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炽抬眸,略微一顿,才漠然道:“传他进来。”
齐宥立时坐直身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雍炽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好笑。
韩霁款款走进殿内行礼,齐宥这才看清当日雪影中未曾看清的容颜,他唇色苍白,下颌尖得有些病弱之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可惜雍炽铁石心肠,似乎并未被跪在地上的病弱美人影响到分毫,语气毫无起伏:“多日不见,你怎么想着入京来了?”
“臣受陆相所邀,来京城编撰新版科举教程。”韩霁的声音不似人般飘渺,反而有种沙砾的质感:“臣这几年辗转各地私塾,很有心得收获,想来能帮朝廷做些份内之事,也就这几日,便打算离京了。”
雍炽不咸不淡道:“那辛苦卿了。”
二人公事公办,似乎从未有过旧情。
韩霁抬手,捂住唇角轻咳了两声,轻颤的肩头满是不胜霜寒之态:“臣来京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太后处,太后要召见,臣也惦念她的贵体,才踏足宫城。臣走过乾德殿,想起殿下已是今日殿中之人,忍不住想来探望。”
他用了旧称,雍炽嗯了一声,示意他起身:“你的身子还是那般病弱,京城有不少名医,你这几日也可调养调养。”
韩霁谢过,眸光落在坐在一旁的少年身上:“你是齐公子吧?”
齐宥抬起头。
“在太后处听阿辞说起,殿……陛下有了新侍读,来年要考春闱。”韩霁笑笑,很是友善:“因此冒昧一猜。”
齐宥板着小脸道:“嗯,你猜对了。”
齐宥一说话,雍炽眸里便登时有了笑意,一个没忍住,凑过去和他插科打诨了两句。
韩霁笑着旁观了片刻便要离开,齐宥看他眼神欲言又止,心思一动,也随着他一同出了宫。
宫中甬道狭长,冬日寒风呼啸,吹起二人的袍角。
韩霁走在他身侧,偶尔在风中轻咳一两声。
齐宥忍不住了:“你还好吧?”
“暂时无事。”韩霁轻声道:“其实我方才撒了谎,我早就知晓你,我和赵王偶然会私下通信联系,他曾提起过你,虽然说得不多,我却能大致猜出陛下对你的情意。”
齐宥瞥了他一眼:“啊……那你真的很棒。”
“别对我有敌意。”韩霁偏头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想尽可能的帮陛下做些事,毕竟当年也算我有负于他。”
“我只是个国子监的学生,还未入朝堂。”齐宥礼貌道:“你对国事若有独到见解,可以直接面圣。”
“国事有那么多大臣,用不上我。”韩霁的目光变得灼然,语气却还是很淡很低:“我知晓你们两情相悦,当时念书时,我们心里都有倾慕的姑娘,陛下却只爱骑射厮杀,很难对人动心,如今他动了情,我自然……也是欢喜的。”
第96章 心计
“多谢你啊。”齐宥耸耸肩, 无所谓道:“我不需要。”
韩霁一怔,嗓音很轻:“你在皇室中没有根基,可晓得之后的路又多难走?”
齐宥唇角勾了勾, 抬头看向韩霁,眼前这张清淡恬静的面庞忽然变得格外让人不适。
“可我不同。”韩霁道:“我和陛下, 赵王殿下一同长大, 对他们的性子都很熟悉,还有太后,我也可以帮你亲近……”
“真的不必。”齐宥没什么耐心, 直接出言打断道:“别好像救世主一样看着我, 想要的人我自己会去争取。”
也许是心底对韩霁有防备和抵触, 即使这些话是出于他的好意, 齐宥听起来依然全身不舒坦。
“我知道他很多过去的事情, 我都可以告诉你。”韩霁垂眸,语气轻淡:“我真的……只是想帮你。”
齐宥无语:“可你不是来编教材的么,听说再过半个月就要离京,怎么帮我?”
韩霁看起来又仙气又病弱, 让看到的人止不住心生怜惜,即使狗雍炽心如磐石不念旧情, 齐宥也不愿前任侍读在京城晃悠。
“我想留在京城,帮殿……陛下铲除异己,之后离开也算无憾。”
看来此人还想在京城久留?齐宥语气有点刻薄:“你之前怎么帮他的自己心里不清楚?他长了记性,不会让你帮第二次了。”
“过去之事你知之甚少。”韩霁的声音含着几分苦涩:“总之……不像你听到的那般简单。”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很温和,但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齐宥不想奉陪了。
“过去的事情, 我的确知之甚少。”齐宥偏头,缓缓笑道:“但我确定他的未来不会再有你。”
韩霁身形一晃:“你……”
他从未想过,自己诚心相交, 会换来如此恶语相向。
“早些回吧,当心路滑。”齐宥狭长的眼眸映着流溢的夕阳光芒:“不是我拒绝公子好意,只是北地甚冷,实在不适合公子病体久居。”
说罢,齐宥也不理会韩霁,径直离去。
走到轿旁,齐宥想了想方才的场景,忍不住轻咧唇角。
有宫斗儿那味儿了。
小厮看着他的笑颜,摸不着头脑。
齐宥一路上已有了打算,一回家便直奔老爹书房:“爹,你知道韩霁来京的事儿吧?”
