀里扎。
陆唯时忙走上前,撩袍蹲下,熟练的替他包扎好伤口。
他蹲在地上,袍角曳地,整个人却依然纤尘不染,如谪仙般清雅,却又如邻家的少年般妥帖,望之让人亲近。
有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年呢?
没多时,南城的难民已经对陆唯时掏心掏肺,并纷纷向他讨主意。
“陆公子,你来说说,我们本来世世代代,好好守着庄稼过活,结果朝廷非要让我们移居到南城。”这些人涕泪横流:“本想着到南城好好过日子,又闹出了地震……陆公子,你说说,上天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此事有关陆家,陆唯时眼眸一转,笑着不说话。
“这地震好巧不巧,偏偏赶在朝廷给我们建屋时来了,按理说这是天灾……”
陆唯时淡淡打断道:“这不是天灾。”
“地震时上天降罚,自然是……因为有人触怒了佛祖。”
那些人面面相觑,他们本觉得太后一礼佛,京城就地震,实在太过诡异,但他们人微言轻,自然不敢说这种叛逆的话。
“太后礼佛过很多次,从没出过事,晚辈认为此事和太后无关……”陆唯时叹口气,语气很是沉重:“其实此事说到底……还是怪晚辈大意。”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不知他此话从何说起。
陆唯时站起身,把齐宥的字拿来给大家传阅:“这位是京城最近的书法名家,晚辈本觉得他的字太过……特别,但觉得最近他声名鹊起,也就把此人举荐给了太后,此番礼佛的佛经,便是此人所写。”
陆唯时很是悔不当初,摇头道:“晚辈如今想想,的确不该把此人举荐给太后,佛经讲究的就是规矩平整,此人的字太过肆意,自然不被佛祖所喜。”
齐宥的字在这些人之间来回传阅,一时间,众人纷纷怒形于色。
“真是笑掉大牙,此人竟然是书法名家,还抄佛经?我们家八岁的小娃都比他写得好!”
“用这种有碍观瞻的字礼佛,佛祖自然会雷霆大怒……”
“陆公子你不必自责,这个叫齐宥的心里也真没数,自己的字写成这样,别人客气举荐他也好意思当真?”
“他就是京城的灾星!”
一句话,立刻把在场的众人都点燃了。
他们颠沛流离,受够了生活的苦楚,如今事势把一个少年推出来承担这一切,他们自然把所有的怒火和恨意都集中在此人身上。
“都是他!”有人恨道:“若不是他,我们怎会这般凄惨,连个栖身之处都无?”
“灾星!灾星!这种灾星还想科举上朝堂?难道他还要继续害人么?”
“我知道他!”有人在人群里喊道:“他是齐御史家的小少爷,家离这里不远,他引得佛祖大怒,我们非要把他打出京城!”
“他若安稳度日,佛祖说不定余怒未消,还会降罚我等!”
几个人愤怒的拿起农具和筐子,声势浩荡的要去齐家讨债。
陆唯时懵懂的站在原地,忙去阻拦,他人微力薄,自然拦不住。
望着气势汹汹远去的人群,陆唯时轻甩衣袖,悠闲的准备离去。
“真是会操控人心。”背后的声音响起,明明是声讨,却有些怅惘:“你又打算躺在家中闭门不出,让旁人提你出头么?”
陆唯时心一颤,缓缓转身。
赵昭立在庭院树下,正偏头望着他。
方才人多,也不知赵昭是何时进来的,看到听到了多少。
陆唯时有种面具被撕破的不适,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像以往那般笑着和赵昭谈天,还是直接冷冷走掉,依然站在原地。
赵昭走向他,站在台阶下,声调有些异样:“你让我去把阿宥写的字拿给你,就是要干这个么?”
秋叶随风瑟瑟飘洒,恰落在少年眉心,陆唯时看着赵昭恳切仰头的模样,眉宇轻轻皱起。
少年那么赤诚的望着你,好像是一种勾引,勾引你褪下伪装,又好像是一种请求——我如此待你,你也该对我不设防,你不该对我有任何隐瞒。
陆唯时默默闭上双眸,他,真的很讨厌这种真实和袒露。
第89章 示警
赵昭却根本不待他反应, 直接跑到他面前:“你为何要让他们去找阿宥?”
陆唯时皱眉,淡然道:“佛祖降罚,他们要去找阿宥讨回公道, 我又如何能拦得住?”
“我都看到了, 你主动给他们提的阿宥!”赵昭神色很冷:“让他抄写佛经也是你举荐的他?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专门想害他?”
