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远慢慢看向他,勾唇,“圣上真的想知道?”
他的表情不对,像是快要暴起的大型野兽。
顾元白点了点头。
薛远突然暴起,如同恶狼一般重重把顾元白推倒在地。他双手撑在顾元白的头侧,双目泛红,整个人在顾元白身上挡下一片黑影,“圣上,知道两脚羊吗?”
“圣上!”侍卫们倏地起身,抽出佩刀对准着薛远,将他们二人围在了中间,“薛远,放开圣上!”
疯狗真的发了疯,样子可怖,但明明是这么重的一下,但顾元白竟然没觉得有多疼。
薛远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将顾元白放倒在地时的动作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顾元白:“什么是两脚羊?”
“在战场上,打仗输了的一方会被掠夺一清,”薛远咧开嘴,阴沉沉道,“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把女人们当做畜生,当做食物,当做军妓、军饷随身携带。称呼其为两脚羊。那些游牧民族还把这些女人们分成了三六九等,食物也有不同的烹饪方式,圣上,长得漂亮的会被放在缸中,用小火慢慢煮熟,这也就是他们对待漂亮女子的优待了。”1
薛远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绷起,他压着,“我们这群守在边关的,想杀这些游牧。可他娘的不管同朝廷说几次,朝廷都不允我们开战!驱赶他们能驱赶几次?不杀绝了他们还不知道厉害!要军饷军饷没有,要粮食朝廷不给,武器都他娘的钝了!补兵,哪来的兵?!”
薛远冷笑,“老子那天,见那群游牧人又来,就提前守在百姓家里。他们害怕啊,见我们天天驻守在边关就是不开战,他们以为我们是和游牧人一伙的。我们刚出现在他们门前,他们就以为我们要把他们家的娘们抢走吃了,满头白发的老妪拿着菜刀就冲了出来,被手下的兵下意识给扬起大刀切了。”
“这就坐实了我们这群官兵是孬种的事实,”薛远低下头,炙热的鼻息喷洒在顾元白的脸上,“他们暴动了。暴动的百姓不是他们死,就是他们杀死我们。军队压下了暴动,没想杀他们,但他们却拼命着杀我们。老子这伤,就一个屁大点的贱孩拿着刀捅过来的。”
洞中沉默,只能听见薛远粗重的呼吸声。
“但也多亏他们暴动了,”薛远突然咧出一个笑,“抢了这群死人的粮食,我们才能接着活了下去。”
侍卫中有人闻言暴怒道:“你们怎么能——”
薛远转头狠戾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话的人不由闭上了嘴。
“圣上问了臣这么多的问题,臣也想问圣上一件事,”薛远低头看着顾元白,直视着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娇嫩的小皇帝,伸出一只手去抬起小皇帝的下巴,手要控制力气,所以紧绷的开始发抖:“圣上,你当时在做什么呢?”
圣上微微蹙起了眉,道:“薛远,朕受不得疼。”
薛远的双手猛得抖了一下。
他僵硬地看着顾元白,如同是受了重大冲击一般,疯气彻底烟消云散。他缓缓地从小皇帝身上下去,然后拉起了顾元白,哑声道:“哪儿疼?”
疯了,薛远都觉得自己疯了。
顾元白就说了“受不得疼”这四个字,一瞬间就击散了薛远心中刚刚升起的怨气。
上一刻回忆的痛苦就这么戛然而止,对统治者的仇恨和那些恨不得吃其血肉的怨气又重新冷静了下去。因为这些事升起的新的怒火和狠意,也像是被冷水陡然浇灭。
顾元白坐起了身,他的发上沾染着地上的尘土,下巴上的指印清晰可见。薛远看着这个被他弄出来的指印,眼中阴煞转而冲准了自己。
薛九遥,你不知道他体弱吗?
薛远抬手给了自己一个一巴掌。
又一想,你完蛋了薛远。
刚刚那么重的恨意和怨气,你就这么追究不下去了。
顾元白缓了缓,其实没有多少疼,薛远不自觉的护住了他。他这么说,只是看薛远要发疯了,所以提醒他。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好到有些……出乎顾元白的预料了。
顾元白呼出一口气,然后侧过身,如同刚刚薛远对他的那样,他也捏住了薛远的下巴,扭过这张脸,让他清清楚楚地和自己直视。
火光跳跃,周围的人不敢说一句话,呼吸声中,对方的呼吸声比自己的还要炙人。
“朕既然来了,掌权了,那就不会再发生你所说的事情,”顾元白轻描淡写,“薛侍卫,你信朕吗?”
