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什么人受伤了?”杨戊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到荆楚这里,陈殊很快问道。
杨戊紧锁的眉有抹不去的担忧:“是程姑娘。”
“……”程妍妍受伤了?
两军交战,刀剑无眼,确实除了他谁都有受伤的风险。陈殊一惊,连忙问过杨戊,却听杨戊解释道:“原也是我不小心。我和路大人一道打开城门,当时场面混乱,不知有谁放了暗箭,我没有来得及反应,是程姑娘看到,为我挡下一箭。”
原来杨戊和程妍妍一道行动,程妍妍见暗箭射向杨戊后心,当时红缨枪已来不及回撤,便用身帮杨戊挡了暗算。结果这箭劲极大,几欲贯穿程妍妍整个肩膀,且箭上带有倒钩,只要一动就会伤到附近皮肉和脉络,程妍妍虽习过武,也难以忍受这样取箭的痛苦,没有麻醉散,痛得几度昏迷,却又再度被痛醒。
杨戊心有愧疚,看不得程妍妍如此痛苦,只好先行出来,看看其他军医处还有没有多余的麻醉散。
“麻醉散在军中稀缺,恐怕已所剩不多。”陈殊听过,他微微思索了一下,安慰杨戊道:“我手中倒是有些风轻花的药剂,也可以当麻醉使用,你拿着给妍妍用吧。”
风轻花的药剂是解臻借禾闻策之手送给陈殊用的,若是受伤可以敷抹伤口,有解除疼痛的作用,当初陈殊被蛊毒折磨得疼痛难当,解臻便是用此物麻醉了陈殊的痛觉,带着他一路前往天行藏。
风轻花的药用应该比普通的麻醉散应该更好,杨戊听了连忙谢过陈殊。
程妍妍是当初赠送他玄铁胚之人,这女子为人慷慨,战时说一不二,有巾帼气势,陈殊一直对她有好感。他回营取来风轻花的药剂,与杨戊一道进入荆楚的营帐中。
荆楚的营帐内此时正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营中躺着一个女子,身上衣襟已经被血染红,肩头处正插着一支断箭,她面色苍白,正疲惫地睁眼看着帐顶,旁边有荆楚为她擦拭身上的冷汗,而在两个女子旁边,葛期也正焦急地坐着,他是程妍妍的师兄,此时正在旁边好言安慰。
听到营帐外的脚步声,帐内三人同时往门口处看来,看到陈殊出现,皆不由得微微惊讶。
“疏哥,你怎么也来了?”荆楚连忙问道。
“我听说了妍妍的事情,来送麻药。”陈殊见状,直接将药瓶拿出,递给荆楚道,“这是风轻花,你看看能不能派得上用场。”
荆楚点了点头,打开瓶子轻轻嗅了嗅。倒是葛期听到风轻花的名字,眼睛微微一亮道:“风轻花?原来林主帅还认识小药谷的人。”
“……小药谷?”这名字听解臻提起过一次。
葛期点头道:“小药谷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谷,现在的谷主可是江湖录排名第十的小药秋风沈秋风,他医术出神入化,据说可以医死人肉白骨。”
“原来是他?”陈殊听得微微一愣,忽然想起以前他在青山案后身负重伤,曾在长禾山庄昏睡半年,醒来后确实有一名医师介绍自己姓沈,好像就叫做沈秋风。
葛期以为陈殊和沈秋风熟识,很快又笑道:“这风轻花就是小药谷产出的药草,此药药性温和,又可以镇痛,十分稀有,江湖上也是千金难求,想不到他竟将此物赠与你。”
这是解臻给他的。陈殊笑笑,没有解释。
“既然军师都这么说,那这药物应该可以给程姑娘敷用。”荆楚终于松了口气,拿着药瓶走到程妍妍身边。
“应该可以。”葛期点头道,“这风轻花还可以配以安眠之物,会有奇效,可以让人陷入沉睡,无知无觉,不再有任何痛苦。妍妍你且先睡一觉,这箭应该就取出来了。”
荆楚听过,立刻明白,又配了些安宁用的药物。程妍妍被伤痛折磨一番,精神不济,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陈殊却没有回应,他还站在远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隔了一会儿,他见程妍妍昏睡过去,这才看向葛期,声音有些不稳:“葛军师,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小药谷的风轻花能够让人一直没有知觉地昏睡?”
