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的是白茫茫的雪景,天地间有苍茫的雪正在随风飘落,一点一点落在白色的地面上。雪地里空旷一片,没有人踪,也没有兽迹。
这里没有人烟,有人却背着他正在雪地里面缓慢地行走。
背着他的人行得很慢,没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会儿,这才拾起接下去的一步。他的脚步深深浅浅,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脚印边又有一点点暗色的血迹,很快被风雪慢慢掩埋。
“解臻?”陈殊目光落在背着他的人身上。
背着他的人身上穿着黑衣,是解臻的装束。男人此时正背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着,熟悉的后颊清晰地印入陈殊的眼中。
太好了,解臻他没有事。
天罚降临的时候,长明代他为解臻挡住雷劫,后来他陷入昏迷便不省人事。他本来担心解臻会出事,结果没想到此时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
他没事,真的太好了。
陈殊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喜色,他眉头微蹙,垂挂在前方的手忍不住紧紧环住解臻的前襟。
解臻还在继续向前走。
他的脚步麻木而又机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后背着的人的苏醒。
“解臻?”陈殊一愣,察觉到了解臻的异样。
“沙沙、沙沙……”回答陈殊的是脚步擦过雪面行路的声音。解臻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前面的道路,继续缓步在地面上前行。
陈殊心中涌起的那点欣喜一点一点地褪去,此时仿佛有一盆冰冷的水从他头浇到底,寒风吹来,让他的心和身体都越来越冷。
他缓缓地看向解臻的侧脸,只见解臻的耳廓里,有鲜血溢出,已经被风吹成干涸。
陈殊猛然一惊,再回眼时,却见一点白光,在解臻的肩膀上慢慢浮出,消失在风雪中。
这白光他一开始并不知晓到底代表着什么,直至当他亲眼目睹长明的消失……
“解臻,你、你怎么了。”陈殊连忙问道,声音开口时已经不停地颤抖。
解臻还是没有回答他。
“解臻,你放我下来。”陈殊连忙挣扎了一下,谁知竟是轻易地从解臻身后跌出,“砰”一声落在雪地里。
雪地里的雪溅开,陈殊呛了口雪沫,立刻重新在地上挣扎着坐起,连忙再度看向解臻。
解臻被他在背上的动作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却还是重新站起,又往前继续走了几步。
他的动作机械,已经没有了人该有的意识。
陈殊呆呆地看着解臻的动作,眼眶慢慢变红。
解臻原本向前走着的步子却在此时微微一顿,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陈殊终于见到了解臻现在的样子,只见他半面依然全是血迹,脸色冷寂,唯有一双眼睛正努力地睁着,他看向前方,目光却毫无焦点。
解臻没有说话,散落的焦点提了数次,却一直在看着他陈殊所在的方向。
“解臻。”陈殊又唤了声解臻的名字,他从雪地上艰难地站起来,缓步向解臻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却忽然停住脚步,惊恐地看着自己说话时带起的白雾。
在寒冷的地方,像他这样有体温的人呼吸说话时,会带有人息的雾气……
但解臻呼吸时的人息却几乎没有。
解臻背了他一路,理应该比他更多才是。
陈殊心脏不断蜷缩,他嘴巴颤了颤,声音已经哑然,此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连忙往解臻所在的地方冲去。
解臻原本站立的身体被陈殊冲上来的身形骤然扑到,整个人瞬间往后仰去。他几欲倒在雪地上,陈殊却通红着眼,一手枕着解臻的身体,一手扶住解臻的背心,不断地往解臻的后心输送内力。
那些内力是长明最后遗赠的力量。
解臻没有反应,他的眼睛还睁着,他睫毛上落着雪,眼睑正吃力地颤抖着。
呼吸微弱。
“解臻,你不许走。不许走,你听到吗?”有温热的水从眼中夺眶而出,陈殊抱着解臻艰难地起身。
解臻没有回答,眼睑还在颤抖着,却已经慢慢开始地阖上。
第132章 有主之物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没有一丝要停下雪的痕迹。有水不停地滴落在解臻的眼角和脸颊边,陈殊喑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不停地响起。
“解臻, 你不能走,我这就带你去找医师。”
