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河长眉一轩,朗声道:“大秦疆域广阔确是不假,但却没有一块土地是多余的。想要我大秦的土地所有权,可以,不过须先入我国籍;否则,就是立锥之地也休想染指。”
他这一席话语气温和,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可态度又是决绝得不容反驳。伊藤晋作死死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听完这一段后才冷声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但是还要提醒沈将军一句,扶桑帝国并非在征询贵国意见,这些条款你也不用挑三拣四,没有你们选择的余地!”
“特使先生,我现在是代表大秦民主合众国参与谈判,你的称呼错了。”沈长河无所谓地笑了笑:“此外,我挑的也不是一条两条——贵国提出来的这一整套条约,全部都有问题。”
伊藤晋作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忽然站起身来:“嗯?沈……”他刚想说“沈将军”,猛地记起方才被对方挑出来的低级错误,立刻改口:“秦使,你这是想完全否认帝国解决罗曼国撤出后遗留问题的方案了?”
国府特使此时也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挡在两人中间打圆场:“哎呀,扶桑特使先生,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谈还是有谈的余地哒,咱们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他话里谦恭,却是背对着沈长河面向伊藤晋作说的,回护之意相当明显了。伊藤晋作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便又冷笑一声:“好哇!贵国使者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我话还未说完,特使何必如此着急。”沈长河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才道:“这些条款都是贵国一方提出来的,是么?”
“是又如何!”
“既是处理战败国在秦利益接管问题,与此有利害关系的便不止是贵国一国。贵国在与我方交涉以前,理应先问问在场诸国的意见。”
“让我问他们的意见?秦使,你且看好了——”说着,伊藤晋作稍稍抬高了音量,慢声问道:“对于我扶桑帝国所提出之各项条款,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一片死寂。
近年来扶桑飞速崛起,靠着经济、军事上的突飞猛进个政*治上的高度集*权短时间内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加上它很早就投靠了如今的第一强国大洋国,因而无论它怎么胡作非为,只要不触及大洋国的根本利益,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攫取。有这么一个“老大”罩着,这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国家敢触其逆鳞!所以,伊藤晋作在问出这句话时心里就已有了答案,随即趾高气扬、皮笑肉不笑地笑望着沈长河:“怎么,秦使还有何话要讲?”
“没有了。”沈长河也缓缓站起身来,甚是悠闲地掸了掸衣角上的褶皱,拿着那摞不薄也不厚的条约文本从自己的座位走了下来,一边走一边不急不缓道:“既然列国特使都没有异议,就请在条约上签字确认吧。”
此言一出,列席众位使臣立刻都变了脸色,不少人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沈长河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地首先走到大洋国使臣身边,很有礼貌地微笑:“弗莱明戈先生,请签字。”
“……”大洋国特使弗莱明戈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沧桑严峻。他也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果断拒绝道:“此条约内容未经我国国会通过,本使无权签字确认。”
沈长河恍然的“哦”了一声,不做任何停留走向法莱西帝国特使近前。这次还没等他开口,法莱西特使勃朗特就先截口道:“大皇帝陛下没有准允,这个字我国也不能签!”
……
一圈下来,竟没有一个国家的使臣愿意在条约上署名的。伊藤晋作终于有些急了:“你什么意思?就算别国不签字,条约针对的本也只是帝国与你们秦国,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名不正,则言不顺。”
沈长河语气平和道:“依据《联合国家法案》,凡涉第三国利益之条约须经该国明示承认方可生效;且不说贵国所提和约我方能否接受、接受多少,现在连最基本的主体问题都未解决,怎么谈下去?”
伊藤晋作恼羞成怒,当即举起右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姓沈的,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拿国际法压我们?你们秦国配吗?”