葛期见程妍妍安然入睡,松了口气,没有看到陈殊变得难看的脸色,闻言只是点头道:“这风轻花闻名之处,可不是它的麻醉功能,而是它的适用范围。一百年前,小药谷谷主的夫人身患头疼癔病,无法医治,那谷主便用此法让她安睡晚年。还有一些身患不治之症的江湖人购买此花,再配以安神药物和毒物,便可调制成与众不同的毒物,服用之后可身在梦中,无知无觉地死亡。”
风轻花确实能够让人死得没有痛苦,陈殊亲身经历过,知道葛期说的话没有错。
但陈殊此时听着却觉得身子有些发冷:“这么说来,这风轻花是可以让人昏睡半年都没有任何知觉?”
“对。只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昏睡的人服用,应该就能长眠不起……”葛期说着,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回过头看着陈殊,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眶,心中一惊,连忙道:“林主帅,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陈殊闻言,笑了声,却察觉眼眶微湿,连忙低头转过。
他没事,他只是发现自己好像终于知道姬长明在长禾山庄昏睡半年的真相而已。
那个时候,他的希望还没有破碎,还在无时无刻地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和陈婉重新相遇。
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他真的是像沈秋风说的那样,只是因为重伤,所以在床上躺了半年。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在他的生命里,解臻所充当的自始至终都是在阻止他回去见妹妹的那个角色。
他甚至早已经把他禁锢在半年之久。
眼眶里不断有水上溢,很快完全湿润。
“林大人……”杨戊也察觉陈殊的不对劲,连忙出声唤道,却见陈殊已经一言不发地转身行出营帐。
营帐外,还有断线的雨,冰冷地打在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解臻:……我要完了
第124章 各自两头飞
走出军医营帐, 阴沉的天空压在头顶, 让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再继续待在荆楚的营帐,他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 可现在出来了, 陈殊茫然地看过雨中军营,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
他年少时父母意外去世, 自小便带着陈婉,希望陈婉能够平安长大;成年后懂了世事,便努力工作,想让妹妹以后不要再遭受自己吃过的疾苦, 直至来到这个世上, 他都还天真地对回去后的生活抱着无限的憧憬和幻想。
可现在这一切希望和目标都成了泡影,他浑浑噩噩, 却发现早在未曾察觉骗局的时候, 便已身负枷锁,沦陷在泥泞之中。
历战过后, 大部分士兵都在整顿休养, 路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士兵迎雨巡查。陈殊看着一支小队从军医营中走过,终于起身往自己的休憩的地方走去。
雨还在下着, 陈殊垂眼静默而行,直至听到有人的呼唤。
“林公子?”耳边似有路七的声音, “你怎么……”
陈殊微微一愣,抬眼往声源处看去,却见路七一身暗色衣裳立在路边的屋檐下, 正惊讶地看着自己。而在路七的暗影旁边,有一道玄衣身影,是解臻在屋檐下驻足脚步。他同样凝立着,在陈殊的视野里出现。
屋檐下,有水不断地从瓦檐上垂落,滴滴答答地溅在积水中,与外面哗哗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水帘中,陈殊一身卸甲红衣,湿漉漉地淋着雨;解臻目光诧然,看着站在雨中的人。
陈殊见到解臻脸上的轻愕,眉头微蹙,到底垂眼避过解臻的视线,继续往主帅的房间走去。
“林公子?”今日本是和解臻一道出行,看到陈殊突然淋雨,路七还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有一阵萧瑟的冬风吹来,带着湿冷的寒意,渗入骨髓。
陈殊终于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道路,眼中的水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渐渐模糊了视线。
也就在这时,一把伞从他背后伸了过来,遮住了头顶上方的苍穹和漫天的雨线。
陈殊微微一愣。
“陈殊。”有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解臻的音色,“雨太大,我送你回去吧。”
“……”陈殊的脚步忽然顿住,只感觉眼睛酸胀,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模糊。
解臻见他停步,从他的身后慢慢撑伞走到他的身边,雨伞往陈殊的方向倾斜,挡住大半的风雨:“风寒易入骨成疾,不要再淋雨了。”
陈殊的肩膀耸起,轻轻颤了几下。
“以前你在青山查案,便曾因此病过。”解臻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这次你是定北将军,应该更注意身体才是。”
陈殊身体颤得更加厉害,他眼睛通红,明明头顶已经有伞覆盖,但此时脸颊上却还是不停有水滴顺着下颔滴下,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哗哗雨水中,还有低低的抽泣的声音。
“……陈殊,你、你怎么了?”察觉到身边的人的不对劲,解臻连忙低低询问道。
陈殊只觉得胸口发堵,泪水不断地从眼睛溢出。他抬眼看着前方,却是将解臻凑过来的伞一把推开。
“解臻,你不用管我。”陈殊拾步继续往前走去。
解臻被推得微微一愣,等他再抬起眼时,却见陈殊已经距离他三步开外,红衣的身影在雨水的倾盖下已经完全湿透,连着发鬓处雨水也在疯狂下沿着滴落。
雨中的人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打算。
解臻持伞站立,他看着陈殊在雨中独行,手不断地抬起,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前脸。他心中不安,终于又拾步再度跟了上去,在陈殊身后递过伞,再度出声道:“陈殊,我只想关心你。”
陈殊脚步停住,这一次他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雨在伞檐如流而下,隔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是吗?”