“解臻, 你等我,等着我。”
“解臻, 我、我不想你离开啊……”
没有人回答他。在他身边只有解臻低垂的眼睛,平静的容颜和冰冷的身体。
陈殊脸上挂满泪水,他踉跄地抱着解臻起身, 抬眼看着旁边的冰天雪地,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哪里才有能够救治解臻的地方。
红色的身影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世界,只觉得心里痛得撕心裂肺, 他咬了咬牙,勉强判断自己的位置,终于拾脚往北方继续前进。
雪地里原来的人迹已经被风雪盖住, 复又留下新的、深深浅浅的足印。
风雪很大,苍茫的白色里只有飞絮,一如一片混沌世界。
解臻的头颅枕在陈殊的臂弯里,他的眼睛忽然抬了抬, 空洞的眼神看着陈殊的下颔,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目光亮了亮。
但那只是一息之间的事情。
原本亮起的目光很快又暗了下去, 等到陈殊垂首看向解臻之时,解臻的头发、黑衣已经落满了零星的雪花,他无声地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
“解臻……”陈殊看着男人,摇摇晃晃地又在雪地上走了一步。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身边人时,那人静坐在幽潭边,玄色侧影,银白发冠,孤寂地擦洗长剑,身影清冽如寒水。
一眼进入他的世界。
再到青山巡查、京城断案,他亦一直守候,哪怕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差距悬殊,那人却总是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大到身份地位,小到衣食温暖,但凡觉得他需要的,总是不停地给予……
他曾经接受不了造成自己至亲分离的根源,决定离开对方。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解臻……也是会离开他的。
陈殊泫然,他抱紧解臻的身体,依然源源不断地往解臻身上不停地输送长明的力量,死死护住解臻最后一口气息,拾步继续向前不断地寻走。
以前他濒死的时候,解臻总是会想出各种办法救治他。这一次,他也一定要想办法。
一定要想办法。
陈殊带着解臻一路蹒跚而行,他艰难地翻过北侧的雪地,拨开道上的披雪的荆棘,终于在一处山林后,看到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
被天罚的西山位于昱北关往北处的三里外距离。解臻带着陈殊离开之时已经无法分辨方向,只是择了一处方向从狄夷的包围中突围,所行方向与昱北关位置截然相反。陈殊醒来后判断身边环境,知道自己有可能在西山更北的方向——他和解臻都已经身负重伤,此时不可能再折返回南方送入敌网,索性一路沿着解臻离开的方向,再继续向北前行,一路坎坎坷坷,终于找到了一处村落。
昱北关往北的地方已经不再属于厉国,而是狄夷管辖的范围。陈殊看到人烟之余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索性直接易容,化作姬长明的模样,来到村里求助。
他和解臻衣衫褴褛,村中有一对老夫妻看着这天寒地冻地两个孩子看着可怜,便发了善心将陈殊和解臻一并收留下来。
陈殊立刻抱着解臻进入农家的矮房,矮房防住了风雪,身边的温度骤然暖了很多,陈殊心里稍稍放下悬石,连忙将解臻安置在床位上,一只手扔牢牢地抵住解臻后心,输送着真气,不敢离解臻太远。
“你这样可不是办法。”收留陈殊的夫妻打了盆热水进来,道,“你这弟弟怎么看都受了重伤,他又淋了雪,得必须尽快打理干净身体,不然伤上加伤,更加难治。”
以前陈殊受伤的时候,都是解臻在照顾,等到陈殊清醒回来之时,伤势都已经好了大半,也没有救治时候的记忆。而今解臻出事,他却手足无措到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原来救一个人会这么难……
陈殊看着解臻没有血色的脸,干涩的眼睛里又开始渐渐湿润。
他连忙抹过眼睛,应了几声,去解开解臻的衣服。
解臻的衣服里混了不少血,大部分已经干涸,有的粘着里衣,衣服下面更是血肉模糊一片。林辰疏的身体就在天罚下面被雷电卷飞血肉,若不是有长明的力量加持,现在的陈殊恐怕没有一处皮肤完好。而解臻受到天罚更在陈殊之前,虽然不至于像陈殊一样直接面对雷劫,但也不知道在雷电下坚持了多久,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只是这次穿着的是黑衣,颜色显现不出来而已。
黑衣之下已经伤痕累累,原本的清水不一会儿便被洗红。