薛远抬头看着顾元白,来不及搭话,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砰砰乱跳着,好像还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
第42章
薛远老实了,不疯了,很轻易就被顾元白给安抚了下来,顾元白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烤了一会儿火,想着薛远说的那些事,这简直像是一根刺一般扎入了心里。不止是他,对所有边关将士来说,朝廷的不作为,都是一根深深的刺。
游牧人是必须要打的,还要把他们打怕,把他们的地盘留作己用,人捉回来做免费的劳动力。但在打之前,大恒的骑兵得先练起来。
想要骑兵练起来,就得要大批大批的马。
游牧人的骑术凶悍,而骑兵一向是步兵的天敌,培养不起来大批骑兵,就征服不了整个草原上的游牧人。
朝廷现如今骑兵不够,交通不发达,暂且不能打下游牧人的地盘,只能先派人在商路建起之前狠狠打上他们一顿,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听话。官府为张氏的商路保驾护航,提供武力支持,没法整治整个草原的散落部队,但也能杀鸡儆猴让他们乖乖的接受边关互市。
火光在顾元白脸上晃动,一旁的薛远突然从出神的状态中回过了神,他倏地冲出了山洞。
山洞外头还是倾盆大雨。
顾元白:“……”薛远是当真有病。
被圣上说有病的薛远淋了一身的雨水,觉得这水应该能冲走他脑子里的水。他抹了把脸,觉得自己清醒了,理智了,于是转身回了山洞,第一眼就见到了人群中间的顾元白。
小皇帝听到了脚步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莫约是薛远太过狼狈,他有些惊讶,随即便唇角勾起笑了起来。
薛远定定地看着顾元白,眼神当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可等顾元白想要抓住这种感觉时,薛远却收回了视线,大步朝他走来。
衣服湿透,紧贴着他高大强悍的身体,雨水的湿痕跟了他一路。薛远直直走到顾元白身边,顾元白忍笑看他:“薛侍卫,你淋坏脑袋了吗?”
薛远心脏跳动的速度让他心烦,他看着顾元白淡色的唇,“圣上,臣好像有些不对。”
顾元白长袍铺开,严阵以待:“哪里不对?”
“臣……”臣看见你就心脏砰砰跳,薛远沉吟一下,“臣总想……”扒你裤子。
怎么说都不对劲。
薛远往张绪侍卫长身上看了一眼,问自己想不想扒他裤子,只想了一下,顿时脸色一变,恶心得都快要吐了出来。
恶心完了之后,薛远心道,看样子不是老子的问题了,老子还是不喜欢男人。
那为什么对着顾元白就会乱跳,就想扒他裤子?
为什么到了现在……心里头想的全是顾元白。
薛远困惑。
半晌,他俯身笼住顾元白,在他耳边慷锵有力地低语道:“臣想看您那里到底是不是粉色。”
这种语气,就像是在探寻一个极致的答案一般的语气。
无关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薛远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上一眼就能恢复原状了。
顾元白莫名其妙,“哪里?”
薛远鼻息炙热,坦坦荡荡地说了:“子孙根。”
围着火堆坐了一圈的侍卫们正三三两两的低声说着话,就听见一旁传来了“嘭”的一声响动,他们扭头一看,就见都虞侯大人被他们圣上给一脚踢到了子孙根上。
圣上脸色难看,冷笑连连。薛远已经跪倒在地,痛苦地弯着腰感受着又酸又爽的感觉。侍卫们瞧着薛远这样的神情,都已经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不由浑身一抖,一阵发寒。
顾元白这一脚下了狠力,还好薛远及时后退一步卸下了力道,否则就真的要废了,成为薛家第一个太监。
但卸了力道还是疼,薛远疼得弓着背,顾元白看他如此,脸上的表情总算是舒爽了。
他走上前,“呵”了一声:“还知道疼?”
薛远满头大汗,他抬头看了一眼顾元白,心口又开始乱跳起来。他顺着心意伸手握上了顾元白的脚腕,疼得冷气倒吸道:“圣上,别踹疼你自己了。”
在天上暴雨落下那一刻,钦天监的心都凉了。
但这会儿没人去管他们心凉不凉,宫侍和禁军忙忙碌碌,不断去将在外狩猎的王公贵族和大臣们一一接回来避雨。可最着急最重要的圣上,却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皇上让钦天监测过许多次天气,就是因为现如今处于反腐行动的关键时期,顾元白是主心骨,他要是病了,那在休养生息的时期,没有皇帝做靠山,反腐的人都会缩手缩脚,会被那些地头蛇抢走主动权。
但就是这么重要的日子,钦天监都没能算出有雨!