“伊藤总使,请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谈判会议,不是你撒泼造次之处!”回答他的却不是沈长河,而是其余几个国府派来的外交官员。他们这一开口,东瀛使臣那边也坐不住了,纷纷加入骂战,场面顿时又是一片混乱;到了后来,两国使节居然不顾在场还有其他国家代表,竟群情激昂地互相扔起了手里的纸笔甚至杯盏,一时间夹杂着汉话、日语的对骂与噼里啪啦物件碎裂的声音齐齐响起,真是好不热闹。
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片可笑的混乱之中,一道纤细瘦小的身影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向长廊尽头的天台处而去。
天台和议事大厅同样位于六层之高,不知因何原因,这么高的地方护栏却很是低矮。来人有些担忧地踮着脚尖望了望天台下方的空地,闭着眼向前挪了两步,似乎是在测量距离;发了一会儿呆,才稍稍撤回身子,甚是后怕地抚了抚胸口,身形随即一闪便隐匿于墙柱后面的阴影之中。
他在等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有人迈着不轻不重的步子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在墙柱背后看得清楚,那人身着传统形制的秦人服饰,外衫随意披在身上而并未穿戴整齐,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仅在发尾处用一条素色发带束起,背影清瘦修长得像是女子。长发男子背对着她微微俯下*身去,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直起腰来,一缕淡淡的烟气随着他右手的动作而向空中缓缓飘散开来。
此人竟是在吸烟。
隐在暗处的人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本来的使命,娇小的身形倏然暴起,直奔男子背后腰眼处而来。他动作快出了一道幻影,原本是有十成把握能一击得手的,可不知为何临到眼前竟扑了个空。
一击不中,刺客便毫不犹豫地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走位翻身跃至空中,袖里剑随即飞出,快准狠地*射*向目标面门。只听“叮叮”两声轻响,袖里剑竟半路就消失了踪迹,而他也只觉肩膀一痛,之后左手竟再也无法动弹分毫!直到此时,刺客才意识到对方绝对是个不世出的高手,便也不再恋战,当机立断就做了个结印手势打算隐去身形脱战遁走,却不料情急之下一个趔趄没站稳,重心失控地越过栏杆就要摔下楼去!
要死了!
刺客尖叫了一声,这一瞬间的变化已经吓得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就在他即将完全掉出天台边缘之时,一只指骨修长的手却稳稳地拉住了他的左臂,顺势一带,便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劫后余生之下,刺客眨了眨细长秀气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救命恩人”,然后……很要命的,红了一张白净的小脸。
虽然刚才在谈判现场上已经见过他了,可离得这么近看去,这个可恶的秦国将军五官美艳得实在太富有视觉冲击力,以至于他愣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刺客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沈长河。两国之间鸡飞狗跳的“肉搏”开始之后,他就退了出来,来到这里一是为了图个耳根清净,二则想抽支烟放松放松心情。而自己所“擒住”的这个人么……
“方才会谈现场,你就坐在伊藤晋作身后第三排右手边。”沈长河一只手揽着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则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犹自散出烟气的香烟,似是有些好笑道:“我当时就在好奇,为什么这种重大场合中会混进来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谈判(二)
“有这么容易识破么。”
“刺客”有些赧然地嘴里小声咕哝着,旋即后悔地捂住了嘴。腰间一轻,却是沈长河松了手,后者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悠然问道:“贵姓?”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就听面前的男人低沉着嗓音说了四个字:“玲奈小姐?”
“别胡说啊,你认错人了!”她慌乱地别开头去,笨拙地否认。沈长河看在眼里,心中毫无波动地冷笑一声,脸上却仍是温和的笑着:“方才可曾受伤?”
“没,没,没有。”“刺客”慌忙摆手,连连否认,脸红的像煮熟的螃蟹一般。
沈长河所猜不错,她正是东瀛特使伊藤晋作之妹伊藤玲奈。东瀛扶桑首相伊藤智和膝下有一子二女:长子伊藤晋作,长女伊藤美咲,小女儿伊藤玲奈。方才在会议现场时,他就已猜到此人正是伊藤玲奈了——
毕竟,东瀛男尊女卑之风已甄极致,能够堂而皇之被带入此等严肃场合的女人,除了皇室公主和两位首相千金之外,难做他想。东瀛皇室那几个公主沈长河早在报纸上见过无数次,眼前这女子实在眼生,因此答案也显而易见。
刚才伊藤玲奈看上去是要偷袭自己,结合昨晚宴会上伊藤美咲的警告,基本可以推定此举是受后者鼓动和指使而为。可是以他对伊藤美咲这个人的了解,她绝对看得出自己的妹妹不是他的对手,明知如此却仍怂恿伊藤玲奈行此无益之事,是想让她来送死么?