陈殊看得心悸,他手脚笨拙,唯恐弄疼了解臻,却见自己在清洗那些明明看上去触碰以后就会很疼的狰狞伤口,解臻却还是静静地阖着眼睛,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的手静静地垂在身侧,仿佛周遭的世界已经与他无关。
陈殊默默地拉过对方的手,解开对方手腕上的束手,却见束手解开后,衣袖从手臂上划落,一个刺青图案清晰地引入他的眼帘。
刺青刻在解臻的手腕正中。那是和林辰疏手上的“一三”刺在同一处地方,但后来陈殊知道解臻想刻一个“臻”字,并不愿意让解臻继续刻下去。
但解臻上手的刺青却很清晰。
那是一个“殊”字。
他竟然早已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殊愣愣地看着,皱眉再度用手擦过眼间。
他曾经忌惮、逃避解臻,无法走出长明和解臻给他带来的阴影,甚至害怕别人在自己手上看到奇怪的刺青……但他想离开的男人,却一直在等着他,候着他。
“欸?小伙子,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旁边有老妇的声音响起。
“我、我……”陈殊说了几个单音,声音嘶哑哽咽得一塌糊涂。
“你弟弟伤成这样,现在还有口气就不错了。”老妇在旁边絮叨道,“你也要节哀,我看你弟弟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哎,这生老病死都是要经历的。”
陈殊的身形僵了僵,又暗暗抓过解臻的手,往里面度了不少真气,牢牢续上解臻的心气,皱眉道:“我、我不会让他死的。”
老妇看陈殊执拗,只得摇了摇头,将满盆的血水端出去倾倒。
旁边的老大爷见陈殊如此,叹了口气道:“小伙子,你弟弟若是得不到名医医治,那确实是不成了,这搁咱们村里,那铁定不行。要不你去镇上找找有没有医师过来,看看能不能让你弟弟起死回生?”
这个躺在床上的弟弟形容枯槁,若非心口处有一点温热,任谁都以为已经死了。还是这个当哥哥的执拗,到底兄弟情深,舍不得自己的亲人离开。老大爷心里想。
“镇上?那镇子在何处?”陈殊闻言,又立刻闻过老大爷的方向。
他投宿村里的时候,谎称解臻是自己的弟弟。他和解臻的年纪相仿,两人一身狼狈,好在陈殊态度诚恳,再加上这里的村民淳朴,倒没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
老大爷听到陈殊的询问,又给他指点了镇子和医馆的方向。
医师能够治理伤病,姬长明当初身受重伤,解臻便是请小药谷的沈秋风前来帮忙治好。这狄夷的镇子里头或许没有像沈秋风这样厉害的医师,但总归还是有一线希望,陈殊连忙一一记下,复又不放心地给解臻输送了一部分长明的力量,维持好生机,这才换了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红衣,借了老大爷一身布衣,匆忙上路。
这镇子在村外的十里处,陈殊不敢拖延,强行运用轻功赶路,等到到达镇子之时,天色已经将近傍晚。此时镇子上的人流已经变少,只有少数几个人正站在城口,对着布榜处张贴的画像指指点点,陈殊一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林辰疏的肖像。
他昏迷之后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解臻一直背着他前行,很可能在天罚过后,诡云谲又安排了人对他们二人进行了围堵。解臻是厉国的皇帝,很少人认得他的真面目,但林辰疏却是这次北军的主帅,又和诡云谲打过照面,狄夷也肯定知道他们往北前行,已经到了狄夷的范围,这才在狄夷境内出榜悬赏。
他和解臻同时出事,北军军心恐怕会有所动摇,不过有葛期在,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事情。
陈殊抬眼看过巨额的悬赏数额,没有停留,只是快速地找了一家当铺典当物品。
他出事之前本是为了解决太乾生死阵的问题,行军之时身上本没有带着任何银两,如今要为解臻请医师,必须得筹到诊金的钱。
而他现在身上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当铺的老板看到来典当的人穿着粗布衣裳,脸上原本有些嫌弃,但见对方拿出的东西,脸色原本变了变,连忙拿着仔细研究了一下,随后抬起眼瞅了瞅陈殊。
这一看之下,这来当的人模样倒生得还挺端正。
“这玩意确定是你的?”当铺的人拿着一对轻甲护腕问道。
“值多少钱你开个价,我日后会过来赎回。”陈殊道。
“嘶——”当铺的人又瞅了瞅陈殊,脸色突然故意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你这东西我看了,确实还不错,不过嘛……这东西是有主之物,这打过印记的东西,可值不了多少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