“……”解臻持伞的身形微微一僵。
陈殊又衣袖擦过脸庞,这回他慢慢转身道:“解臻,我是该叫你皇上,还是叫你秦公子?风轻花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让我在床上昏迷了半年,还瞒了我这么久,这就是你说的关心。”
解臻终于看到了陈殊的面容。只见陈殊的脸上贴着黑色的青丝,正湿漉漉地融着水渍,面色苍白无比。青丝下,他一双眼睛正通红地看着自己,眼眸中倒影清晰,是他发愣的脸庞。他心中忽然产生前所未有的慌乱,连忙解释道:“你查青山的案子后身负重伤,用风轻花是为了减缓你的伤痛,你的伤势太重,若不彻底痊愈,会留下病根……”
他说到这,却见陈殊渐渐垂下去的眼睑覆盖住了瞳孔,解臻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声音慢慢变低,却还是不甘心道:“陈殊,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是真的……真的在意你。”
在意到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自己的心神,哪怕是陈殊一个笑容,也会让自己觉得世界绚烂开心;哪怕他的一个愣神,也会让自己牵挂许久;哪怕是现在他悲伤哭泣,自己也难受得想不停地安慰,想替他解开心结。
最后三个字从心迹倾吐而出,解臻紧张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眼中再度泛起水纹,眼角已经有泪水淌过脸颊,他低低道:“是啊,解臻,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除了早逝的父母,哪怕在另外一个世界,都没有人会像解臻这样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几次濒死,几次重生,所见的都是解臻的无微不至。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每每一想到玄衣身影,便觉得更加难受,更加痛苦。
解臻已经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还打乱了他一向平静的心绪。
“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解臻站在原地,他僵硬地持伞,半边的伞遮在陈殊的头顶上方,伞檐的水和雨一起打在他的发梢、肩膀、衣摆上,玄衣半身迅速濡湿。
寒风吹过,冷得刺骨。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关心,我也不是你囚禁的东西,我想要的是离开这里的自由。”陈殊的话也在他耳边响起,“你或许不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拼命地为你做事,不过是我接受的任务。”
陈殊低低自诉,他的每一句话却都让解臻的面色惨白一分:“你是我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源。因为你,我与我的至亲分离。原本我以为林辰疏死了就能够离开这里,结果也是因为你,让我彻底离不开这个世界,变得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四个字出口的时候,解臻的脸上已经褪去所有的血色,他苍白着唇,张了张口想告诉陈殊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切,却见陈殊冷眸里空洞的目光,终于没有再辩解什么。
他是不知道在陈殊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从天行藏的事情发生后,他看到陈殊死而复生,看他忿忿神情,就隐隐明白陈殊对自己并非和他原先所想的一般。
在他的世界里,是有一个他必须守候等待的人。
但在陈殊的世界里,他原以为会有,但到后来,他发现那里并没有他存在的位置。
他所等待的陈殊,可以毫无眷恋地将他遗弃在这里,也可以将他彻底遗忘,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世界。
只要有可能离开他的机会,陈殊连死都不怕,必然什么都做得到。
“对,我是不懂你。”解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低低地笑了声,声音颤抖,“所以陈殊……你是一直在做任务,从未对我真心相待过,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