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面不改色,全然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却知道,事实上并不是他的妹妹丢了,而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走丢了。
“……”
解臻沉默了一阵,沉沉地看着对方,并没有立即出声。
他不说话,陈殊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道:“我妹妹今年十六了,个子这么高,脸有点圆,平时喜欢扎个马尾。我们一个多月前走散的,我有听到消息说她在大青山这边,就特地过来看看。你刚刚把那个寨子的山贼都杀了,有没有见到过和我妹妹像的女孩子?”
他的眼神清亮,又往解臻看过去。
两人视线各不躲闪,解臻看着,没有执剑的手摩挲了一下掌心刚刚沾染到的黏腻液体,剑终于撤了下来。
陈殊暗暗松了口气。
但他还没有松气多久,便听解臻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陈殊背脊瞬间一紧。
这张脸的真实名字就是他自己的名字陈殊,可陈殊和林辰疏发音是一样的,他如果说出去,肯定又会让皇帝怀疑。
一个林辰疏已经让皇上多番试探,完全没有丝毫的信任,陈殊自然不可能像对程妍妍一样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去。
陈殊在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各类的名字,却见解臻一时间听不到他的回答,目光又朝他琢磨地看过来。
“我叫长明。”陈殊见他看来,立刻报出了名字。
……
空气中泛起一丝波澜。
“……长明?”解臻原本审视的目光顿时停顿了一下,却是微微一愣。
“是。”陈殊立即补充道:“长是长长久久的长,明是明灯的明。”
解臻蹙眉,目光再度化为审视。
“长”并不是姓氏,陈殊以为解臻在怀疑名字的可行度,连忙又想了想。
山林间传来竹鸡“咯咯”的叫声。
“姓‘姬’!”陈殊又补充道。
解臻:“……”
长明:“……”
空气里的波澜,如同水面一样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一点明光慢慢地从那平面的水纹中透了出来。
陈殊眼皮一跳,侧身挡住长明出现的场景。
解臻却似没有注意到空气里的异动,他慢慢地看了眼陈殊,随后道:“这么说你叫姬长明?”
“是。”平时都是长明在坑他,陈殊终于回坑了一把,他震了震声音道,“你别光顾着问我,你又叫什么名字?”
解臻默了下。
陈殊莫名地升起一个念头,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在解臻当上皇帝一个第一个这么开门见山问他名字的人。
“我姓秦,单名一个至字。”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回答他道。
陈殊:“……”
秦至,两个字加起来就是一个臻字。解臻取其名来竟然比他还要敷衍。
“哦。”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地点点头。
两个人刚刚还是剑拔弩张的状态,相处起来极不自然,大概是考虑到陈殊现在的状况,出现后的长明很快又带着他的波澜渐渐隐去,并没有说什么话。
倒是解臻目光一直盯在陈殊身上,让陈殊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只能硬着头皮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拍掉身上的泥巴,随后跑去捡自己掉落的玄铁胚和木质匕首。
捡完后,解臻还是站在原地,凝视着他不语。
“我去找我妹妹了。”陈殊将东西整理好,想了想道:“你放心,虽然你这个人挺难说话的,但本少侠不会把你们和这个山寨的事情说出去的。”
怕解臻怀疑,陈殊还是把姬长明这个少侠的角色做足了全套。
解臻的目光终于挪动了一下,他背着寨子的光,神情有些暗,声音稳稳地响起:“我们或许可以一路同行,你在青山找妹妹,我们也在找山贼。”
“……”哈?
陈殊手微微一僵,愣在当场。他连忙回头,却见解臻又提剑再度朝他走来,这一次他边行边换了手执剑,到了陈殊身边,右手忽然拉过陈殊的胳膊。
“走吧。”解臻道。
陈殊:“……走、走哪?”
“寨子。”解臻道,“天色已晚,外面湿寒,明早我们一起动身。”
“不了吧……”皇帝这是要让他跟着他?
陈殊想挣开解臻的手,却见解臻忽然回头笑了起来,原本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柔和:“姬长明,你不是也要一个山寨一个山寨地找你妹妹吗?”
“……”
解臻的笑容陈殊是见识过的,陈殊一想起当日在皇宫之时这人试探他的模样,心中暗喊糟糕。
解臻是不是还是不相信他的说辞,又对他起了疑心?