齐鸣泰正愁呢,他觉得韩霁是个不详之人,若不是他,查山之变时皇帝和太子能一起被虏么?
偏偏此人还不识趣,竟然再次现身京城,但这事儿也不算很大,他准备再观望观望。
他看了儿子一眼:“怎么?”
“他眼看要再入朝堂,儿子觉得很不妥。”齐宥故意夸大道:“他曾经背叛过陛下,若此等人都能再次等到重用,肯定不少人都会认为朝堂无才可用,听说他还是陆相举荐的呢,这事态多严重啊!说不定是有人借故人之手行不轨之事呢。”
齐鸣泰心一咯噔,齐宥这番话倒是打进了他心里。
韩霁之前就是个判臣,如今再次来京,万一陛下念着旧情被他蒙蔽,那真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如今朝政有条不紊,刚有了盛世之象,齐鸣泰绝不允许此等潜在的祸患出现。
“陛下仰仗您,您可要多叫几个人给他提给醒啊。”齐宥热心道:“您也是先帝的顾命大臣,此事别人不好出头,老爹你责无旁贷。”
齐宥对他爹很了解,使命感爆棚,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而且特别有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全天下都要害陛下。
这种人很容易被当成枪使。
被别人当成枪使,还不如被自家儿子当枪使呢。
齐宥揣着小暖炉看着他爹急吼吼的冒着大风出门,心里没多少愧疚。
上阵父子兵,他还挺期待他爹表现的。
齐宥思索了片刻,赶制出两张请帖,轻扣桌面叫来小厮吩咐道:“你去找陆家萧家碰个时间,我要请两位公子吃饭。”
一听说此人是陆相叫到京城的,齐宥便能猜到定然是陆唯时在背后做的手脚。
至于萧朗吟,和陆家里应外合,绝对也跑不了。
小厮很快传来话,萧朗吟和陆唯时明日便有空,会一起来府中拜会。
算起来,三人已许久没见,特别是萧朗吟,自从退学后更是看不到人影。三人如往常一样说笑,陆唯时道:“九朝不来?阿宥你做东还不把人请全?”
“这顿饭没他的事儿。”齐宥噙着笑,给陆唯时倒上一杯酒:“听说韩霁是陆相送进京的?我这顿饭是想要好好酬谢你。”
陆唯时笑意盎然:“是啊,他在南地教书,对科举多有见地,邀他改写教材也算是朝廷知人善任了,只是阿宥为何要谢我?”
“我当然要谢。”齐宥笑吟吟的递上一杯酒:“他是陛下旧日的侍读,如今来了京,和陛下叙叙旧,倒是能免我辛苦侍奉难道我还不该谢陆兄么?”
陆唯时举杯,轻轻抿了口酒:“这也是朗吟的意思,阿宥你要谢就谢他吧。”
“除了道谢,我还想向你们讨个主意。”齐宥一脸苦恼抱怨道:“陛下我实在不愿侍奉了,韩霁出现的正是时候,只是我爹特死心眼,说什么背叛陛下的人都能再位列朝堂,那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趣,宁可罢官不做,也要让判臣韩霁离京。”
陆唯时放下酒杯。
“我爹真不让我消停。”齐宥叹口气:“你们说怎么办啊!”
