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杯充作酒水的清水抿了一口,想了想和亲王曾给先帝送礼的习惯,说道:“是块奇石好玉?”
和亲王沉沉应了一声,太监上前要接过他的礼物献上,和亲王挥退他们,自己站起身走到了顾元白身前,“前些日子随便找了找,就找到一个看着还算过得去的石头。”
田福生将木盒打开,里头正是一块犹如人参一般形状的玉石,通体暗红,其中还流动着几缕金丝,像这样稀奇漂亮的东西,很容易让人觉得和神仙这等传说挂上钩。顾元白接过看了几眼,“朕很喜欢。”
和亲王想笑,但却硬是板着面孔,不冷不淡道:“圣上喜欢就好。”
和亲王这一带头,众人都轮流献上了自己的贺礼。这一番礼物讲究的是心意和新奇,里头真的有几样稀奇得很得顾元白的喜欢。
百官在前,各国使者在后。在见到大恒出兵北方后,这些使者当中有不少人暗中加重了贺礼,此时看着别国使者献上的东西,既是惊讶又是庆幸,即便做不成送礼最多的人,也不能成为送礼最少的人。
看着这一幕,西夏人的表情就不是很好了。
西夏使者此次前来大恒,一是为大恒皇帝祝寿,二是打探大恒国如今情况。三则是西夏有求于大恒,因此派遣七皇子再备上厚礼,就是想同大恒皇帝谈一谈榷场的事。
榷场乃是两国在边境互市时的称呼,西夏国小,资源缺乏,无法自给自足,许多东西都得依赖于榷场的互市,但在李昂顺前来大恒的两月之前,大恒突然停了与西夏的榷场。
西夏猝不及防。
大恒马少,一直靠着西夏才有马匹进账,按理来说,大恒单方面这么强横的关掉了榷场,就不怕同西夏闹僵,没有稳定的马匹来源了吗?
此番西夏派遣七皇子前来大恒,正是为了这一事。但李昂顺自持马源和大恒国内盐贩子离不开西夏青盐两件事,心中底气十足,行事也相当的嚣张跋扈。
这一跋扈,就跋扈到了皇帝头上。
原本以为这些厚礼也够赔礼了,但他们此时看着眼前这一国国备上的厚礼,只觉得不解又荒唐。
难不成所有外朝的使者都对大恒有事相求?
西夏的礼原本很厚,现在一比,完全就被淹没其中,一点儿也不出彩了。
等献礼轮到西夏时,身后的西夏使者捧着重礼想要递给一旁的太监,李昂顺忽的起身,夺过礼物就大步往前走去,殿中的视线聚在他的身上,李昂顺越走越近,终于能看清大恒皇帝的样貌了。
大恒皇帝察觉到了他,轻轻一瞥,微微眯起了眼。
李昂顺的脚步停住,瞬息之后又大步向前。走到顾元白面前时,他还没说话,紧跟在其后的太监就恭敬道:“圣上,这是西夏来的使者,西夏国的七皇子李昂顺。”
“朕有些印象,”顾元白似笑非笑,“西夏皇子,桀骜非常。”
大恒皇帝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却好似已经嘲讽了人一样,李昂顺心道,错不了,这语气就是那日车上那人。
他按着西夏的礼仪对着顾元白行了一礼,歉意笑道:“没有见识的人总会用虚张声势的方法来隐瞒自己的不安。大恒朝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我等初来大恒,就被大恒的繁华迷了眼,心中怯弱,才因此做了错事。若是因为我等行事而使您对西夏厌弃,那我等真是死不足惜。”
顾元白抬手轻抬,示意他起身,“倒是会说话。”
李昂顺直起身,又见着了大恒皇帝这张好看的脸。李昂顺喜欢长得俊的人,其他不说,单说长相,大恒皇帝就有一张让人无法对他生出怨气的脸。
“西夏送上的礼,朕看了,重得很,”顾元白语气缓缓,“从香料到毡毯,从驼子到马匹,这是下了大功夫了。”
李昂顺一笑,衣饰上的金花就闪闪发光,他的相貌很好,五官深邃如雄鹰,只是眼底的倨傲实在败坏好感,毁了这样一副好容貌,“您的生辰,西夏定然得下大功夫。”
他将手里的礼递给了太监,太监上前,再交于田福生。
精致木盒一打开,里头就隐隐有荧光露出,田福生将木盒放到顾元白眼前,原来里面正是一个近似球形,颜色美丽,呈半透明的一颗夜明珠。
更难得的是,即便是在亮如白昼的殿中烛光下,这夜明珠也主动散发着漂亮的荧光色泽,黄绿透着蓝光,如深海之宝。
李昂顺面色隐隐骄矜,即便大恒皇室有诸多的夜明珠,但此颗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好东西,”顾元白果然感叹道,“未曾想到西夏竟有如此好物。”