陈殊原本停顿的步子被解臻拉得往前踉跄了几步,解臻却难得停下来,托扶了他一把。
但他的手还是没有松开陈殊,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陈殊的手臂,让陈殊有一种骨头都被磕痛的感觉。
陈殊只得做了几个深呼吸,暗暗在心理一番自我暗示。眼下皇帝虽然在怀疑他,但至少他又回到了这位皇帝的身边,比起之前自己想的要离开解臻至少一个月的要缩短很多。这个期间他或许可以侯在皇帝身边见缝插针,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为其尽忠的地方。
大青山的山贼那么多,不知道还有没有为保护皇上而献身的机会。
不过解臻武功如此高强,又好像不需要他去挡刀……
——说起挡刀,也不知道崇三的武功如何。
陈殊忽然想到,崇三似乎打不过路七的样子,路七和现在的他比肯定是长明的武功更高一筹,但他的武功被解臻压制,是不是意味着解臻其实根本不怕崇三?
一推演到这里,陈殊的眼角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
他复又看向前面拉着他的解臻,对方玄裳下背影挺拔暗沉,宛如深渊一样深不可测。
“那也好。想不到秦公子看上去冷冰冰的,竟然还会帮我。”陈殊只得在解臻后面用姬长明的语调打个哈哈,笑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少侠也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们两个人刚刚打我的事情了。”
解臻:“……”
解臻的身形顿了顿,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陈殊一眼。
陈殊心中打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秦公子,本少侠的脸有那么好看吗?你怎么总是盯着我?”
他说着,目光瞥向解臻,却见解臻嘴角竟然勾了一丝笑,闻言淡淡地“嗯”了声:“是挺好看的。”
陈殊:“……”
他决定路上暂时先不说话了。
陈殊汗颜,跟着解臻离开山林,重新返回后寨。此时地上原本跪着的四个人已经全数倒在地上,曲乌凭和之前被解臻一剑砍死的二寨主地上的血已经渐渐凝固,而后面两个人身上没有伤痕,但一个个都是睁着眼睛,瞳孔扩大,显然也都已经死了。
路七正站在尸体旁边,听到脚步声立即回过身来,见解臻手上拉着一人回来,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讶色,随后立即下跪行礼道:“公子,曲寨的人已经招供了。”
……招供了还杀人灭口?
陈殊暗暗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已经明白解臻来到曲寨的时候,恐怕便没有打算留下活口。
他之前一个一个端掉山贼巢穴的时候下手还分了轻重,没有将这些山贼赶尽杀绝,只是让人报官捉拿,而今看来这样的做法相对于解臻的而言还是太温和了。
只是不知道曲寨的人到底招供了什么?
解臻“嗯”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接过路七的话,回头对陈殊说道:“这里后寨的房子还算干净,你先选间房间休息,明早我们再一道启程。”
“……”解臻明显是不打算让他听到后面的对话。
陈殊默了默,但想到对方又回到试探自己的状态,只得压住好奇心,点了点头。
“也好,那本少侠就先睡了,明天劳烦秦公子再叫我起床。”陈殊说着,只好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慢慢地往阁楼里挪去。
解臻目视着陈殊离开后,这才换了剑,将左手伸出。
火光摇曳,照亮了解臻的掌心,只见解臻的掌心中赫然是一片鲜红的血迹,因为染上的时间过得有些久了,一些血迹稀薄的地方已经干涸,唯有手掌的几条纹路上血迹汇在一起,形成深红的线状脉络。
解臻轻轻地阖了下眼睛。
“皇上受伤了?”旁边路七也见到解臻手上的血迹,脸上一惊。
“不是我的。”解臻看着掌心一会,慢慢地收拢手指,随后负手,目光重新落在地上的尸体道:“他们供出了什么?”
“曲寨确实参与了劫物资一事。”路七道:“但他们只是劫物资的其中一个寨子,据曲寨的三寨主交代,这次大青山参与到此事的有一千五百号余人,曲寨负责的只是一小部分前期的事情。”
“前期的事情?”解臻目光冷冷地扫过尸体。
“是。”路七略一犹豫,还是道,“此次押送的官兵三百人,被一千余人围在青山官道上剿灭,没有一人生还。围剿物资后,曲寨的人便撤离,后续善后由其他寨子负责,他们并不知晓物资到底运去了哪里”
“那其他寨子有供出来吗?”