宫侍和禁军急得嘴上撩泡,生怕圣上淋了雨,又怕圣上没穿够衣服。和亲王被亲卫浑身湿漉着被护送回来后,就得知了圣上还未回来的消息。
和亲王站了一会,猛然惊醒之后就转身朝外大步离开,让亲卫们准备蓑衣,牵着马匹准备深入雨中,去找那个不省心的皇帝。
亲卫劝道:“王爷,禁军们已经出动去寻了。我们全去,也不过杯水车薪。”
“那就杯水车薪吧,”和亲王翻身上马,雨滴打在蓑衣上,顺着滑落到身下,“快点。”
亲卫无奈,只能套上蓑衣跟上。马匹在大雨滂沱之中行路困难,好几次因为雨水而打滑数次,和亲王扯着嗓子喊了圣上几句,最后耐心耗尽,便大声叫道:“顾敛——”
顾敛是圣上的名,字元白,元有开端根源之意,白有清正贤流之意,正好对应了敛字。先帝去世时圣上还未立冠,弥留之前便留下了这两字作为顾元白的字。
和亲王已经叫习惯了顾元白的名字,他这时扯嗓一叫,身边的亲卫脸色倏地一变,阻止道:“王爷!不可直呼圣名!”
和亲王抹了把脸,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他喃喃道:“本王竟然忘了……”
他出神了一瞬,回过神来,继续同属下们高声叫道:“圣上——”
山洞之中,被众人焦急寻找的圣上正悠然烤着火,被他踹了一脚还笑嘻嘻的薛远又精神饱满地为他烧着火。顾元白面无表情,对着他还没有好脸色。
薛远平时不是话多的人,但瞧着面无表情的小皇帝,他的嘴巴就开始一刻也不停下,面上笑容不断,逗着圣上想要他露出笑来。
他身上面对火堆的一面已经被火烤干,后面的黑发还打结在一块儿。样子说不出是英俊还是丑,但挺有逗乐人的天赋。
“圣上,”薛远笑眯眯道,“臣给您说个趣事。”
他挑了个书生下乡教书,却不识谷物硬要不懂装懂的故事。武人和文人的矛盾天生,文人嫌弃武人粗鲁,武人嫌弃文人装模作样。因此薛远的这个故事一讲完,侍卫中低调的只是弯了弯嘴角,还有不少人直接笑了出来。
顾元白瞥了一眼薛远,虽然还想再碾他吉尔一脚,但也听进去了这个故事。
初听起来好笑,但是细细一思,就觉得倍感无奈和恨其不争。
大恒朝的书生,有一些确实从未下过地,一辈子也不知道碗中的谷物是怎么来的。也有很多的读书人入仕之前生活清苦一心为民,却在入仕之后贪污腐败,让当地百姓也不得安生。这样的事情屡屡不绝,拿着公款吃喝玩乐奢靡成性,顾元白记忆深处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人,就是《悯农》的作者李绅,因为反差太大,小时候差点被冲击了三观。1
他叹了口气,开始发愁自己的头发和寿命,大路长长,何时才是个头。
薛远见人都笑了,唯独小皇帝却叹了口气。他有些手足无措,拿出领兵打仗的底气,沉声道:“圣上要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臣这还有好几个。”
他话音刚落,山洞中的人就听到了外头高呼“圣上”的声音。靠洞门近的侍卫连忙起身,谨慎往外头一看,回禀道:“圣上,是和亲王带人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顾元白看看洞外未见减弱的雨势,“如此大雨,哪怕他们寻到了朕,朕也没法跟他们回去。”
不是顾元白怕淋雨,而是顾元白的身体和这个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不能拿着自己去冒险。
侍卫迟疑道:“臣让和亲王回去?”
“让他们也进来吧,”顾元白道,“烤一烤火,等雨停了再一起走。”
侍卫便跑到了洞口前,竭力去叫喊不远处的和亲王。过了片刻,身披蓑衣的和亲王及其亲卫十数人就走进了山洞。他们将身上吸满了水的蓑衣脱下,和亲王抬眼一看,瞧见顾元白面色都好,便也松了一口气。
“那群钦天监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和亲王皱着眉走到顾元白身边坐下,伸手去烤火,“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算不准。若不是你们能找了处山洞,怕是一群人都得受些风寒。”
顾元白点点头,赞同道:“确实该罚。”
和亲王不由笑了,又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道:“圣上烤了多长时间的火了?面上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