李昂顺没听出来大恒之主这话语之中的危险,他自得地笑了笑,朗声道:“我西夏虽不及大恒,但好东西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顾元白将木盒之中的夜明珠拿到了手上,触手圆润饱满,一只手竟然刚刚握得住。他把玩着这个夜明珠,微弱的荧光在他眼底显出一片幽蓝。
“真好。”
西夏,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青盐、驼、马、羊、蜜蜡、麝脐、毛褐、源羚角……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夜明珠,西夏当真是让顾元白喜欢不已。
圣上感慨极了,他让田福生将夜明珠装好,含笑温和地看着李昂顺,像是看着一座金矿,这样的目光都把李昂顺看得俊脸发热了。
这样的好地方,就应该到了他的手里,成为大恒的一部分,才对啊。
第83章
顾元白心底想着的东西没人能知道。李昂顺再怎么想,他也想不到表面雍容华贵的大恒皇帝,心底已经在想着怎么将整个西夏收为己有了。
李昂顺原本满心的怨气,现在只觉得被看得面皮发热,这种尴尬的感觉,直至他被太监领了下去才缓缓消散。
等周围没人了,顾元白擦了擦手,问道:“扶桑使者是在哪里坐着?”
田福生总觉得圣上好像特别关注扶桑国前来的使者,他低声回道:“圣上,就在西夏使者的下首处。”
顾元白抬眼看去,可惜距离过远,看不甚清。他之前特意看过扶桑国献上的贺礼数目,在几个周边国家之中,扶桑国送上的贺礼在其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
扶桑从汉代起便是中国的属国,更是在唐朝时派人进唐学习以回国发展自己的国力。唐朝易主之后朝代几经波折,如今变成了大恒,扶桑对大恒也恭敬极了,仍然想和大恒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个国家在顾元白的眼里,无可否认,它确实是特殊的。
顾元白收回了眼,却从左侧察觉到了一道目光,随之看去,和亲王朝着顾元白举了举杯,顾元白笑了笑,也朝他举杯示意。
白玉的酒杯碰唇的一瞬,顾元白眉目一压,倏地想起来,他先前不见的那个白玉杯好似就是被薛远给拿走了。
想起薛远,顾元白就想起了那两匹狼。他转身朝一旁看去,那两匹狼早已被专人安置好了,此时正趴在隐蔽角落之中,狼吞虎咽地用着新鲜的生肉。
用得比朕还香。
顾元白突然想冷哼一声,他转过了脸,把其他想法暂时放到一旁,也开始认真用起了饭。
酒过三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宴饮结束之后,宫侍将百官和使者送出,顾元白走出了宫殿,来到御花园中去换口清新的空气。
天上明月高悬,微风拂动,花草之香浮沉。
顾元白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枝上明月,突闻有脚步声传来,他侧头一看,就看到和亲王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被太监扶着走了过来。
努力扶着和亲王的太监道:“圣上,和亲王醉了酒,怎么也不愿离开宫中。”
听到“圣上”两个字,和亲王打了个酒嗝,他挥开周围的太监勉强站直,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放在了顾元白的身上。瞪着眼睛道:“你不许赶我回去。”
顾元白道:“这是喝了多少,一身的酒味。”
和亲王却沉默了,他只看着顾元白,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了顾元白一样。
顾元白哈哈笑了,逗趣地道:“和亲王怎么这幅表情,不认得我了?”
“你是皇帝,”和亲王沉闷地道,一字一顿,“皇帝,弟弟。”
顾元白带着鼻音应了一声,跟太监说道:“将他带去华仪宫里休憩。”
太监齐声应是。
顾元白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皎洁月光,和亲王却不愿意走,他固执地站在原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顾元白不理他。
和亲王不依不饶,“我叫你,你怎么不应?”
“朕懒得和醉鬼说话。”顾元白悠悠道。
和亲王道:“本王没醉。”
顾元白没忍住笑了,他朝着宫侍道:“还不带和亲王回去?”