“齐言储通知他们行动之时皆以蒙面示人,曲寨是以蓝巾为示,其他的还有红巾和黄巾,目前曲寨的人知道的也只有黄巾的人,是青山南部的寨子,具体哪家他们也并不知晓。”
解臻眯起眼,沉默了一阵道:“南部的寨子……那明天我们便先去会会那几家。”
“是。”路七抱拳道。
解臻负手,旁边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他的眼神却没有在停留在尸体处,抬眼往那人走进的阁楼看去。
阁楼里,已经有灯亮起,
“夜深寒露重,这青山的气候还是太潮湿了。”解臻慢慢道,“他因我而受伤,路七,你将我的行装里取一件衣服送到姬长明的房间里,顺带再拿些伤药。”
路七微微一愣,看着阁楼里慢慢坐下的人影,很快点头道:“好。”
*
陈殊离开后本想偷听一下解臻和路七的对话,但想到解臻武功压制自己,他只得将这个心思作罢。
他择了个还算干净的房间,这才插上门梢,点上油灯,将自己的左边上衣褪下,果然看到先前已经包扎好的绷带已经全部染红了。
他连日从京城赶至大青山,占着长明给的武功并没有在意伤口的事情,但自前两日开始胸口的疼痛便开始加剧,等到今天被解臻一掌打下半空,原本就没有养好的伤伤口彻底崩裂开来,流了不少血。
好在他有武功一直在压制,让自己看上去和常人无异。
陈殊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穿着黑衣,即便是有血迹晕染也不会让解臻辨认出来。
绷带已经被血和雨水浸湿,继续包着肯定会让伤口继续恶化,陈殊只好先将湿透的绷带取下,在房间里找来一块帕子,草草地擦拭着伤口的血迹。
伤口被水泡了一天,已经发了白,帕子擦得全红了,深处的血痕处还在不停地渗着血。
陈殊皱眉。
也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谁?”陈殊问道。
房门外的人很快有了回应:“我是秦公子的属下。”
是路七的声音。
“稍等。”陈殊对这位暗卫的印象深刻,闻言立刻将带血的绷带抛藏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起身前去开门。
门打开,解臻的暗卫果然站在外面,这个暗卫此时手上正端着一盆热水,上面泛着蒸蒸的气息,盆子上旁边还放着一块干净的帕子。
“姬公子,这是刚烧的热水。我家公子的吩咐,特地让我给你送过来。”路七在门外道。
“……多谢。”没想到路七过来是送热水,陈殊一愣,很快将水盆和帕子接了过来,“有劳了。”
他的手脚麻利,并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路七看着陈殊,心中有些惊讶,但还是从身上取出一瓶药膏道:“姬公子,这是伤药。我家公子说今天不小心和公子起了冲突,怕公子受伤,所以特地送来治疗跌打的伤药,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陈殊没想到解臻居然还让路七拿过来这东西,心中有些纳闷。
但路七一番话说在前面,他也不好意思回绝,还是伸手接过伤药,又道了声谢。
见姬长明将伤药收下放进囊中,路七很快又将手上挂着的一件叠得整齐的衣裳取下,递给陈殊道:“姬公子,这是我家公子的衣物。公子说看姬公子淋了雨,怕公子没有换洗的衣物,便让属下也送过来一件。”
陈殊:“……”
解臻在干什么……
陈殊看了眼路七手中的衣服,只见那衣服洁白,上有银丝绣成祥云样式,看上去素白淡雅,微微一愣,有些想不到解臻会有这样的衣物。
他见解臻为数不多的次数里,解臻不是穿着玄色便是穿着黑色龙袍,几乎很少看他穿浅色的衣服,更别提像白色这样颜色了。那人城府深得可怕,连自己都看不透,陈殊实在想不到解臻穿起这素白长衫时是什么模样。
“这不太合适吧。”陈殊很快拒绝道。
解臻是皇帝,自己肯定不能穿皇帝的衣服。
路七一愣,见陈殊拒绝,下一句又已经出口:“姬公子,这是我们家公子特地嘱咐过要给你的,你如果不收下,我怕是不好和我们家公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