他的语气充盈着少年人的稚气不设防,神色和以往考砸时来找两人讨主意一模一样。
“也不算背叛吧。”萧朗吟一厢情愿的认为齐宥是被迫侍奉雍炽的,此时自然真情实感的出起了主意:“战场瞬息万变,令尊亦不了解情况,阿宥可以劝劝他,让他莫要再议此事。”
“只是个想为国做事的教书先生,怎么扯到判臣上了?”陆唯时听得心惊胆战,轻描淡写道:“令尊也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是官员们百姓们哪里会深究查山一事的实情呢,他们只在意流言啊。”
“你们也知道,前几日地震的事儿,陛下歪打正着,很得京城的百姓爱戴。”
齐宥叹口气:“听我爹说,要是韩霁还不走,他们就要告诉百姓朝廷有小人当道,要和南城的百姓一起上书把人赶走呢。”
陆唯时萧朗吟脸色齐齐一变。
底层百姓大多赤诚单纯,如今拿上了钱过上了好日子,正是最爱戴雍炽的时候,
只要齐鸣泰说朝堂有奸佞,立刻会群起攻之,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判臣骂得不敢出门。
再说首辅本就是微妙的位置,如今皇权和相权博弈,陆茗的很多做法都会让人想入非非。
更何况是在召判臣入京呢。
“你也知道我爹的嘴,最是激昂澎湃,煽动煽动百姓,也算轻而易举。”齐宥看向陆唯时:“听说这人是陆相叫来的?传出去是不是对陆相的声名不太好啊?”
召韩霁入京若在从前也许可行,但如今雍炽在百姓中名声甚好,只要把韩霁在查山的事情放大宣扬,百姓们的口水都能淹死人。
陆唯时的脸色果然难看了几分。
“我也会尽力劝住我爹,我是真的想让韩霁哥哥伴驾啊。”齐宥按按太阳穴,一脸悲愤:“韩霁本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爹怎么就不开窍?唉,他也算是你们请来京城的人,你们帮我想想法子吧,陆兄,要不你和你爹说说,帮我顶一阵儿?他是首辅,自然不在意民间的流言蜚语。”
陆唯时差点喘不过气。
正如同齐宥所说,大部分人不在意真相,只想宣泄情绪。
朝廷的那些官员,因为金钱草一事,对陆家本就有怨言,而百姓们前几日也知道了兼并土地不是雍炽的意思,自然会把仇恨下移,把账记在陆家身上。
陆家的名声摇摇欲坠,这些人正愁没地方泄气,若把韩霁和“叛臣”联系起来,说陆相让判臣进京,那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此事说大不大,但若是名声传扬起来,定然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小事。
萧家陆家皆是有反心的,但却异常爱惜羽毛,即便是造反攻臣,日后也还想用“护驾”等名义洗白呢。
怎么会不在意民间的流言蜚语?
在意的要死好吗?
这次就是齐宥跪下求他,他也要收手。
“此事本就是小事,令尊和朝廷众人应是要把韩霁往判臣名头上扯,这……”陆唯时扯扯嘴角:“这我们也不敢保,况且查山之变是陛下逆鳞,家父也不便参与。”
他这句话自然是警告,若是齐鸣泰执意要把韩霁往判臣名头上靠,那定然会牵扯出查山一事,若此事掀起陛下怒火,那齐家也不好收场。
“要是我爹能这样想就好了。”齐宥悠悠然叹口气:“你也知道他是御史,向来不怕事,什么往事都敢往外说,从来不怕的。”
他爹仗着和雍炽吃过几次酒,胆子又肥了不少,好几次醉后拍着雍炽肩膀给陛下讲朝政。
雍炽嘴角抽搐,但也只能乖乖忍了。
陆唯时无话可说,自从金钱草事件之后,他一步走错,步步被动,如今颇有作茧自缚之感。
“那只能让韩霁远离京城,也算还朝堂一片清净。”陆唯时忍气吞声:“还请齐兄先稳住令尊和百姓,莫要到处非议此事。”
“这些我都懂,只是……韩霁要走么?”齐宥状若无意的看向萧朗吟道:“看来你们也帮不上我了……”
“阿宥,这次对不住。”萧朗吟是真的歉疚道:“春闱也快到了,等你考过,我带你出去骑马可好?”
“没帮上阿宥的忙,我心里也有愧。”陆唯时维持着谦逊温和的人设,还要对倒打自己一耙的齐宥道歉:“这份人情算是我欠你的。”
齐宥微笑,把两位有些愧疚的同窗送走。
过了没几日,韩霁此人便在京城销声匿迹。
从韩霁第一次在国子监露面到离开,前前后后不到十天时间。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此人来去如风,来时声势浩大,走得悄无声息。
只有国子监,到处流传着他雪天露面的传说,赵昭还把此事写成“雪日初霁”,当作新章节写到了话本里。
雍炽也很是摸不着头脑,晚上就寝前还嘀咕:“韩霁刚露面,怎么又走了?这几日又是大雪天,他也不知道挑个好日子走……”
齐宥偶尔会任由雍炽抱着睡一晚,此刻他乖乖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瞟了雍炽一眼:“哟,舍不得故人了?”
这话醋味儿扑面而来,雍炽立刻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