宫侍围住了和亲王,低声劝着,手中拽着,半软半硬地想要带着和亲王走人。和亲王动也不动,却耐不住旁人的拉扯。半晌,他好像醒过来了,抹了把脸道:“我吹吹风,圣上,让我跟你一起吹一会风。”
直到顾元白点了点头,围住和亲王的宫侍才退到了一旁。顾元白漫步在小路之间,头顶的明月也随他而去。
温柔洁白的月光轻轻柔柔撒下,处处皆是雪落的一层银光。
和亲王跟在后头,走着走着,又是头晕眼花了起来,脚步开始不稳,经过一处假山时,他突地拽住了顾元白的手,硬生生地将皇帝拉住不动。
顾元白皱起眉,“顾召。”
和亲王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他的五指收缩,身上的酒味儿往顾元白鼻子底下钻去。落在身后远处的宫人正要上前时,和亲王说了话:“顾敛。”
他声音低低,“你为什么不娶宫妃。”
顾元白冷静回道:“朕同你说过一次,你是想让我死在宫妃的床上?”
“可你连女人都上不了,”和亲王头也低着,只有攥着顾元白的手用力,“怎么还能有孩子。”
顾元白道:“还有宗亲,还有你。”
和亲王手指抽了抽,心脏也跳了跳,“我?”
“你也会有孩子。”
和亲王僵硬了,良久,他主动放开了顾元白的手,喃喃道:“不愧是皇帝。”
不愧是先帝选上皇位的皇帝。
他失魂落魄地从顾元白身边走过,脚步有几分摇晃,顾元白正要让人上前扶住他,眉目突然一凝,倏地伸手将和亲王拽到了他的身后。
黑暗之中亮起两双野兽瞳孔,两匹狼身姿矫健,迅猛朝着这处冲来。它们的双眼泛着绿光,狠狠盯着和亲王。
叫声一声比一声危险,利齿外露,顾元白厉声命令它们:“退后。”
两匹狼绕着顾元白转了几圈,想要找机会咬上一口和亲王,顾元白毫不客气地抬脚踹了它们两下,指着远处道:“滚。”
反复几次之后,两只狼呜咽地夹住了尾巴,缓缓后退到了黑暗中。
和亲王经此一出彻底清了酒气,他后背出了些汗,“圣上,你在身边养了狼?”
顾元白敷衍应了一声,脑子里想的全是薛远说的那些话竟然是真的。
和亲王眉头一皱,“怎么能把狼养在身边。”
他话又说了一大堆,但顾元白却不耐得听。他让人带着和亲王去华仪宫,又派了侍卫保护和亲王,别真的被这两匹狼给咬掉了手指。
和亲王在走之前,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沉了下去,“圣上,这两匹狼是不是薛远送给你的?”
顾元白:“是又何妨?”
和亲王深深看了眼他,闷头跟着宫侍离开。
等和亲王没了影,顾元白又散了会步,两只狼缀在他的身后,可怜兮兮地不敢靠近。顾元白不怕它们,但其他人已经因为这两匹狼而脊背发寒,紧绷得浑身汗毛立起。
“圣、圣上,”田福生小心翼翼道,“天色已晚了。”
顾元白瞧了瞧天色,“那便回去吧。”
在入睡之前,皇上还去沐浴了一番。在圣上沐浴的时候,那两只被养得毛发旺盛乌黑的成年狼也踱步进了殿中,讨好地将地上散落的鞋子叼到了顾元白的面前。
顾元白睁开眼看了它们一眼,在缭绕热气之中勾起了唇角,“物似主人形。”
他话音刚落,那两只狼便放下了龙靴,好奇地伏低身子,伸舌舔起了池中热水。
顾元白:“……”
这就是薛远这个文化人,千辛万苦驯出来的狼?
第84章
文化人薛远,这两日在路上总会打上几声喷嚏。
时间已晚,但北部的天还有些余晖,行军的众人吃过晚饭之后,就着余晖又开始往前赶路。
薛远捏了捏鼻梁,副将关心道:“大人,没事吧?”
薛远摇了摇头,继续面无表情地带兵往前走。
副将瞧着他这冰冷无情的模样,侧头看着路旁两侧的那些看着他们的灾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军队行至灾区之后,就时不时会见到大批的灾民。
这些灾民饿得瘦骨嶙峋,看着他们这一行军队的眼神怯弱而恐慌,但转而看到他们粮草的时候,那种眼神又变成了火热的贪婪。
这些粮草,真当是铺天盖地堆积如山。运送粮草的军队强壮有力,而这些路旁受灾的难民则是可怜兮兮,里面甚至有幼小的孩童和即将饿死的老人。
被圣上养得好穿得好的大恒士兵,许多人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惨状,他们心中不忍,在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灾民时就想要把自己的口粮施舍出去,但薛远也在见到这些灾民后的当天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施舍灾民一口粮草。