“又说疯话呢?”陆唯时哭笑不得, 主动去牵赵昭的手:“连地震都能算出来?你呀,也真是看得起我。”
陆茗认识钦天监的官员, 能约莫算出太后礼佛前后正是地震之时,他们自然和太后商讨了礼佛时间, 力求礼佛在先, 地震在后,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发生在同一天……
不过这倒是更合了陆唯时的心思。
他去牵手,赵昭却执意把手背在身后,陆唯时挑眉去看他, 发现少年眸中水雾弥漫,满脸委屈倔强。
陆唯时知晓赵昭眼里都是自己,也看多了赵昭依从的模样, 还第一次看到他这神色,心下叹口气,握住他背在身后的手,声音低沉:“为个外人给我置气?很值当么?”
赵昭许久没有说话,迟疑良久, 终于鼓起勇气把思索良久的话说出来:“那夜你去牢房,为何要把我单独叫出来,还陪我一夜?”
陆唯时一怔,抓着赵昭的手戏谑道:“你不清楚?还非要我再把心意说给你听?”
这话很是暧昧, 听得赵昭心里直发痒,但他没被糊弄住,片刻整理好表情道:“可是那一夜,同窗们都在牢里不成了,事后查案,也是因为你……因为你送的那株草。”
一提此事,陆唯时的笑开始凝在脸上:“是啊,出此意外,事后我也很是忏悔悲痛,你如今提此事又是为何?”
赵昭看着陆唯时淡然的脸庞,以前他总觉得自己的唯时哥哥如松如月般皎洁清雅,如今看着,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发憷恐惧,吞咽着口水道:“当时……你知道那金钱草有毒么?”
陆唯时没回答,定定看着他,蓦然道:“你是怀疑我?”
赵昭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陆唯时一声轻笑道:“知道又如何?”
他这是算承认了吗?……困扰自己多日的问题终于得到答案,赵昭没有解脱之感,却觉得心重重的往下一跌。
“为什么?”赵昭不晓得身边怎么会出现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艰难道:“那些都是我们的同窗,甚至和你很是交好……”
陆唯时轻轻拥住赵昭肩膀,顾左右而言他:“当日我去了兵马司,看到你身上也有伤,便想着叫你出来。”
“我不愿伤你。”陆唯时想去拢赵昭的头发:“你要明白,若是我当日不叫你出来,齐宥也许根本不会怀疑到我身上,又怎么会有之后的事?”
赵昭脸一偏,躲开了陆唯时的触碰。
他想要和眼前之人决裂,冷冷的说出再也不要见面,可想起那日在牢中,他叫自己出来的模样,竟然在凛冽寒意中感到一丝……温暖。
自己在他心中,终究和常人是不同的吧。
他虽然完全不能理解陆唯时的逻辑,只是……想要声讨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本就是你害人在先……”
“那谁是你心中的良善之人?”陆唯时发出一声嗤嘲,步步紧逼:“陛下此举,是要废黜世家,扶持平民子弟,说到底还不是看我父亲和众官员碍眼,为了专权?我不还击,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
“还有齐宥,你真以为他和你一般什么都不懂?从始至终,天真的只有你一个,齐宥他是要帮雍炽,帮他爹和齐家谋划,他不可能一夜之间明白金钱草一事吧?也许他早就知晓我要做何事,只是不动声色罢了,他远比你想的可怕。”
“你不了解阿宥。”赵昭转过头:“他向我问起你送了些什么,我告诉他之后,他一刻不停去了兵马司……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无所不用其极,你……你真的不该害他们的性命。”
陆唯时看向他,双眸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是,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乱了方寸。”
“我本不是良善之人,但是……”陆唯时突然变得温柔,用手指轻拂赵昭的耳垂:“你是我的例外。”
赵昭心一颤。
陆唯时放下手,忽然叹口气,低低道:“有时候我挺羡慕陛下的。”
“我们说他是暴君也好,说他滥杀无辜也罢。”陆唯时语气中透露着怅惘:“不论如何,齐宥都会执拗的站在陛下那头,和他共担风雨。”
“我也想要我的齐宥。”陆唯时看向他,嗓音很是蛊惑:“你会和我站在一处的,对吗?”
赵昭仰头看他,久久没回答。
他向来并不是口舌伶俐之人,和魏九朝齐宥在一起,只有被损的份儿,如今被陆唯时抢白几句,头脑又乱了:“我……”
“我最近……真的很难受憋闷。”陆唯时难得的流露出一丝脆弱:“案子查清了,陛下和齐宥借此事离间了我父亲和那些官员之间的感情,那些人如今都不来我家了。”
赵昭本想回他一句自作自受,但犹豫了半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发生再多事,我对你都不会变。”陆唯时捏捏他手心,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赵昭眼尾:“我从没对旁人说过实情,对你和盘托出,是我怕你太过良善,会被人骗了。”
赵昭心思纷乱,木然的点点头:“嗯……”
“我知晓你看我可怕,但齐宥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陆唯时贴近赵昭,如宠溺般嘱咐:“昭昭,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要来找我拿主意。”
赵昭如傀儡般呆呆的走出陆府,从陆府走回家的路,他已经走了几百次,这次却心不在焉的走错了,完全不辨方向的在街上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