短短片刻,他已将前后因果关系想清楚了。伊藤玲奈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些酥酥痒痒的、很是受用。见沈长河没有留她的意思,伊藤玲奈慌乱地福了福身转头就要离去,却听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这敌国将军容貌极美,但更多的是浑然天成的阴柔之气;可他的声音却偏偏是男子之中最为低沉醇厚的一类,若未亲眼所见,伊藤玲奈绝想不到有着如此低沉嗓音的人竟生得这般雌雄莫辩。扶桑国内不乏阴柔妖冶的美少年,伊藤玲奈自己也见过不少,但他们之中竟无一人像眼前之人让自己感到“震撼”,更无一人能像眼前之人一般……令人心跳加速、意乱情迷。
难怪姐姐会对他这么感兴趣。
“刚才多谢公子相救,玲奈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这便告辞了。”定了定神,伊藤玲奈还是回过身来,轻声应道。沈长河摊开左手手掌,甚是自然地递到她近前,微笑道:“这两枚袖里剑,你是不要了么?”
伊藤玲奈回府之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着的。
她回来的时候,伊藤美咲正坐在画室之中背对着她描画着些什么。待她走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幅人像图。
“阿姐……”她柔柔地开口,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对不起,我失手了。”
“姐姐知道了。”谁知,伊藤美咲仅仅是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坐过来拉住她的手走到玄关旁的榻榻米上跪坐下来:“没关系的,我的好妹妹,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可是阿姐,我的忍术还是不够好,他甚至徒手接住了袖里剑,还救了我。”伊藤玲奈非常诚实地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而伊藤美咲安安静静听完之后才微笑着道:“玲奈,有件事姐姐想向你坦白,答应姐姐,不要怪姐姐心狠好么。”
不等伊藤玲奈应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今天让你去袭击他,实际上是为了让他误伤你,如此一来,帝国就有充足理由指责西南军政府恶意破坏和谈,从而让沈长河再也无法阻拦这次谈判了;说不定,还能让他的政*治前途遭遇一次最大的危机。”
伊藤玲奈没说话。但她脸上惊恐的表情暴露了此时她内心的恐惧——
如果刚才沈长河没有拽住自己,自己真的会死!而且,是死于亲姐姐的谋划之下,成为她计策的一个牺牲品!
伊藤美咲当然看得见自家妹妹脸上的惊惧之色,于是语气更柔了一些:“姐姐知道你一定是有所怨怼,可是我的好妹妹,我们不仅是伊藤家族的女人,也是帝国最忠实的仆从,我们活着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让帝国有朝一日能摆脱狭小国土的限制、成为玄天大陆东陆地区新一代霸主!你从小就在甲贺家学习忍术,当知忍者最终的信仰——”
顿了顿,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现在告诉姐姐,你的信仰是什么!”
伊藤玲奈怯懦地垂下头去:“是‘忠义’。”
“记住你现在说的话,玲奈。”伊藤美咲道:“这不但是忍者的行事底线,更是我们武家儿女必须恪守的武士道精神。为了帝国,此身生死何计!玲奈,姐姐知道沈长河只凭一张脸就足以让你迷失自我,今天便是提醒于你,他是我们伊藤家的敌人,更是帝国的敌人,此人将来必死。”
“……阿姐放心,玲奈记住了。”伊藤玲奈顺从地点了点头,目光却百无聊赖地落到了伊藤美咲身后的那幅画上。
——画上的人身形修长瘦削,一袭漆黑和服,长发如墨,肤白胜雪,看身形应是男子。唯独一张脸却是一片空白,看不出到底是谁。
和谈不欢而散的第二天夜里,沈长河毒瘾再次发作。这次的戒断反应空前严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得多。
沈长河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其中原因所在。若不是为了保证谈判过程中毒瘾不会突然发作,他也不愿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用一种无毒无害、却只能将毒性压制在一段时间内的“药”抑制毒瘾,后果则是如上一次、也如今日这般,被积累多日的痛苦折磨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再命令属下将自己绑在床上借助外力抵制对毒品的渴望,而是握着一把窄而锋利的匕首,在每一次疼痛和恶心之感来临之时狠狠地割向自己的手臂和大腿,用另一种尖锐的痛觉冲淡那些魔鬼一般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